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天颜(1)

    凤凰山的内朝宫阙连绵十余座，绿树浓阴，飞檐隐隐。虽气宇辉煌，却因此为前朝行宫，较汴京宫殿的奢侈不亦简易万千。赵构一行匆匆狼狈南行，着江南士族供奉宫娥侍女。江南自古繁华地，一应采办，俱由豪强地主孝敬而上。豪强在江南境内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此番得窥天颜，势力更是扶摇而上，声势日盛。

    内廷是皇帝上朝前和退朝后日常生活的地方。跨过皇帝朝会之所的崇政殿大门便进了暗无天日又永无宁日的内廷。内廷的东侧是皇太子生活、读书的地方，东象征春天，属阳性，故为太子宫亦称东宫；赵构封王数年，内宠无数，过弱冠之年却无所出，东宫暂时搁置。西侧是皇后、皇太后、妃子们的居住区。西象征秋天，属阴性，后妃宫亦为西宫。东西六宫应是世界上冤魂最多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棵古树，每一段颓墙，每一座宫殿，都记录着一段段源远流长的哀婉故事，至今仍萦绕在每一个白头宫女的心头。

    扬州大溃尚未全面爆发之前，赵构早谴苗傅、刘正彦二将护送孟太后和诸妃入杭。凤凰山的后宫除缺少一位太子和远在金国为质的皇后之外，其余与汴京皇室无异。在此项认知上，我赵构的“高瞻远瞩”与“远见卓识”的申时度势颇为佩服。

    慈宁殿偏安于后廷西南一隅，历经三朝的孟太后归杭后潜心在此念佛。我在太监宫娥的引导下如扶风若柳，款款而行。未至宫门前，早有宫娥通传，高声宣“羽妃晋见”。尖锐不辩阴阳的声音久久回荡，余音绕梁，形成内廷里一种独特而令人窒息的音乐。在压抑而庄严的氛围笼罩下，更觉心口沉重。

    我小心碎步行至大殿中央，一头珠钿虽使我刹那显得牡丹般华贵，却也压迫得我的头隐隐生疼。引导的宫娥早已四散两旁，匍匐请安，卑贱一如脚底未干的新泥。我的双膝一软，说不得心怯还是力乏便跪倒在地，口称：“臣妾见过太后。”虽是速成的闺秀，却也软软糯糯，矫揉造作得中规中矩。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一道迟缓凝重的声音威严地扫过大殿，空旷硕大的宫室复又死灰般寂静。传闻太后慈爱，却也一声不吭让我在冰凉冷硬的大理石上跪了半晌才缓缓收起手中的念珠，凤目微睁，两道目光如利剑般插进我的胸膛，让我一阵不寒而栗。

    “臣妾惶恐。”口中自称惶恐，却终敌不过心头那一点一滴浇铸而成的好奇心。柳叶弯眉远山黛，芙蓉玉脸桃花面，云鬓如丝缎般光滑，肌肤如美玉般润泽，哪里是一个辗转三朝的前朝废后应有的绮年玉貌。除去岁月的风蚀以及眉梢眼角那抹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年轻时必是个极美的倾城佳人呢！这个当年的哲宗皇后，敌不过后宫阴暗的风刀霜剑，去后位，退道观。一个女子的哀怨愁苦，富贵荣华，转瞬间的明日黄花。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和阴谋，仿佛看到自己未来的日子，我不禁又一次恍惚了起来。

    “呦！太后您看，羽妃娘娘这直勾勾地盯着您看，也不知道避讳。不知道的，还以为宗大人家不会教女儿呢！”侍立在太后左手一个杏黄色纱裙的妖艳女子突然玲珑开口，手中的轻纱恰到好处地一甩，半掩了樱桃小口，“咯咯”地扬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被这笑声猝然惊醒，下意识地抬眼看她，却见她神色阴鹜地看着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一触到我的目光，又迅速换上一个妩媚如春风的笑容，仿佛她肤若玉莹的桃花脸上从未浮现过这抹的狠戾。

    “太后恕罪。臣妾乍见太后慈爱，恍然天颜，不觉失仪。望太后恕罪。”我好汉不吃眼前亏，赔进小心地道歉，赌她历经三朝的雍容华贵。

    “羽妃何罪。地上凉，起来吧。”太后嘴角一扯，难得好心地让我起身。

    “谢太后。”我口中道谢得没有任何诚意，身子却毫不犹豫地起立，每半分勉强。

    太后冷眼看着我半晌，微闭起眼，悠然拨弄着手中一串玉色莹莹的佛珠，如老僧入定般恬淡，一枚精致的九尾凤钗斜插入端庄典雅的五凤朝阳髻，浑圆透亮的南海珍珠随着呼吸的起伏微微晃动，颤若语羞。一旁螺纹褐色祥云茶几上摆着八卦瑞脑金兽的青铜香熏，清凉的冰片徐徐散发出阵阵凛冽的暗香，一屋子的钗环微晃，却不闻人语。

    许久，太后才放下手中的碧色念珠，着一众妃嫔落座。下马威之后，太后左手一个杏黄缀雪梅衫裙的大侍女在她的吩咐下将在坐的妃嫔一一与我介绍。

    皇后刑氏早已在靖康难时随宣和太后被掳北上，皇家的耻辱太多太密地排山倒海，反让高高在上的皇家失了遮羞之心，赵构仍念着糟糠之妻不下堂的结发恩情，中宫之位一直高悬。

    赵构的逃亡日子过得极不安泰，一路辗转各省各地，后廷因此一直颇为空虚。宋在皇后之下设正一品：贵妃、贤妃、德妃、淑妃、宸妃(各一人)。我的封号为羽，位属宸妃。宸者，星也。不知尚未谋面的皇帝为何如此眷顾，竟肯舍得将此高位给我，由此亦将我推入后宫争斗万劫不复的深渊，望着太后阴冷的目光以后众妃嫔冷然含妒的目光，我甚至可以想象，若是她们此时有机会把我撕烂，她们下手绝不会有一分的阻滞。

    之后往下正二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名为九嫔)。从二品：婉容、婉仪、顺容、贵仪等(各一人)。正三品：婕妤(一十二人)。正四品：美人（一十五人），正五品：才人（一十五人），正六品：夫人（不限），正七品：红霞帔（不限），正八品：侍御（不限）。

    太后右起下首端坐着的雍容贵妇为李德妃，赐号为悫。目前为后宫份位最高之人，暂代皇后执掌凤印，细看是一双凤目顾盼生姿，在一身粉色罗衫的衬托下，尤显得玉面含娇，满城春色。其后便是适才阴讽我的着杏黄色纱裙的妖艳女子，明婉仪，我暗暗记下了她的名号姿容，决定以后对着她只可远观绝不亵玩。另有江修媛，容贵仪，黎婕妤，秋美人等，一一介绍过后，皆如过眼云烟，并不是我一下子就能消化得了的。见礼之后，太后便以午憩为由，将一众后妃遣散。

    我则在众人睥睨的目光中第一次带在和一众宫娥落荒逃入我的兰馨殿，再不敢踏入后廷半步。

    高宗于当日赐下各种物品，却一连十数日不曾踏入我的兰馨殿，仪不曾要我侍寝。我由侍寝前的惶恐不安到骤然轻松再到现在的犹疑不定，怀中无时不揣着临行前岳飞替我寻觅来的那颗可以让人在行房时晃若处子的朱红色药丸，我的心头猛然一热，思绪便又纷纷扬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