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天颜(2)
我终日心虚地窝在我小小却华丽的兰馨殿,只懒懒地弹琴看书写字发呆,偶尔想起曾经那些云淡风轻的日子,那些或清晰或模糊了的英俊脸庞,心口依旧会隐隐地疼痛。我将细碎的长发四散在栀子花香的晚风中,任它散发出妖娆妩媚的光芒,却并不敢肆意张扬地出门。众妃子见这许久并不见赵构临幸于我,而我亦不见得跋扈张扬,仿佛我身上的荣宠亦轻减了好几分,初入宫时那道道吃人的目光总算收敛了不少,甚至明目张胆地幸灾乐祸。各宫房的太监侍女一向是拜高踩低惯了,见不得我这尚未花开便已凋谢的主子一个人做威做福,并不乐意来奉承我这个似乎连皇帝也不会见待的主子,借着法子地偷懒。很快我的兰馨殿便几乎门可罗雀,连伙食也粗砺了起来。
我只盼赵构对我的记忆突然归整为零,虽入目就是宫殿冰冷的墙壁,昏暗的烛光,淡然守礼的宫女,讥诮的冷语,食不知味的饮食,而我,却甘之如饴。
这一日傍晚,打听了赵构在崇政殿会见群臣,而他的小老婆们在这样炎热又无法在他面前卖弄风骚的日子里,是宁死也不会走出自己被绿树浓阴缠绕的宫门的。所以欣欣然在一殿宫女太监昏昏然不觉的情况下,偷偷地换了身简单的绿色罗裙,从大殿侧门滑鱼般溜了出来。
一路缓步,绿树浓阴夏日长,阴阴古木啭黄鹂,荷盛日浓过午天,乱红飞过秋千去,风月总无边。最喜的是那浅草茵茵的绿地前,那一池碧得如天般如海般纯净的池水,无风水面琉璃滑。杨柳依依地在晚风中着点点细芽,微风过处,吹皱一池净水。
“呀!”我快乐地扑将过去,斜倚在一棵粗壮的柳树后,毫不秀气地将脱了鞋子禁锢的脚丫子伸到了池水里,顿时,透心般凉爽。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致,终于自由地呼吸,将我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混帐,竟敢如此放肆,以为这就威胁得了朕吗!”正当我快乐地徜徉于自己的天地中之时,一个隐然已怒气冲天的声音震天般响起,打破空气中的宁静。我的身子一僵,笑容如寒冬冰雪般凝固起来,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子使劲蜷缩在树的背后,不敢再放肆而动。
“陛下息怒。可是两位将军毕竟……”听得“扑通”一声,似是有人跪到了地上,带着惶惶然的颤音回话。
“够了。朕是天子,天子一诺,绝不妥协!”眼角过处,一个明晃晃的影子一甩宽大镶金边的衣袖,泼下一地的怒气。
“可是……”地上的影子待要再辩,却再不敢忤逆眼前人的雷霆怒气,怏怏地住嘴,灰溜溜而去。
我的脑中那一座堆砌得并不结实的木头大厦,偶然间一阵风吹,便毫不预兆地轰然倒塌。好死不死撞到他看似心情最为恶劣的时候,只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只盼着这个灾星快点儿离开,好解我今日之围,心中懊恼起自己,没事出来乱跑做什么,竟给自己找麻烦。
“看够了吧,出来。”正在我乱想间,赵构的目光一扫,朝我藏身的大树投过来看不出喜怒的一瞥。
我苦笑一声,终还是逃不过去的劫,当下顶着一张苍白柔软的小脸,隐隐地从树后露出自己披散了一头青丝的半个脑袋。
“陛下确定要我出来?”我软软地吴侬细语,对着眼前明黄色龙袍的英挺男子,眼神中晃过一丝戏谑。
“哼!”赵构冷哼一声,维持着一个君王该有的威严,看来刚刚天雷勾动地火的怒气并没有完全消掉。
“大胆,皇上让你出来就出来!”倒是身边尖声细语的太监,狗仗人势地朝我怒吼。
我心底冷冷地滑过笑语:到时候可别后悔。我缓缓步出,迎风亭亭而立。手中执了一枝新折的柳枝,绿莹莹地挂在我的绿罗裙上,相得益彰。因为玩水和怕热,脚上的丝缎绣鞋已经脱去,露出水葱般白嫩的脚趾,两只袖管和裤管皆高高地挽起,莲藕般的手臂,细嫩的小腿暴露在满是青草香味的空气里,无限暧昧。
应是犯了贤淑女子的忌讳吧,不用看几十双惶恐不安的眼睛,颤抖的身子我就能掐算出他们心中的震惊。
“那……那是羽妃!”
想不到足不出户的我竟然还有被人认出的时候。我好奇宝宝似的抬头看向出声的太监,却是那日在岳飞婚典上传旨的太监。身旁的几十个太监早在这一声“羽妃”的声音下非礼勿视地跪了下去,鸵鸟般埋首于双肩之下。
“你……”皇帝大概是被我气得无言了,怔怔在看着我的脸。眼睛里各色的神采,梦幻般一晃而过,说不清的怒还是喜,倒让我看着他的眼踯躅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直直地注视着南宋开国的第一个皇帝,我名义上的夫君。那个泥马渡康王的皇帝,那个乘船逃难的皇帝,那个戎马一生,却留不住半个皇嗣的皇帝。应该感谢历代皇帝收罗天下美女的优良癖好,连带着整个皇室的后代都跟着占了优良基因的好,英挺的鼻子,性感的薄唇,略显忧郁的眼睛,搭配在那张因奔波而显消瘦的脸庞上,竟让我暗暗滋生出一株叫做心疼的幼苗。
“还是这般的淘气。”他突然笑笑,随手脱下身上那明晃晃的外袍,我的整个身子裹了起来,一抬手,将我打横抱起,径直回了兰馨殿。
我将脸不自觉埋在他的胸前,口鼻中钻进一股淡淡龙涎香的味道,脑子里一片寂寞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