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chapter72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伴随张桂花的病危通知书,被贺松一齐收到。
村里给他打电话的大爷斥责贺松:“你这段时间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家?你知不知道你奶奶上次来市里找你,她是一身湿淋雨回来的。她什么样的身体你不清楚,修修补补能有几年活头?现在好了,一病不起,又拖拉半天不肯去医院。”
“奶奶来找过我?”贺松感觉自己头要炸裂,“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找周倪不就等于要找你?好了,你有空记得去看她,贺松,你奶奶把你养那么大不容易,别有了媳妇就忘了自己是谁!”大爷阴阳怪气后重重挂断电话。
沙发里的周倪在研究贺松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邮政送来的一个信封,里面有正式的录取通知书,一张银/行/卡,校长致函,以及学校地图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注意事项。
她欣慰于自己紧绷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结果,哪怕是眼前几张轻飘飘的纸。
但这些纸被贺松一把扔到地上。
“你告诉我奶奶来找你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他把病危通知书摔在周倪面前,“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倪一张一张捡起校长致函,彩色页面的学校地图,正式的录取通知书,还有银/行/卡,她把这些小心地收纳进信封里面,搁在自己的身侧。
“前段时间她的确有来找过我……”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贺松的表情激动。
“她要我跟你分手。”周倪抬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人,“你是想听这个吗?”
白纸黑字的病危通知书,简单粗暴说明张桂花的病症,因为长期感冒和发烧而引起的肺部……
字太多了,周倪揉了揉额头,她懒得看下去,反正是要花钱给她在重症病房里面续命的。
“她又不会死掉。”周倪看起来满不在乎,“癌症不是都能救回来吗?”
“她为什么要淋雨?”
“因为她宁可淋雨,也不愿意跟我呆在一个空间里。”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稍微拦一下她,她只是个老人家,有时候的确脾气古怪不好说话,你为什么不能稍微迁就一下,或者送送她呢?”
“因为贺松,当时我也在难过!”周倪冷淡的眉眼终于出现裂痕,“所有人都觉得你可怜,是我在利用你。他们拿夏曦当刀,不停往我的胸口上捅,非要逼我在你和夏曦中间选择一个。”
逼在眼眶里的泪水滚滚落下,周倪不服输地紧盯贺松,“我连自己都顾不上了,为什么还要管一个跟我没多大关系的人呢?”
“我没办法接受这个理由。”贺松皱眉,“不管怎么讲,奶奶都是个老人,是个弱者。”
她冷笑,摆出一副不肯配合的态度,“你之前说要向我报恩的,是这样的吗?”
“周倪,如果你是这个想法,那我们永远都没办法沟通下去。”
“沟通沟通,你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面,用简单粗暴的语言交流,要我自己说出那些我不愿提起的过去。如果我不肯,那就是我自私,拒绝交流。贺松,为什么你不肯花费点时间去了解我,像当初你愿意花一晚上的时间,去找瞿靖宇那样地了解我呢?”
贺松就不懂了,“沟通”和“了解”两个词,值得她去大费周章地咬文嚼字,区分两者的不同在哪吗?
沟通的同时难道他们不就是在相互了解吗?她到底想他怎样,像了解一本书地去琢磨她,揣测她,从细枝末节去拼凑一个人完整的模样?
他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有必要那么麻烦吗?
贺松懒得继续跟周倪吵下去,他举起双手,示意他们之间的争端有够无聊,“就这样吧,我要去医院探望奶奶了。”
说完,他不再去看周倪,撞开她的肩膀,回卧室收拾自己的行李,丢周倪一个人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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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同一家镇上的医院。
贺松缴完费用以后,去病房里面看望奶奶。
她戴着氧气罩,正躺在床上,见到贺松,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下,很快就蓄满泪。
“你来干嘛?”她的声音很小,贺松走过去趴在她的嘴边才能听到,“我不是跟他们交代过了,让你别来的。”
“你为什么瞒着我?”贺松抓住奶奶的手,“你也真是,那么大年龄学人淋雨,不知道自己身体怎么样啊?”
奶奶笑,呼出的气体在氧气罩上凝成一小团的雾气,“告诉你,你又跟周倪讲……奶奶不想成为你向周倪低头的理由,你已经为了我,求她很多次了。”
她的力气不够,说话断断续续,两句话中间必须停顿很长一会儿,才能续上前面的内容往下讲。
贺松忍住泪,他抓紧奶奶的手,将下巴抵在奶奶的手上,“别说了,你要感觉到累,就别说了。”
病房里面青绿色的墙壁,因为潮气剥落掉下不少。
奶奶仰面躺在单人病床上,白色的薄款被子将她好好盖住,只露出一双手和一个脑袋出来。贺松注意到距离上次见面,奶奶好像又变小了不少,薄薄的耳垂,薄薄的嘴唇,就连皮肤,也像秋蝉的翅膀,散发褐色单薄的质感。
奶奶努力冲他眯了眯眼,笑:“我活了七十多,也差不多活够了。”
他下意识不喜欢奶奶说这些丧气话,像死神就呆在他们婆孙身边,贺松能感知到他的形状和呼吸。
也能感受到奶奶生命的消亡速度。
“别乱讲!”他几乎快要生气,音量加大吼道:“这种时候最不能说生生死死的话题了!”
“你不是还要看我结婚生子吗?至少到那个时候吧。”贺松靠着奶奶的手哀求。
奶奶要他拿出枕头底下的银/行/卡,“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钱,不多,但也快十万了……这笔钱你自己留着,我的葬礼你别用多,村里人会帮你凑的,到时候每家出点礼钱,你说不定自己还能留点……咳咳!”
贺松给奶奶小心拍背,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但奶奶还是不肯,在气捋顺后,她语气沙哑地往下讲,“贺松,奶奶这辈子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收养你。”
窗外翠绿的树叶随风摇晃,贺松抓紧奶奶的手不肯放下。
“奶奶,最大的心愿……不是看你出人头地,而是想你快乐。”
“如果快乐很难……那至少离开让你感到不快乐的人和事。”
哪怕对方是你爱的人,哪怕对方是周倪。
张桂花希望贺松能懂她的意思,她实在没有力气往下讲了。
病房里面可真安静啊,张桂花看着天花板,贺松在说什么呢,自己好像有点听不清了,只是困。
她意识到,她只是困了。
睡梦中,又回到十几年前,小萝卜头一样的贺松被她像捉猫一样捉回自己家。
他当时脏兮兮的,没父没母,性子又野又凶。
张桂花看不过眼,自己也没多少钱,她只能给他下了碗清水白面,洗几颗白菜,加点酱油。
小萝卜头捧着比脸还大的碗,恨不得整个脑袋埋进碗里。
“好吃吗?”张桂花蹲下来问。
他警惕地盯着她,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谢谢奶奶,很好吃”。
张桂花又奢侈地给他煎了个鸡蛋,她决定收养他做自己孙子。
张桂花的世界已经安静很久,除了电视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声音。
可有一天,忽然有道稚嫩的童声传来,喊她奶奶。
“奶奶,你不吃面了吗?”
“奶奶,不要再缝伞了,快睡觉吧!”
“奶奶,我替你把伞送到伞场里好吗?”
“奶奶,等我有钱了,就不让你那么辛苦了!”
“奶奶奶奶……”
村里人都说,张桂花心善,所以好人有好报。
可从来都没人知道,这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温暖了她多少个旷野无人,寂寞如雪的日日夜夜。
“贺松——”张桂花半梦半醒间,挣扎着回握住贺松的手,“奶奶,好想再给你煮碗鸡蛋面啊。”
当晚二十三点五十四分,张桂花因喉咙堵痰,呼吸困难而生命体征停止。
贺松再也吃不上奶奶煮的面了。
因为张桂花之前的交代,葬礼的相关事项,村里的一些亲戚都帮着贺松打理,中间周倪打电话问候过一句,“需要我过来吗?”
“不用。”
她很快挂断电话。
贺松邀请严晨橙和刘子睿过来。
葬礼在一个落雨的阴天举行,没多少人参加,场面很是冷清。
刘子睿和严晨橙劝贺松节哀。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他俩不好提周倪,只能这样迂回问道。
贺松看向张桂花的黑白照,“我打算拿着奶奶留给我的钱,换个城市生活。”
“可马上就要入学报道了。”严晨橙被贺松冒出的疯狂想法吓到,“你现在换个城市要去哪啊?”
“我对人生没那么大的想法,之前考大学也是为了奶奶和周倪。但现在……”贺松耸肩,“一切都没意义了。”
“你自己对生活难道没有野心吗?”刘子睿看不过去,“贺松,生活不是只有周倪和奶奶。”
“我对生活最大的野心是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贺松强撑着,最后眼泪还是留了下来,“我想有个家,跟周倪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夏天的时候我们在院里乘凉看星星,冬天的时候一家人躲在大堂里面烤火看电视。至于我,读大学还是做洗车工,都没关系。刘子睿,你明白吗?跟自己在乎的人生活在一起,这一切的快乐已经大于所有了。”
可现在,他所构想的愿望注定不可能实现。
贺松想着自己至少能做到一条——远离让他不快乐的人或事。
哪怕对方是他的爱人,哪怕对方是周倪。
严晨橙和刘子睿在听完贺松的话以后,均是沉默无言。
他们了解他,贺松对于人生,并没有多大的构想。
当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贺松主动给周倪拨通这段日子以来的第一通电话。
然后告知她,“我们分手吧”。
如果恋爱需要两个人的配合,那分手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他只是告诉她一声,他们之间已经真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