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chapter50
“我没注意到你跟那个男人一块走了,他是你的谁看着不像处朋友的样子。那时候我话还没说完,你要不要再跟我见一面,谈谈赡养的事情。”
“你知道你是有罪的,你现在还有以后的一切都是赎罪。如果不是你,你爸爸和你妈妈还活得好好的,我右手也不至于残缺。你不愧疚吗?你晚上没被噩梦吓醒吗?周倪,你已经对不起很多人了。”
……
周天贺的短信不停发来,手机在枕头旁边叮叮咚咚,提示新进来的短信音,她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睡好,那些文字不断折磨她的神经。
自打有记忆开始,她一直跟着爸爸在外地生活,他们住在很寻常的城中村内,垃圾桶上苍蝇缭绕,小超市的玻璃好像从存在之初就是老旧模糊的,冰柜里绿色好心情的冰棍一块钱一支。
她喜欢夏天的时候从爸爸怀里撒娇拿钱,一天一根冰棍就足够她开心很久。
还有楼房前面的沙堆,说是建房子用的,但放在那里没有人动,周倪喜欢和小伙伴踩在沙堆上,假装他们正面向海边,然后拿塑料铲挖挖埋埋,翻找出来的要么是碎石要么是狗屎。
童年时的世界小得可以,一堆沙就是一片海滩,一支冰棍就是一天的快乐,她视野里能看到的东西有限,感受幸福的能力却很强。
然后读幼儿园、念小学,周倪的身体不是很好,经常生病感冒,别人上课的时候她请假在家。
爸爸有时候在工地上班,会趁中午的时候跑回来,他在沙县店里买了拌面,粥和卤蛋,哄着周倪吃下去。
“妮妮,再吃一口身体就好了。”
“妮妮,你要好好长大身体健康啊!”
“妮妮,想回老家见妈妈吗?”
一次爸爸忽然这样问她。
周倪听爸爸说过,老家很穷很破,他们住的房子下雨天会漏水,得拿盆在下面不停接着,没有电视机没有小超市也没有沙堆。
妈妈就在老家里,老家需要一个人操持家事。
周倪虽然舍不得放弃现在拥有的快乐,但总归要见一下妈妈,看妈妈是什么样子,不然在学校里面怎么跟人说。
小学生谈论的话题匮乏,除了爸爸就是妈妈。
她点头答应。
爸爸的表情却很不开心,他应该也是跟自己一样,舍不得身边的一切。
毕竟绿色好心情的绿豆冰棍真的很好吃。
火车越过山川,黑色的铁路宛如一条盘旋的巨蟒,她跟爸爸共享一张卧铺,周围人的餐桌上堆满花生瓜子零食。
周倪眼睛馋,一遍一遍看完还舍不得收回来。
火车每到一个站点,车窗外就会有人叫卖水果盒饭,扑克牌和零食。
不同地方有不同的特产,那些商贩狡猾,以此为卖点,牌子举得高高的,不能与他们对上目光,看一眼一群人就涌上来问她要不要。
周倪没那么懂事,会闹着撒娇。
即使爸爸一遍又一遍说火车里面卖的东西就是宰羊,但她还是哭闹着要。
最后他买了一袋三十块的盐水花生,商贩不停说给孩子不能太小气,他们有一套专门哄人的话术。
周倪年龄太小,跟这个世界接触的时间不长,她头一回出远门,一切行为都源于在家里积累的本能。
盐水花生爸爸一颗一颗剥开给周倪吃,买的时候舍不得,买来以后看她吃得开心又格外满足。
火车停在一个偏僻的站点上,候车厅的长椅破得不成形状,车轨上面长满荒草。
周倪被爸爸牵着手下来,出了站后他们就立刻去挤班车,正值过年的时候,能挤上车就很不错了,要位子是个奢望。司机和乘客都脾气暴躁,一个两个话没说对就停下来吵架。
她对距离没多大概念,只知道班车以后又是三轮摩托,风呼啸地涌进来,两边沙发椅上坐满了人,她靠在爸爸怀里,陌生又警惕得打量周围一切。
家乡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见到面的妈妈也不如别人口中讲的那样亲切。
她个高,话少,忙里忙外,手上总有活干。
周倪回家后跟爸爸说想吃方便面,一块钱一袋的那种,压碎干吃,把调料粉倒进去使劲摇,等摇匀把方便面倒手上喂嘴里。她这样可以吃很久。
妈妈立刻骂她不懂事,“吃什么吃,你觉得家里很有钱吗?怎么年纪小小那么馋你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吗?”
“那小卖部一毛钱的糖呢?我只要一毛买颗糖也行。”她观察过了,一毛钱一颗的石榴糖,放在老板手边的塑料罐里,上面还插满了棒棒糖,堆在一起的还有鱿鱼丝和香烟。
然而周倪还是挨了顿骂,爸爸在旁边闷头抽烟,没有理她。
晚上的时候一家三口躺在一张床上,周倪睡中间,她很热,后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差点滚到床沿边。
灯亮着,她犯起迷糊,记得睡前明明是关上的。
旁边的爸爸妈妈又找了一床被子,两个人盖一张,与周倪分开睡。
她喊爸爸。爸爸正压在妈妈身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妈妈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半阖起眼,不停喘气,她撇过头,特意不去看周倪。
“妮妮去睡觉。”爸爸发出简短的命令,完全没有平常的耐心。
周倪嗅出空气中不同以往的陌生气味,这个味道让她不安。
她强迫自己再次入睡。
然而床正吱吱呀呀地晃动,她在颠簸中来到漂浮的海面,身体随着波涛游荡,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支撑自己不掉进去的点。
家乡是个让人面目全非的诅咒,一旦踏入过去的地界,熟悉的人会变得完全陌生。
第二天周倪发现自己睡在妈妈怀里,她把她抱得很紧,手勒在她的腰上。
周倪使劲挣扎,这个陌生的女人让她下意识厌恶,如果可以,她希望马上离开。
现在她所遭受的一切烦恼——陌生的爸爸,吃不到的零食,需要忍受的气味,全都是她带来的。
如果没有她,只有爸爸,那他们父女两人会生活得很好。
女人还在睡觉,疲倦而深沉地换了个姿势继续躺在床上,放开了她。
周倪立刻跳下床,穿好衣服和鞋,看都不看她一眼。
当天下午周倪收到女人送给她一大袋的零食,之前念叨的糖果和方便面都在塑料袋里,除此之外还有饼干和饮料。
她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去。
女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拽着塑料袋不知所措,像犯了错被罚站一样一动不动。
爸爸说要带女人一起走。
周倪很不开心,翘起来的嘴巴能挂水壶。
女人刚才的脆弱像打盹中冒出的一个毫不相干的梦,她立刻咄咄逼人质问周倪,“你是不是不喜欢妈妈,是不是不想妈妈跟你们一块出去。看到别的小孩都有妈妈,你难道不想要妈妈吗?”
周倪说想,脸上的表情却出卖掉她。
女人让周倪把零食吃了,她不肯,母女两个犟一块,跟赌气一样,谁先退后一步谁就输了。
爸爸毫不关己地看着一切,继续笑着抽烟。
最后是女人把周倪打了一顿,狠狠抽几下她的屁股,气女儿跟自己不亲近,“白生你了,白生你了!”
周倪疼得哇哇大哭,在泪眼和不甘中逼迫自己咽下完全没有味道的零食。
她真的非常讨厌妈妈。
几天过后,一个自称是她叔叔的人从外面回来,家里的气氛再度变得不对。
爸爸时刻跟在妈妈后面,寸步不离,像监守犯人一样。
叔叔对周倪很冷淡,远远地看过她一眼,不打招呼也不问候,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百,递给她,说是新年红包,叫她收下。
家乡是个来自过去的词汇,植根于人的血液当中,看得再广也超出不了家乡的边界,走得再远也始终要回到家乡的身边。
生命最终走成一个圈,生的起点亦是死亡的终点。
然而周倪的人生旅程,才刚刚开始一条直线。
她所经历的现在,会在将来沉淀为过往。
父亲口中所说的老家,在她看来是一个陌生震荡,带来不安的地方。
她没办法与身边的景象产生共鸣,厌烦被围在人群中间,像上刑一样被反复询问核对应该怎么称呼眼前的人。
他们大惊小怪,说:“周倪你忘了我啦,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了,你忘啦?”
他们疯疯癫癫,在假装生气后又莫名开始地替她解释,“小孩都这样,小时候哪记得人啊。”
周倪只想走,跟爸爸一起,赶快离开。
一次她因为挑食又被女人骂了一顿,周倪很不服气地把筷子扔掉,她大喊她讨厌妈妈,巴不得没有妈妈!
女人立刻反唇相讥,“你以为妈妈很喜欢你吗?”
“我不要你喜欢,我要爸爸喜欢就够了。”
“爸爸也不喜欢你。”
“你乱讲!”周倪气到跳脚,她看向爸爸,爸爸却热衷于被她们母女二人当玩具抢夺,不打断不负责,这不是周倪要的反应。
她希望爸爸站在自己这边,她怀念电视机小超市还有沙滩,她想吃绿色好心情的冰棍,而不是整天嚼这些让人齁到恶心的饼干!
周倪越想越委屈,她完全没有理智,尖着嗓子喊道:“你是个坏女人,我讨厌你!讨厌你!我还讨厌叔叔,讨厌亲戚,我不喜欢老家,我要现在走,现在就走!”
爸爸和妈妈的表情皆变,他们没有预料到孩子的反应那么大,对他们而言顺理成章的一切,在周倪看来却要换套体系,重新接纳。
“周倪,妈妈不是个坏女人,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亲近。”爸爸终于开口教育她。
周倪不管不顾,躺在地上乱蹭,“她就是她就是!”
“我看到她跟叔叔一起,叔叔压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