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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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年第一场雪,飘落人间,临近年末,罗阳侯府千呼万盼,终于迎来了四房姑娘的大喜。
侯府旧貌换新颜,满满都是喜气。现如今,侯府一切以沈家四房的婚事为先,学堂早就停课。各房少爷瞬间撒了欢,享受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沈峦却没闲着,跟着师父习武居多,日日临摹曹先生给他的字帖,偶尔师父还会教他下棋。
晚上,祖母派李嬷嬷来瑞雪院,让两个孩子去凤鸣堂。明日一早吉时,四房出阁,娘家人都要去做送喜。沈媛面上答应的好好的,说一会儿就去,转头就把李嬷嬷送来的衣衫,统统扔进了泔桶。
沈媛把瑞雪院的丫鬟小厮全都叫来,聚集在外院,“你们,把所有的白布都搬出来,在瑞雪院的树上,房顶上,梁柱上,院墙上,都挂一些,剩下的,全都铺在地上。”
谁人有沈媛的胆量,在整个侯府大喜之日,素衣奔丧,就差一副棺材了。侯爷定震怒,老太君也绝不会轻饶,大姑娘与小少爷自然可以毫发无伤的抽身,倒霉的是她们这些跟风的小喽啰,瑞雪院也保不住她们。
见无人动作,沈媛面上笑意逐渐冷却,“你们是活腻了吗?”
沈大姑娘说到做到,曾经连亲弟弟都能推下池塘淹死,怎么会可怜她们,今日过后,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们迅速在心里做出比较,自己在瑞雪院做奴,就得听大姑娘的话,将来侯爷或夫人若是问起来,就说是大姑娘逼的。
比起被赶出府,保命最要紧。
瑞雪院里所有人都忙活起来,唯独东厢的门还是关着的。
对着棋子犯难的沈峦,在门里听着阿姐如此奇怪的命令,看师父还一脸淡定的走子,“师父,阿姐要做什么?”
“我怎知她要做什么?”周闻笙品一口清茶,贵族成亲就是麻烦,好几个晚上没清净,见沈峦已经站起来,往门外去找沈媛了,摇头自语,“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自古红事为喜,白事为凶。沈媛买那一屋子白布的用处,可就在今天。
丹州沈氏与柴氏结亲,西原府与西川府亲上加亲,西北高原与西南盆地练成一片,兵钱马粮愈加丰足,换做先帝定不会准许,可伪帝对边境武将向来放任,任由节度使做强做大,更不会干涉一个非嫡非长,只是沾亲带故的姑娘嫁去谁家。
天蒙蒙亮,城墙外的鞭炮响起来,当是亲自来接新娘的柴家公子,骑马进城了。
从南城门到罗阳侯府,要经过十二个路口,过哪道路都有讲究,大到时辰,小到马蹄子迈的左右顺序,都要图个吉利,方才婚后和谐美满。
沈峦来的正好,沈媛取出七日前做好的白绸缎衣衫,一件给沈峦,“穿上这个。”
“阿姐,今天是小姑姑大喜的日子,我们这么穿白,是不是不太好,”沈峦捧着衣衫,却是不动。
“快点儿,晚了就赶不上了,”沈媛自己也要穿,“娘家人都要送亲,缺一个便是不吉利,祖母既然给你准备了位置,也算认你一个沈湘的娘家弟弟。”
“可……”送亲当穿喜色,白色显然不是喜色。
“可什么?我是不是你阿姐?你听不听阿姐的话?”沈媛让杜鹃赶紧送少爷回去更衣,“谁说送亲必穿红衣?咱们今天就这么穿,他柴家公子如若嫌弃,正好当众毁了这桩婚,看沈堂如何善后。”
她准备许久,终能送出这份大礼。
柴家来迎亲的马车,先路过瑞雪院的东门。
一家府门,南门红火,东门飘白。大姑娘这是故意坏人喜事,还是自己亲姑姑的喜事。
沈峦脚步挪了几步,却又站定,藏在白衣绸缎之间的双手,攥紧又松,杜鹃与画眉相视,为难道,“少爷,咱先回屋,大姑娘要换衣裳了。”
“阿姐,”沈峦终是说了,“小姑姑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她好容易有了柴家公子的姻缘,阿姐这般作为,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好人?”沈媛面色稍霁,她从前说教,在怎么严厉,甚至无理,沈峦也没有顶过嘴,倒是为了沈湘,说她作为不对,“她是好人?你从前挨打挨罚的时候,沈湘为你说过情吗?你生病难受的时候,沈湘在意过吗?还是说,沈湘带你去求老太君,准你上学堂读书,专门为你请武课师父了?”
小皇子天生这般,罗阳侯府的家教也是有责任的。沈峦性情,真的能从那嗜血伪帝手中夺回皇权,坐稳帝位治国□□吗?要说沈峦有什么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太善良了。善良过了界限就是天真,是傻,天下人在沈七少爷眼里,全都是好人。
好人?
若是好人那么多,她弟弟就不会死,她父母也不会死,她也不会被泼一身脏水,越来浑浊肮脏。
毁沈湘婚事,让沈堂难堪,她就是要让罗阳侯府的所有人知道,有她沈媛一日,侯府就永无安宁。
眼眶不争气的湿了一圈,她不甘心,她对沈峦这么好,整个侯府唯有她对沈峦好,然沈峦却连这么一点小忙也不愿意帮她。不过想想,人家又不真的姓沈,凭什么跟她,趟这种晦气的浑水。
她以前有人会留一盏烛火给她,她孤独的人生有了陪伴,最起码现在,沈峦是拿她当姐姐的。可她的事,在沈峦心里,却排在了道理之后。一切都没变过,她还是一个人,孑然一身,孤独的在黑暗里徘徊。
“觉得我做的不对,那你就自己去凤鸣阁,去做沈湘的娘家人,回你的三房去找你的母亲,别再叫我阿姐,”沈媛抬手抹了把眼睛,缓缓的抬手指着门。
沈峦知道自己惹阿姐生气了,也知阿姐说的是气话,并没真想赶他走。他默默的退出去,现在的阿姐,是不可能听进去任何人说的道理。
沈峦抱着白衫,杵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尽是忙碌的小厮与丫鬟。
“你想陪着沈媛疯吗?”身后,周闻笙不知何时跃上房顶,看迎亲的红头马,与川州柴氏的族旗飘扬,徐徐而来。
“我……”沈峦犹豫片刻,“我方才,不该惹阿姐生气的。”
周闻笙没再问,沈峦给了他答案。
明知有错,也要将错就错。
很快,瑞雪院里挂满了白绸缎,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萧瑟,惨惨戚戚,如戏文里天师招魂的祭祀之典。
沈媛一身丧服,推门而出,与此情此景及其映衬,她见白布还有剩余,边走边对丫鬟们道,“你们也缠上白布条。”
丫鬟们不敢不从,全照大姑娘的吩咐做。
沈峦正站在瑞雪院门前等她。
想她刚才脾气上来,说的话有些重了,沈峦该不会真以为自己要赶他走吧?
沈峦还是站在她的一边,穿上了她定制的白衣。
白衣很衬沈峦的俊颜,乍一看,像是从雪堆里捞出来的瓷娃娃。
“快些,”沈媛走的极快,一手牵着沈峦,“这份大礼,得赶上最吉利的时辰送。”
凤鸣堂,倪氏带着众儿媳拜见祖母,“母亲,姑爷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东门。”
她环视一圈,少爷个个精神,都是侯府好儿郎,姑娘清丽温婉,大家闺秀浑然天成,只是少了两个。
她不好问还在床上半躺着抽烟的老太君,拉过沈姜问,“你大姐一直没过来?”
沈姜整理着新涂的指甲,“母亲就别操心了,大姐想来自然会来,不想来,谁也逼不得她。”
送亲少一个沈媛,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姑娘家偶感风寒告个病,柴家断不会计较。倪氏担心的,是沈媛无理闹事,她与沈湘一贯的不对付。这些日子瑞雪院大门紧闭,外人谁也不让进,这般安静,不像沈媛的脾性。
小厮来传,柴公子已经经过了东门。
“东门无事吗?”倪氏问,昨夜她就派人去东门盯着,瑞雪院可开东门行走,听说半夜时候瑞雪院乱过一阵,后来逐渐消停。她是侯夫人,得随侍在老太君身后,若非如此,她早就亲自去东门守着了。
“东门一直没开,”来人回报,“夫人放心,东门那边安然无事。”
“母亲,时辰到了,”倪氏见屏风之后微微有动,忙让沈姜去扶祖母。
“不用,”老太君搁下紫玉烟斗,叹了口气,大孙女终还是越不过心里的那道坎。沈媛会闹,绝不会让这场婚迎的顺顺利利,但究竟闹成什么样子,还未可知。
可她没有阻止,而是放任。就算沈媛捅出了天大的事,她也能收了场。
这是她欠了沈媛的,也是整个罗阳侯府欠着沈媛的。
“新郎官登门……”
鼓声彼伏,狮子群舞,侯府大门缓缓打开,新郎官纵身下马,与早等候在此的罗阳侯沈堂行礼。新娘子尚在闺阁之中,红绸遮面,等新郎官过了迎亲的重重礼节,方能由兄长背出闺阁,入得轿中,别过送亲的同族长辈与晚辈,随夫君远去西川,自此为人妇,庭院深深,寂寂无名。
如凤潇郡主一般耀眼的女子,也逃不过一个相夫教子的结局。
百花娇艳,终是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