第15章 异样
她拨开奏折,将东西拎了出来。
竟是一张韧润,洁白稠密,烫了金漆的宣纸信封。
上书“纤云亲启”。
行体平正合度,又不失雅致,透出一种清淡的风骨来。
是孟玉的信。
乔纤云懒懒坐回檀木椅,信手拆开。
“昨夜疾行,至西平府,偶于夜市见鞉鼓,摇之,叮咚悦耳。
念及幼时允诺,故得之寄于纤云。”
读到此处,她摇头失笑,“咬文嚼字,真是古板。”
却也不禁想起他信中所提到的承诺来。
那是十年前,很久很久了,乔纤云十岁时,昭武帝微服出访,自宫外带了鞉鼓讨女儿欢心。
圆滑的上好红木柄,巴掌大小的羊皮面,鼓上画着精致的小兔子,两侧缀着镂空的金珠与弹丸,拿在手中转动时,叮当与咚咚声不绝于耳。
乔纤云头次见这新奇玩意儿,喜爱的紧,小孩子心里作祟,便偷偷溜出宫,拿去向孟玉炫耀。
逗得那板着小脸的孟玉,眼睛都放了光,一副想玩又不好开口的模样,倒比那鞉鼓更让乔纤云得趣儿,她硬生生把鞉鼓塞进了孟玉手里,命令人摇。
不想孟玉人小,手劲儿可不小,摆弄两下觉出有趣,一个不当心,竟将那金珠甩了出去。
叮铃铃的滚进梅林中,不见了踪影。
年幼的乔纤云悲痛欲绝,当即就哇哇大哭起来,闹着孟玉去给她找。孟玉被唬的手足失措,一面牵着人,一面弯腰急匆匆扒拉。
可耽搁的实在是太久,她没忍住,便趴在人身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却听孟玉道:“我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找到它的,可你趴在我背上,蹲下时一踉跄,不小心将它踩扁了。”
随后,他张开手,将掌心中那薄薄的金片给她看。
可想而知,乔纤云哭的更惨了。
孟玉为了哄她,不得不做出赔她个一模一样的承诺。
只是后来乔纤云被诸多小玩意儿迷了眼,没过两天便将此事抛到脑后,孟玉也未再提过。
如今时隔十年再提起,总觉得怪怪的,却也令她心中不由得柔软了几分,嘴角挂上一丝笑意。
乔纤云放下信,低头打开书案下的橱柜。
平日里,凡是随书信一起的东西,春雪都会放到这里。
虽心里有了几分猜想,但见到那几乎与幼时别无二致的鞉鼓时,她还是一怔。
乔纤云转了转鞉鼓,听着那悦耳的声响,从一旁的糖盒中挑挑拣拣,后捻了块酸甜的梅子糖,放进口中。
酸酸甜甜的乌梅干,川陈皮,红枣,山楂,甘草,以比例加入沸水中,以文火熬煮,不停搅拌,足足两个时辰后得到粘稠的汤汁。
再混了融化的冰糖,倒入特制的模具中,待晾凉重新凝固后,便成了乔纤云最喜爱的梅子糖。
也是孟玉的独门配方。
想到这里,乔纤云心中又升起一丝愧疚。
孟玉这等光风霁月,凛凛寒星似的人物,往日里沾了一点污渍都会皱眉厌恶,却肯为了哄她吃药,一头扎进膳房四个时辰熬制梅子糖,不可说对她不好了。
可她却毁了他。
她叹息一声,复又拿起信来。
“客栈用膳,见店家与其妻争吵,其妻言,悔观夫时日甚短,未能得知汝之本性,致夫妻不和,恩爱不久。大哭不止,令人痛心。”
“……”是在暗指她要仔细考虑选驸马之事呢?乔纤云啪的合上信笺,竟生出种不知几何的荒唐感。
这不开窍的小冰块,竟然会听八卦,还担忧她的婚姻大事了?
兄长这个身份,他未免适应的也太顺利些。
思索片刻,她提笔回信,却只写了一字——安。
随后命人快马加鞭,将信送了出去。
可孟玉等人行程快的很,收到时已是三日后了。
彼时,他正在马背上,因颠簸而胃中火烧,待拆开信看了这敷衍的一字后,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他眉心皱起,沉声问道:“府中可有异样?”
送信的乔六与他关系不错,闻言爽朗一笑,道:“孟大人不用担心,府中一切照旧,公主也是老样子,吃好喝好,最近还有徐御医献药,睡得也舒坦了,面色都红润不少。”
这傻子,主子都要被哄走了,还叫照旧?
孟玉听后愈加烦闷,冷冷瞥了乔六一眼,勒停下马,自包袱中拿出纸笔,就着地上石块开始回信。
这次他抛却含蓄,直白的列出诸多因草率成婚的悲剧来,洋洋洒洒,足足写满了信纸。
折起前却一愣,停了手中动作。
他蓦的发觉,他竟仿若真以乔纤云兄长自居似的,写了通篇的说教。
孟玉心中升起不适,他捏紧了纸角,想了许久也没能明白,这奇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见状,不远处忍着怒气等候的高千户,高统终于忍不住了,阴阳怪气的道:“孟大人,休息够了没?若是太累,上不了马,您先撑一下,等到了镇子本千户雇辆马车,定让您舒舒服服的!”
军营出身,摸爬滚打的糙汉子,自认劳苦功高,顶顶瞧不上眼的就是这种看着细皮嫩肉,装腔作势的小白脸了。
话落,周遭儿的将士发出一阵阵嗤笑声。
乔六听了哪依,当即扭头嘲道:“常年在公主府混,这种精神话还真是少听了,高千户,您放心,小人一定把您对孟大人的殷勤原封不动的禀告公主殿下!”
“你!”高千户被噎,顿时大怒,可他又实在不敢再呛,满脸涨红的,吭哧着憋了半天,声音微不可查的说了句,“世风日下,妇人当家!”
乔六见他嘴唇蠕动,却没出声。这种欺软怕硬的人他见惯了,哼了声便又大声道:“怂包!”
一旁,孟玉对这一切恍若未闻,捏紧信笺闭了闭眼,随后团成一团,扔到了远处的林子里。
心想信中语气太过僭越,实属不该。
他犹豫一番,收了纸笔,翻身上马后对乔六道:“我知道了,回吧。”说罢勒马,在一阵马蹄声中远去了。
“啊?”乔六傻眼,眼睁睁看着大部队走远,没反应过来。
就这?就这就这??
他满头雾水,忽的回过神,心想你一拍马屁股走了,我该怎么交差啊?真是造孽!乔六一拍大腿,苦着脸往林子里跑。
你还别说,孟玉这小子看着弱不禁风的,劲儿还真不小。小小的一团纸,随手一扔足足跑出去二十米不止。
乔六从水洼里拎出洇成一团的信笺,沉默了片刻,没忍住爆了句粗,拎着糊成一团的东西回去复命了。
而同乔六一样暴躁的,还有宫中的小皇帝。
姑姑已接连四日未上朝了。
听说她每日都睡到天光大亮,慢悠悠的处理些折子,晌午后送进宫,这天的任务就算到头了。剩下的便是左转转膳房,花厅,右看看新鲜话本儿,得空有心情再出府寻些乐子。
可谓是十分舒心了。
完全将他这小侄子丢给几个老学究,忘到了脑后!
乔琅忍啊忍啊,终是忍不住了,今日下朝后便急匆匆摆驾公主府,却被下人告知公主正在午睡,请皇上先去书房稍等片刻。
“无妨。”乔琅挥挥手,示意人退下,自个儿熟门熟路的往右拐,沿着游廊到了书房门前。
公主府的书房是乔纤云素日里处理朝政,面见朝臣的地儿,修的很是简朴,庄严。入门便是水墨屏风,绕过去,正中便是香炉,往后是朱漆书案,上面整整齐齐摆着奏折,笔筒,宝砚。殿侧便是六根高大的金柱,各按着两盏琉璃灯。
便再无其它装饰了。
以往,乔琅每次被叫来考校功课,站在桌案前,望着前方严厉的姑姑时,都被打心眼里觉得怕。
此时即便知晓姑姑不在里面,他也做了好一番心里准备,才敢迈开步子。
可刚一打开门,他便隐隐觉察出了不对劲来。
迎面是玉白的圆屏风,雕画着细腻的花草,堆着精致摆件。
地上铺了细毯,窗边挂了风铃儿,燃着暖香,书案上多了亮晶晶的装饰,果仁儿,糕点。
还加了两张软榻。
变动虽不多,却分明是女儿家的书房了。
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乔琅怔怔然走到书案边,低头一一扫过,随后手指按在了那一摞话本子上。
“话本竟然都比我重要了。”他抿了抿嘴,“我倒要看看这都写了什么。”
说着,手里一推,将话本子散了满桌子。
“咦,这是什么?”
“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