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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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侯府家眷迎亲的,为一家之主。沈堂本意是让母亲来做。以凤潇郡主之威,即使长居深院,也当得起侯府之主。可母亲拒绝了,说她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让他这个侯爷亲力亲为。
沈堂有些犯难,他是沈湘唯一在世的兄长。虽有爵位加身,但家里的规矩,兄弟背姐妹出阁。可若他去迎亲,依着礼数,就得跟新郎官行一路,没有折返回去沈湘的闺房背新娘的道理。偏偏沈家人丁单薄,没其他旁支兄弟,能替他背自己的妹妹。
想来想去,沈堂唯有去信西原一封,望舅舅能帮衬些许,毕竟沾着亲戚边,让来侯府道喜的西原府表兄表弟临时救个急。
西原府很看重这门亲事,世子云翼带着两个世孙前来贺喜。
两家老人年岁渐长,来往也大不如从前,多是书信,很少走动。沈堂已经有近十年没见过西原府上的亲戚了。前日车马一到侯府,沈堂就看两个表侄,已经子从小团子长成了英俊潇洒好儿郎,表兄则带上了一个银制面具,遮了半张脸,虽未着盔甲,却更显战神之威。
然他罗阳城繁荣安宁,连个鸡鸣狗盗之徒也没有,面具很精致,但有点煞风景。
他几次提议,想表兄摘下面具,表兄都拒绝了。这般背着妹妹出嫁,仿佛破坏了喜事之美。拜见母亲时,本想请母亲劝一劝,可母亲与表兄单独说了会儿话,转回头与他说,不要在意云翼的面具,如此送亲便是好。
母亲的话,更让他摸不着头脑。难道表兄带面具,是为了衬出自己的英武与潇洒?
沈侯爷一贯听母亲的,于是再没过问,还提前与沈湘打了招呼。表兄少年时,几乎每年都与舅舅到侯府一趟,于沈湘也算相熟。想妹妹小时候,总盼望着云翼表兄来侯府,给她捎带些西北边陲蛮族手工艺小玩意,每每亲自去罗阳城门口迎,大半夜就跑去城墙吹冷风,生怕错过了。
少年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表兄娶妻生子后便极少来侯府。如今,表兄之妻过世五年有余,妹妹即将为人新妇,而他的女儿,都到了相看夫君的年纪了。
西原府在罗阳建有私宅,表兄与两个侄子没有住在侯府,等送亲之日再来帮忙。
侯府二房三房,抽了空闲,都带着孩子去拜见舅舅。在南楚,节度使不仅仅是官位,更是一方雄霸,云翼迟早要扛起老爷子的那把沉甸甸又亮闪闪的西北军大旗。
除了沈媛。
沈媛压根就没在意西原府谁来道喜,她忙着买白布,想象白衣送亲乱作一团的盛景,与沈堂和沈湘气得吐血的模样。
她牵着沈峦,大步行走在通往侯府正门的弯曲小道上。
倪氏跟在老太君身后,夫君与新妹夫侃侃而说,雍容风华,气度斐然。礼节一步一步的走过,柴公子英俊神武,如舅舅信上所言,常年在西北边军中,历练精神,不是富贵荣华养出来的春水公子能比。
舞狮队伍随着喧天锣鼓声的戛然而止,定格成一个大大的喜字。
“吉时已到,请新妇出闺入轿……”
沈湘把捂得温热的玉佩,轻轻的放在云翼的手心。烛影穿不过那红绸盖头,云翼的视线,看不到其中女子早就泪眼婆娑。
“老天爷待我真好,让表兄来送我出嫁,”沈湘静静的坐着,外面刚喊一次出闺,姑娘得等着,要三请才能动。她知隔着红绸纱的,就是那个她日思夜想却求而不得的男子。男子曾为她拭去泪水,告诉她,自己已有妻子,不能误她。
谁人都说她爱惨了那英年早逝的未婚夫婿,却无人知,自己恳求母亲许她那桩婚,只是因为那穷书生有三分长得像云翼表兄罢了。
兜兜转转,竟是此生挚爱,来背她出嫁。当二哥与她说时,她欣喜,难过,又隐隐渴盼,依依不舍。咽下所有起伏情绪,沈湘淡淡地说,“表兄,我要嫁人了,之所以嫁柴公子,是因舅舅希望我嫁给他,我嫁给他,也能帮到你,没有比联姻更有力的同盟了,是吗?”
“父亲并非这般想的……”
“不重要了,”沈湘打断云翼,“舅舅怎么想的,与我无关。但我知道,这门亲事,是我高攀。”
“柴阶虽为武将,却自幼得士族教养,儒雅温和,是难得良配。只是西川大族人多,规矩也多,你嫁过去,直爽的性子要收一收,婆母为大,凡事忍退一步,不可太让你的夫君难做。”云翼多年没见沈湘,也不知小姑娘的模样变化大不大。
手里的玉,还是自己很早之前送给沈湘的。那时候他常随父亲来罗阳城,罗阳侯府只有沈湘一个女孩,比他小十多岁,听姑母说起柴氏家传古玉是送给未来夫人做定情之物,抓着佩玉就不撒手,大哭不止,他没办法,唯有把玉送了她。
物归原主,沈湘终于选择了放下。
“表兄,我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沈湘听门外问请了第二次,她在侯府的时光,就只剩下这小半根蜡烛了,好在眼前的人,能与他好好的道别。
“表妹请问。”
“当时,我说我愿意做妾,你却说我正当芳华,侯门显贵,你不能耽误我。可你的结发妻子,在五年前病逝了,不是吗?我也芳华逝去,成了克死未婚夫婿,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为何你还是不愿提亲,不愿娶我做续弦呢?”
云翼沉默不语。
“我从八岁起,就开始喜欢你,喜欢了你二十多年,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不是妹妹,是男女之情。”此去不回,沈湘要一个答案,也要一个结局。
第三声请问响起,听男人低沉的声音,“对不起。”
“诸般过往,浮尘云烟,虚空散尽。我只是问问,表兄勿要往心里去,”沈湘提起衣裙,“三请吉时,我该走了。”
云翼半蹲在前,沈湘的大红嫁衣,搭上他的脖颈。他轻轻起身,背上的重量不如他在军营里日日穿戴的盔甲,却压得他折弯了腰板,脚步每挪动一寸,都很艰难。
“你为何带着面具啊?”沈湘感觉冰凉,二哥与她说过,云表兄来时带着面具,还要带着面具送亲。
“受了点伤,尚未好全,面具遮丑,”云翼瞬间整理好纷乱的心事。
沈湘嗯了声。
前路未知,可她此时是幸福的。她知母亲与兄嫂,就站在院中,目送她出阁,而她未来的夫君,柴家二公子也在院中,或许正猜测红纱遮掩之中新夫人的样子。
就快出门,云翼的脚步忽然停住,后肩微耸,似是紧张。不光是他,所有人都看向了从人堆里钻出来的沈大姑娘。
白衣在红红火火的布置里,尤其显眼。
沈媛大大方方的走向祖母的身边,推开了与她瞪眼的沈姜。这本就是她的位置。沈姜自小好涵养,尤其在祖母面前,即使肺腑快要气炸了,也装作大度的让到旁边。
谁让祖母偏疼沈媛,仿佛只有沈媛是她的亲孙女。
“祖母,孙女来迟了,”沈媛扶上祖母的手臂,满不在乎周遭异样的审视与愤怒。
“来了?”老太君的眸光依旧深沉柔和,她自始至终望着出嫁的女儿,未在沈媛的装扮上作停留,仿佛她早就知道一般。
“沈媛,你……你给我回去,来人,带大姑娘回屋,”沈堂终究没忍住,他不好当着柴公子的面发作,却也不能容许沈媛坏了亲妹妹的婚。
姗姗来迟,一副治丧的装扮,摆明了是来砸场子的。即使全侯府都知道沈大姑娘疯,习惯了不会放在心上,可柴公子却是第一次来罗阳侯府,迎亲时遇上这等糟心事,妹妹嫁过去怎会好过?
然府卫无动于衷,在场能做决断的并非侯爷,而是老太君。老太君让沈媛搀着,没有表现出半分厌恶。
“阿峦,过来,站在阿姐身边,”沈媛也不理会沈堂,招呼站在最后的沈峦。
吴氏的脸色难看,沈峦也跟着胡闹,他从前哪来这么大的胆子,都是沈媛教的。从前一个人发疯,现在两个一起疯,她真后悔没把沈峦赶出府,此时多了一个疯子,侯府何时才能消停。
“母亲,”沈堂指使不动府卫,看向老太君,老太君神色淡然,缓缓道,“翼儿,吉时将至,不可耽误。”
云翼端正神思,他早不记得沈媛模样,乍一看震惊,直到沈媛站在姑母身侧,才想起是沈英大哥的女儿。同一屋檐下,哪来深仇大恨,不知大姑娘为何这般穿着,似是想成心诅咒。一把年纪,征战沙场多年,生死都是过眼云烟,却被这小姑娘惊出了冷汗,非姑母提醒,险些误了吉时。
把沈湘安然送入了轿子中,沈湘问,“刚刚,发生什么事?是沈媛来了吗?”
“没什么,”云翼落下轿子珠帘,“此去西川,好好照顾自己。”
喧天的锣鼓再度敲响,沈湘忽的说,“那块玉……就是我还给你的那块,不能送给别的女子,即使将来你续了弦,纳了妾氏,也不能给她们,你死了之后要把它带进棺材。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表兄,这辈子你我无缘,下辈子总得有个信物什么的,我才能寻到你。”
她知沈媛来了,来看她的笑话。平日与沈媛不对付,但她承认,自己与沈媛一般,都自认为是不愿意认命的女子。可她终究还是随波逐流,放弃了坚持,做了亲人点头外人羡慕的沈家女儿。
此生无缘,来生再会,不知表兄是否听到了。
“沈家的小姑娘好生有趣,”起轿时,似有人在说,此时此刻,能透过轿帘与她说话的,只有她的夫君,柴家二公子柴阶本人。
那声音清亮,好听,如一汪清泉,暖人心脾。
“刚刚,府里发生了什么?”沈湘轻轻问。
“有个小姑娘,带着个小公子,白衣而来,为你送亲,似是把侯爷给气着了,”柴阶没急着上马,此行路长,还有一堆过路口城门牌坊的破规矩,到行馆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便与轿中的新夫人闲聊几句。
云翼骗她的,沈湘问,“你不介意?”
“我为何介意?”柴阶只觉得有趣,“她们是沈英大哥的姑娘和公子吗?”
“大哥的公子,已经不在了,那小公子是三哥的妾生子,”沈湘心不在此,她还有疑惑,“云大哥为何带着面具?”
“三月前西线战事吃紧,云将军领兵出战,路遇敌人埋伏,一时疏忽,中了流火,半面脸都被毁去,西北倒没什么,都是自己人,到罗阳来,得注意形象,于是带着面具遮住狰狞疤痕,免得吓到你们。”
沈湘沉默,柴阶上马,往城门而去。
沈堂目送迎亲的马队离开侯府,总算松了一口气。柴公子的脾气也真是好,迎亲时遇上此等晦气之事,竟能一个字也不问。亏了妹妹没看见,否则妹妹定会冲出来,跟沈媛扭打一处,到时候闹得更加不可收拾。
他气呼呼的回到院里,只有倪氏与孩子们,老太君已经带着沈媛与沈峦,回凤鸣阁了。
“回头,赶紧给她想看亲事,只要有人愿意要她,半个侯府都可以做她的陪嫁,”沈堂气得头疼,得回去躺躺。
凤鸣阁,烟雾缭绕。
“舒坦了?”老太君点了下跪在身前的孙女的前额,“起来,赶紧把衣服换了。”
“祖母,”沈媛心情并不好,她一点也没报复成功的快乐,反而因着沈湘此去不回而空虚,心里空荡荡的,“我本想大闹一场,毁了这桩婚,让沈湘记我一辈子。”
终究是心软。
“阿峦,我们走,”沈媛就知道祖母不会对她如何,连责骂都不会,毕竟她临时收手,把之前准备的鬼哭狼嚎都化作了沉默,让沈湘顺利出嫁。
“我让你起来,谁让他起来了?”老太君烟斗一敲,弹落烟灰,一旁李嬷嬷顺着添上烟丝,“祠堂跪着去,直跪倒明日学堂早课。”
“是,”沈峦磕头,“孙儿领罚。”
“是我逼他的,”沈媛见沈峦退出去,急的拉住祖母的衣角,“阿峦本不愿意,是我逼着他穿成这般的。祖母,天这么冷,跪上一天,不吃不喝,阿峦受不住的。”
老太君摆摆手,“你若再求情,我就赶他出府,这辈子也别姓沈了。我留他在你身边,是希望他能与你作伴,而不是跟着你胡来。你也下去,今日之事,想想是否有愧,有悔。”
“我没有!”沈媛抹去眼泪,转身就走,“我沈媛这辈子,永远不会写后悔两个字。既然祖母你执意要罚阿峦,又不容我求情……此事因我而起,阿峦受我连累,我陪着阿峦一起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