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见
平川市位于西凉省中部，干燥少雨，四季分明。
市一中高中入学军训就在学校操场上进行。今年的秋老虎来势汹汹，早上太阳刚升起来，温度已经炙热。
一群群迷彩的学生都挤在操场边的杨树树荫底下。
周嘉木刚刚找到9班的那一堆人，王鑫就欠儿欠儿的凑了过来。他是周嘉木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个班的发小，这家伙又黑又瘦，顶着个毛寸，加上从小就是全班海拔最低，被起了个外号叫猴王。印象里面他天天上课看漫画，下课打电游，后来因为没有参加高考，大学以后，周嘉木和他也就断掉了联系。
“兄弟，多亏了你，昨天送你回家，我们偷了好大半天的懒。”他冲着周嘉木挤眉弄眼。又凑到他耳边悄悄的说：“你今天再发挥发挥，我们很期待哦！”
昨天周嘉木低血糖加中暑，是他们班晕倒的第一个男生。
周嘉木本来还有疑惑，他在学校晕倒怎么在家醒来。“是你把我送家去的？”
“那当然，哥们我才知道你家地址啊！”他小小的个子却要努力把胳膊搭在比他高一个头的周嘉木脖子上，作出一副哥俩好的姿态来。边洋洋得意的道，“我还知道你钥匙藏门口的花盆底下。”
周嘉木家就在学校对面，自从他知道周嘉木自己一个人住以后，他家就是王鑫存放漫画的宝地了。
“要不是我，吕帅他们把你抬到医务室就得回来了。”
“你说吕帅？！”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周嘉木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锤了一下。
“诺，不就在那”王鑫边回答下巴向前递递，意思让他看那边。
几步之外，几个的男生正聚在那热闹的聊着什么，这几个男生全是班里的高个子，穿在周嘉木这样瘦小的学生身上像麻袋一样的迷彩作训服，在他们身上都没显得太过臃肿。而吕帅在里面有点被众星拱月的意思，他皮带紧扣，宽肩细腰腿长，更是隐隐的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特别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女生，嘻嘻哈哈的时候都要偷偷瞄上两眼。
使得王鑫在旁边看的酸溜溜：“吕帅有啥好看的，不就是长的细皮嫩肉一点嘛。当个班长就是不一样，名字还起个帅，自恋到家了”。
周嘉木脑袋里似乎又响起了哐哐的火车铁轨声，他好像又回到那个阴暗的角落，眼前车窗上印着自己面色惨白的脸，又一下变成吕帅凌乱的头发，血不知从哪里溢出来，糊的到处都是。周嘉木不自觉的把手心在裤腿上狠狠的擦着，再抬头，镜像里的周嘉木嘴角扭曲，冲着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他如遭雷击，身体一个打晃，向后跌了半步。
幸好王鑫就在他旁边，一把扶住他。
“没事，我一下子没站稳。”周嘉木喃喃的敷衍着王鑫。
原来杀掉吕帅，不止有惧和怕，竟然还有破罐子破摔的解脱，和报复过后的快感。
他对那个春天的晚上，简直刻骨铭心。4月乍暖还寒，晚上8点多才下班回到家，平时绝对要等周嘉木回家做饭的魏红梅已经张罗好了一桌饭菜，橘黄的灯光下，靠墙摆放的餐桌边五个位置。魏红梅，李雪，媛媛、满满，还有吕帅。坐的满满当当，温馨气氛在他开门的一瞬间仿佛被冻结。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周嘉木瞪着十几年没消息的吕帅说不出话，李雪不安的避开了自己的视线，魏红梅偏过身子，看着还站在玄关的周嘉木，无事发生般的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吕帅回国来看我们了。”
吕帅打着发胶的头发一丝不苟的全部梳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擦得锃亮的皮鞋在空中轻轻摇晃。他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高高扬起的眉峰，漏出一丝讥嘲的嘴角。他说：“嘉木好久不见了，大忙人啊，听魏姨说你经常这个点才能回来，事业有成啊！”
周嘉木当时脑袋一片空白。勉强回应了几句，看着他们一桌人整整齐齐，只觉得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还找了借口匆匆躲到阳台。
后来每次回想，发现潜意识里自己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是有预感的，只恨当时的自己不能勇敢一点，恨不得马上冲过到过去打醒自己。不，清醒又有什么用呢，拒绝她们离婚？甚至是冲过去打吕帅一拳，即使是这样，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为什么做得寸进尺的明明是他们，窘迫的却是自己。
为什么无耻恶心的是他们，痛苦的却还是自己。
他早就明白，吕帅，才是那一切的罪魁祸首。
看他身体还摇摇晃晃。“不是吧，现在还没开始训呢。”王鑫嘴里叨叨个不停，却担心的观察着他苍白的脸色。
吕帅那边，正得暗自得意着，看身边的这好几个哥们，周游家有钱有势，吴建是体育特长生高大健壮，还有高全这个“混黑”的，而且他们都还认可他这个“大哥”，现在他黑白通吃，作为班长这么有凝聚力，一定是全班最核心的人物了。
他不着痕迹的拉了一下衣摆，把缩到皮带上面的衣服拉平整，敏感的感觉到一个男生正大喇喇的直接盯着他看。瞄过去，发现这个男生黑瘦黑瘦，脚上蹬着一双只有十几块的帆布球鞋。吕帅若无其事转过头去，接上旁边郑游的话头：“你看吴建后面的那两个女生，左边那个一直看你呢，长得还挺可爱的。”边用眼神示意他们。吴建耳朵尖，一听之下转身去找。“哎你别转身···”周游叫唤不住。
搞得一群男生嘻嘻哈哈的起哄，嘲笑着周游，阳光灿烈，照在这几个人身上，好像展示了什么叫做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
看着浑身上下充满着优越感的吕帅，又和他记忆中的那张洋洋得意的脸重合。14岁的周嘉木在烈日下面打了一个寒颤，好像他又站在了那个有着橘黄色灯光的餐桌边上，此时周嘉木无比痛恨，痛恨卑鄙无耻的吕帅，更痛恨懦弱无能的自己。
周嘉木深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心跳，这才若无其事的转过头，拉住正要去找老师请假的王鑫：“我真没事儿。”
刚好看到解散的教官向着这边跑来，他打断又想张嘴的王鑫，“走，教官来了，我们去排队。”
高中军训也就训练几个标准动作，站军姿、立正稍息齐步走，转向还有踢正步。虽然教官吸取昨天第一天军训，病倒好些个学生的经验教训，站军姿的时候，拉着队伍站在树荫下，可是也抵不住渐渐火辣的日头和飞速上升的温度。不一会，所有人都汗流浃背。
军训班站了四排，前面站女生，后面站男生，周嘉木在第3排第4个位置。
“哎呦！”站周嘉木前面的女生被砸了个石子儿，石头从后排不知是哪儿飞过来，男生队列里发出一阵明目张胆的哄笑声。
“谁打我！”女生捂着脑袋转过身，一脸的恼怒。
这个女生竟然就是李雪！
周嘉木本来已经想不起上辈子这个时候发生的事情，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来，李雪被丢石子就是接下来一系列事情的导火索。
14岁的李雪不负其名，皮肤白的晃眼，一双丹凤眼此时羞怨含怒，青春期微胖的脸颊也泛着羞恼的红晕。
后排高全是个胆子大的，就势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学生们探头看的，偷笑的，窃窃私语的都有，一下子打破了安静的训练氛围。
“谁在说话！”教官一声爆喝。
一下子学生们都和小鸡崽子一样，噤如寒蝉。
他们班教官姓杨，年纪小，个子也不高，但是胳膊大腿肌肉紧实，一张脸晒得黑黢黢的，看起来气势十足。他几步走到队头，看了一眼捂着头委屈的李雪，就对着男生队列呵斥：“谁干的？站出来”
男生们全都不动了，安静的像群小鸡崽子，只有王鑫之流，好奇心重，平时就调皮捣蛋的男生左右观望着，看是谁出列了。
看没有人出来承认，小杨教官又激将道：“敢做不敢认，还是不是男人！”
男生队列安静无比，半天还是没有人承认。
“班长，你说说是谁扔的！？”吕帅这个班长站在在第三排的队尾，怎么样都能看到一点。
教官把他点出来，吕帅无可奈何，这几个人胆子忒大，他想帮他们掩饰都做不到。不过，模糊一下视线也行，要是能推给个乡下来的，想这种学生也不敢刚到城里就招惹他们几个兄弟。
平川市下辖8个县，市一中作为名副其实的市重点，每年高中都会学杂全免的招收一些县乡镇的优等生。这些学生往往家境不好，才会拼命的想用成绩改变命运，他们新到市里，一般都会带些自卑怯懦，在吕帅眼里，就是最好拿捏的学生了。
吕帅边在背后用手给周游做手势，还探头往李雪看了一眼，边大声道：“报告教官，我没看见！”
周游心领神会，他眼睛一转，马上叫到：“报告教官，肯定是她背后的人啊，嫌疑大！”
教官怀疑的看着这边。“你们三，有没有看到是谁干的！”
叫的就是周嘉木，两边站王鑫还有一个叫金福生的。
周嘉木早有预感。
王鑫本来乐滋滋听八卦，而且也没看见那边几个高个子的眼神官司，还不明白怎么这个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教官也不能确定，这几个小个子看起来就老实巴交的，但是确实是离得最近的有嫌疑。
他们前面的李雪正委屈着呢，看到教官来问他们，她站在教官背后质问道：“是你们谁干的？！”
旁边金福生立即涨红了脸，摇头摆手的说：“不，不是，不是我。”
李雪大声逼问道：“不是你们是谁！你们就站我背后！”
“诶？”王鑫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来问他们，他大声反驳道：“不是我们干的！”干什么，他可不想白白受罚。“是后面打过来的。”王鑫囫囵指了指后面。
小杨教官狐疑着：“后面？”他转过头，问第三排其他学生：“还有谁看到了？”
一时有几个窃窃私语的，有几个犹疑不决的，更有直接就看向周游他们的。
周游一看急了。
他胳膊肘捅了一下左边的高全。大声道：“教官，不是他们是谁啊，他们离得最近啊。”
高全高声接到：“谁看到了就赶紧出来作证啊！”他的几个小跟班马上应和：“就是，就是。”
“诶，是不是你，你看人家漂亮就想叫人家搭理你，不要不承认嘛！”
周嘉木背后的男生指着周嘉木道。
哄的一声，全班爆发出来一阵笑声，2005年14岁上下小孩子们其实还有大半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在同学的哄笑下又好像明白了一半。
而周嘉木，在这一片嘈杂中，恍惚他又回到了上辈子。
那时候，他只是面红耳赤，前面是漂亮女生的大声指责，后面是周游这一帮人的起哄推脱。这种情势下，他只是诺诺的低下了头！
这个罪名就这样被按在了他头上。
左边的金福生涨红了脸，摇头摆手的说：“不，不是，不是我们。”他小声的辩解根本没有人听见。
周嘉木却听见了，和他上辈子何其相像，沉默就得不到公正，懦弱就要被欺凌！
他觉得一股怒气控制不住的溢出了胸腔，上辈子自己就是这么的唯唯诺诺，被李雪这样的绿茶当备胎，被吕帅这样的渣男羞辱。难道他就打不破这样的魔咒！
“不是我干的！”
他用尽全力的一声，让全班热闹的场景都暂停了一刻。
“你怎么这么大声！”李雪被吓了一跳，狐疑的看着他们。
王鑫这时候拉了定定站着的周嘉木一把，朝着李雪和教官道，“真是后面扔过来的。”
“从后面打来的？”李雪本来就觉得同学们都在嘲笑她，突然想到集合前那帮子男生就起哄她的情景，刚刚又是周游他们乱说话，她红了眼眶鼻头，带着鼻音跺脚叫到：“教官！你看他们!”
这一声，带着鼻音，满满的撒娇意味。前排的女生哄的一声，有笑的，有窃窃私语的，李雪一下子恼羞成怒，双手埋住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女孩子都哭了，这边三个都不承认，后排的高个子男生又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教官不再犹豫，他对着男生大声道：“你们都是能看到到的，最后再问一次，从哪扔来的？”
还是没有人说话，周游和高全他们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样子。
“不说话，这时候还友爱同学了！”小杨教官有些气笑了。“去，全班男生一起操场跑5圈！”
学生方阵“哄”的一声，不满声渐大。“不是我们干的干嘛要罚我们。”“是第四排的扔的。”“诶，周嘉木你们就承认吧，干什么拉我们下水。”
“所有男生，10圈。”教官越发严厉。
一下子周游他们都要跳起来了，10圈有4000米了，一个四体不勤的暑假过去，谁还能跑这么多。“凭什么啊！不跑！”。吕帅也脸色难看，他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报告教官，周嘉木身体不好，他昨天就晕倒了，跑不了这么多。”
“是啊，教官，又把他跑晕了可不好。”吴建大声调侃道。
“报告教官，我也身体不好，我也跑不了！”更有几个插科打诨的。一下子又是笑的，又是叫的，训练方阵更乱了。
小杨教官脸色更黑：“谁再起哄！全体罚20圈！”
发现吕帅又要“故技重施”，拿他昨天军训昏倒的事做筏子，和教官耍心眼。
上辈子自己就成了学生们请假休息的由头：“看周嘉木身体不好，调戏女生都不用受罚。”
女生说他是小混混，男生看不起他太懦弱。老师和教官都觉得他，不老实又事情多。
而吕帅，变成了学生们抗争教官的英雄，讲义气的好哥们。几头讨好不说。
而上辈子自己那个傻瓜，居然因为他“帮”自己免掉了“罪过”，当上了他的小跟班。
周嘉木咬牙提醒自己，这次还要被吕帅利用吗？
那就只有：“报告！我可以跑！”周嘉木此时大声道。
教官眼睛都亮了一下，“不错！这才像个男人！”他也很为难，要是惩罚这些学生太过，万一出点什么事情，受批评的还是自己。可要是不惩罚他们，这些学生以后肯定就更不服管了。
现在这个体弱的学生自己站出来说可以跑，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他严肃下神情，再次命令道：“所有男生，10圈！”
王鑫扭头瞪着这个哥们，简直不能相信他在说个啥，是吃啥脑壳坏掉了吧！
周嘉木却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一样，胸腔里的沉重的心脏咚咚的跳着，他深深吸了口气，郑重的对王鑫说：“刚刚谢谢你！”
王鑫都被他晶亮的双眼给闪住了。
他觉得他哥们今天有什么地方特别不一样，一定是脑壳坏掉了，跑10圈还这么有精神。
周嘉木目光坚定的朝前跑。
现在，他知道了，自己就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也可以让吕帅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一圈，周游还有高全还能阴恻恻的威胁他小心以后，他只是不理；两圈，还有几个学生声怨声载道他们不主动认罪；三圈，还能有几声冷哼斜眼；五圈，出现了几个掉队的；八圈，已经有大半男生掉队不在；十圈，太阳，风，偶尔能听到的蝉鸣声，他已经放空了大脑，耳边是自己的喘息，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能感觉到自己沉重的身体，向前的步伐虽然越来越慢，但是心情却越来越飞扬。
此刻天高云阔，绿草如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