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上邪古墓【13】
天上团着层层阴霾, 脚下盘着缕缕云丝。风声于耳畔猎猎作响,鹅毛大雪泄愤似得飘坠,远处是皑皑断崖, 崖底卷上几股冷风, 携裹积雪飞扬。
眼前画面, 简肃寥落, 唯有断崖白雪, 及嘶吼不休的风。
连颗树都寻不到。
刀子似得风直往领口钻,凌虐每一寸肌骨毛孔, 温禾哆嗦着手指,裹了裹衣领, “这是哪。”
回答她的唯有风声。
温禾扯了下身侧赫连断的袖子,“你莫不是被冻傻了,一动不动再看什么。”
温禾循视望去,前方除了凌风缱雪, 再无其它。
歪着头移开两步,抄着手踩着吱吱深雪,移至赫连断身前, 温禾抬掌往他眼前晃了晃。
无焦距,无反应。
不止魔头,旁侧的云汲师兄、思筠、浅雪, 一个个如化石雕。
桑桑已不见了, 花铃更是无反应。
而几人身后, 站着十几尊人形雕像, 披雪挂霜,瞧不出面貌。
温禾一一抚掉雕像面上厚雪,发现这些并非雕像, 而是真人,个个像是抽了魂似得。
她不知身在何处,四周除了风雪便是一动不动的活人雕。
仿似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个。
她有些心慌,搓着手挨近无所不能的大魔头,摇了摇对方的袖管,“君上,赫连断,大魔头……”
“别叫了,他听不到。”
温禾眸光一亮,骤然望向声源,“思筠,你没化人雕,这……怎么一回事,桑桑呢。”
思筠脚下有金色纹路蔓延,他就地盘坐,化作一株银桐树,与此同时,以树根为心,荡出一个圆形阵图,金色纹路流转其中。
摆出幻天阵图,才不至自己的魂识同他们一样,被抽离去。
只是,幻天阵图极耗真源,乃死阵。
不过,没关系。
他需保持清醒,做一件事。
簌簌而动的枝叶声响中,思筠道:“我方才只是发呆,桑桑本是戏中人,自然回了它该去的地方。我撑不了多时,你要唤醒这梦境的主人,然后带他们出去。”
“梦境……
唤醒……谁?”温禾实在听不懂。
“雪觅(xiàn)。”银桐道完这一句,再无声响,头顶的桐枝哗啦啦摇着。
前方断崖处,蓦地现出个背影,身披千羽雪氅,万千墨丝被风扬起,身后落了一串串脚印,对方走得十分郑重,正一步步挨近断崖。
温禾赶忙跑去,“姑娘……”
对方似未听到,仍一步步逼近断崖。
温禾伸手去拽对方的袖口,却拽了一手空。
她才发现,已是透明人,而自个儿的肉~身,就立在活人雕中央,眸底无光。
温禾瞬间明白,她已身魂分离。同那些活人雕一样,但不知他们的魂魄何在。
那姑娘停至断崖前,十分危险,若再向前迈一小步,则坠入无底深渊。
“你要做什么。”
一道十分熟稔的声音传来,风雪尽头走来一道赤红身影。
身姿颀长,眉眼冷峻,一头垂地银发似融入雪景。
温禾心底一窒:“赫连断。”
他一头齐肩卷发怎么变成一头飘逸银发,还有,他从不穿红衣。
对方似瞧不见她,更听不到她的话,眸光始终黏至断崖旁的女子身上。
赫连断一步步靠近,清冷眉眼中透着压抑,“苋儿,你要做什么。”他重复一遍。
苋儿!
难不成这姑娘便是思筠口中的雪苋,她要唤醒的幻境中人。
可无论是眼前的赫连断,还是崖边的雪苋,根本瞧不见她。
她要如何唤醒人家。
崖边的雪苋背过身去,温禾这才瞧见对方真容。鸦青长睫微颤,两行清泪淌下,眸中是化不开的情浓不舍,正是棺椁中的美人。
美人冲直向他走来的人影摇摇头,双臂一展,阖了目,仰首跌坠悬崖。
赫连断飞身而起,冲向崖边,去捉雪苋的衣角,可惜只差分毫。
眼见那道白衣坠崖,赫连断毫不犹豫,跟着跳了下去。
崖顶的温禾:“……”
这时,小花突然煽动着一对透明翅膀飞来,“小主,我们现下入了棺中美人的幻境回忆,故事发生于三千多年前,方才那位男子乃
幻境中的男主,商弦月。赫连断的魂识已附至商弦月身上,他已忘了自己是谁,你莫吃醋。”
“……我吃哪门子醋……商弦月?”温禾往崖底瞥去,除了回溯的风雪,已瞧不见什么。
这般高度,坠下去,摔成肉泥无疑。
小花抖抖翅膀,“我一入此地,便被封印了灵识,是桐树为我解了禁制,让我来帮你一把。”
温禾摆一脸问号。
小花翅膀一扇,直将她扇坠崖底。
呼呼风声于耳边呼啸,入眼是漫天纷飞的大雪。温禾心底闪过一个大写加粗的握草。
这都弄啥嘞。
—
三月,杏花如雪。
骑在牛背的垂髫女童,揉揉惺忪睡眼,打个哈欠打算回家。
杏林里跌跌撞撞跑出个满头银发,浑身是血的小男孩,她疑惑地朝男孩打量时。
男孩晕了。
女童费劲吧啦将人拖拽进粪篓,栓至牛背,带回家。
竹榻上的人睁开眼,女童冲他甜甜一笑,“小哥哥,你醒啦,我叫雪苋,是我救了你。”
男孩起身,漆黑眸光打量四周,见是一栋山林小屋,似终于松了口气,下床挨近八仙桌,提了粗瓷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
“你怎么不理我。”
男孩见对方的小脸上一派委屈之色,于是轻抚了下女孩的花苞髻。
小雪苋受到安慰,葡萄似得大眼睛眨巴眨巴,“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为何受伤,又为何来到雪家村。”
男孩垂下双臂,半响才道:“我叫商弦月,家……已经没家了。”
小雪苋见对方眉眼里的哀痛,没再多问什么,只拉住对方的手,“我一直想要个哥哥,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就是我的弦月哥哥。”
雪家村漫水桥东第三家竹院内,住着一对以采药为生的夫妻。
丈夫唤吴有,娘子叫平安。
吴氏夫妇并非雪家村人,乃是一对游医,多年前到雪家村的翠屏山采药,顺手救了身患顽疴的村长,村长为表感谢,央求夫妻小住,好尽地主之谊。
期间,夫妻俩又
为不少村民治好了病,村民感恩,求夫妻常住雪家村。
雪家村民风淳朴,背靠满是药材的深山,取材不尽,夫妻俩便落脚此地。
吴氏夫妇捡了个婴孩,又感念雪家村施百口饭喂养小婴孩,给婴孩取名雪苋。
雪苋六岁这年,救了商弦月。
商弦月在雪家村养了足半年的伤。
商弦月渐渐适应荒野农家的生活,早起放牛,中午去溪涧逮鱼晒太阳,下午去田间拔草,暮色之前,他牵着小雪苋,小雪苋牵着黄牛,一道归家,夕阳将影子拉老长。
下雨天,忙着收衣裳收药材。
若天气晴好,可进翠屏山深处,采几捆药捉几只野味。
日子静得似忘了仇恨,连梦魇都少了。
他重伤心口,久久不得复原,日复一日吃着吴氏夫妻熬的汤药,日复一日吃着小雪苋塞至他口中的粽子糖。
起初,他总发怔,但小雪苋是个话唠,听她整日于耳边叨叨,烦心事都来不及想。
晚上,他常失眠。小雪苋便给他讲故事,讲得弱智儿童惯爱听的小故事。
虽然他表面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童儿,但实际已三百岁。
他们魅族的生长,不同于常人。幼年期极长,需打好根基,得机缘,可一夜长大。
故此,小雪苋口中的故事,听到他耳中,十分乏味无趣,催眠效果倒挺好。
他的失眠症,也给小丫头治好。
那日,阳光甚好,云空湛蓝。
两人随师父师娘进山采药打野兔,小雪苋去追一株会跑的小人参,久久未归。
吴氏夫妇同商弦月分头寻了一夜,最终,商弦月打山洞内寻见被藤条捆束的雪苋。
原是山内一株青藤得了造化,成了山神,却野性难脱,见雪苋生得可爱,竟想收做门童。
天光未明,深山林木如蛰伏的怪兽,夜枭声打耳畔扯出声声孤寒。
雪苋被商弦月牵着走下山时,仍再哭鼻子,她是真的被吓坏了,抱住商弦月的袖子不撒手,嘤哭道:“弦月哥哥,下次我若再遇到危险,你早一点找到我好不好,我一直等着师父等
着弦月哥哥来救我,我一个人在山洞里,我好怕。”
商弦月摊开手,指尖往她掌心画了个弯月,与雪苋掌心贴合,雪苋的掌心便落了个泛着银光的弯月。
“以后,你若遇到危险,对着掌心月喊我名字,我就会出现。”
雪苋掌心之月,以法力掩去,常人看不出,但未骗过吴氏夫妇的眼。
吴师父端肃问:“你与雪苋结了契奴之约,你是魅族人。”
师娘红了眼圈,“雪苋救了你,我们夫妻俩亦待你不薄,你怎忍心让雪苋做你的傀奴。”
商弦月解释:“与我结契奴之约,我可知雪苋所在地,若她遇险,我可及时救她。”
师娘不满道:“魅族的契奴之术,何等邪魅霸道,自此之后,雪苋所思所想你可轻易探得,她若晓得,岂会同意。”
当日,商弦月留书,道被师父寻到,就此别过。
雪苋抱着小被子哭了一整夜,对着掌心弯月喊了一整夜,可她的弦月哥哥还是没来。
最后,她对着掌心喊:“大骗子。”
翌日,师父师娘将雪苋送去镇上私塾读书,并塞给樊夫子夫妇好些银钱,托人照顾徒儿,最后叮嘱雪苋,背过三车书方可归家。
商弦月亲自裁给她的纸鸢被落下,雪苋欲回家去取,樊夫子不应。
雪苋人虽小,竟是个犟性子,凭借记忆,搭了段牛车,走了整整一夜,终于返回雪家村。
可坐落于翠屏山角,与世无争的雪家村,已彻底变了样。
宅屋被烧,村民被杀,残肢血浆满地,鸡犬不留。
雪苋跑回家,那间四四方方青竹屋早已烧光,只剩废墟中,一对焦尸。
前不久,感觉拥有整个世界的小雪苋,突然间失去所有。
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整个村子闻不见一点声音。
饥寒交迫,神情恍惚,小雪苋哭得几近晕厥之际,一道高大身影自半焦的竹院门口走来。
银发垂地,眉眼清隽,他缓缓蹲至雪苋身前,伸出羊脂玉似的手,“抱歉,苋儿,弦月哥哥来晚了。”
“你是……弦月哥哥?”雪苋满是血丝的眸底尽是疑
惑。
商弦月摊开手掌,掌心落着一弯银月。
雪苋吸吸鼻涕:“弦月哥哥为何突然长大了。”
醇润声音响在头顶,“弦月哥哥一夜长大,只为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
—
白驹过隙,星月轮转,十年后,一个雾蒙蒙的晨。
雪苋抱着甑桶醒来,喷出一口酒气后,凿着天灵盖,摇摇晃晃走出酒窖。
迎面碰上银发深袍的人影走来,雪苋小跑几步,直接扑人怀里,宿醉未消的脸颊一片酡红,小脸蹭了蹭对方胸膛,糯糯咕哝一声:“弦月哥哥。”
主墓殿口,观视影镜的草二盘膝而坐,看得津津有味,见打甑桶抬起的那张脸后,蹭得站起来,指着镜像问墓灵,“怎么回事,一夜长大的商弦月与赫连断长着同一张脸就罢了。为何长大后的雪苋同我家苗宝那么像。这是再搞什么。”
墓灵颤着头顶的绿葫芦解释道:“莫急,莫躁,赫连断还有你家苗宝,同镜像里的故事毫无干系。是两位的神思魂识,入了幻境故事里男女主角的身,他们已不记得自己是谁。”
镜像中的赫连断,不,商弦月轻轻刮了下少女的鼻头,“瞧你一个姑娘家,喝成这般,成何体统。”
雪苋撒娇,软胳膊攀绕上对方脖颈,“我酒还未醒,手软脚软走不动道,弦月哥哥你背我回去,要么抱我回去,要么我就躺地上。”
商弦月摇首叹息,解下外衫,给身前八爪鱼似得少女披上,将人打横一抱,送入雪岁邬。
草二抬手捂眼,不忍直视。
这对兄妹不对劲。
于草二眼里,苗宝同云汲师兄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魔头算个啥,横插一脚的第三者。
她一时受不了这等刺激灵魂的画面,磨牙道:“我想砸镜子。”
墓灵弹指往灵境上点出个光圈:“我给你换个视角,换成原男女主角的脸,可以了吧。”
草二连连颔首,“如此,顺眼多了。”
墓灵微妙一笑道:“我等可转换脸瞧故事,但入了故事的人却不能。”
竹已瞬间体会墓灵话中精华
,“嘚!”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七点左右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