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喜宴(2)
我苦等冷枫回来,终于在最后一刻等到了满身血污的他。顾不得检查他是否受伤,便颤抖地扶着几近昏迷的冷枫进了船舱,李延只等着我们跨进舱门,一声令下,便已起锚。此时,东南风起,船正顺风顺水,且楼船身形轻巧,造得更比江面上的普通小船精巧坚固,船一扬帆,便如离弦之箭矫矫而去,不一会儿,出了金兵的羽箭射程范围之外,只听得岸上金兵的阵阵无可奈何的怒吼。
众人见已脱险,忙让张宪替几人把脉。冷枫虽是满身血迹,但大部分都是他斩杀敌兵时所溅在身上的,自身并无多大伤痕,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杀得一条血路出来时,便也殚精竭虑,一口气苦撑到船边,再也支持不住倒下。除左肩中了一刀颇重外,最让我心痛的便是他的左手小指竟让人生生地砍去了。只是这一天,发生的灾难太多,随着吉青的离去,我发现我竟然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静静地对着他流泪,有些木然地替他包扎好伤口,让他躺下休息。
倒是李娃胸口中的那一箭,靠近心脏,几乎就要了她的性命,幸亏张宪再不济也是一代名医的传人,除一手金针度人之外,身上也带着不少疗伤的药,见我们一脸的忧伤,回我们一个放心的眼神。
只是张宪又眉头一皱,回身对着我们道:“我要请一人帮忙把箭拔出来,只是箭出靠近心口,若是用力不慎,伤及心脉,就是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
“我来!”李延爱妹心切,自李娃中箭后,皱起的眉头便未舒展过,此时更是希望自己能帮得上忙。
“我来。”自岳飞将李娃抱进来后,他便一直沉默不语着,此时他一手拉住李延的手臂,一手朝大家一挥:“我时常扎的马步,臂力也一向更稳一点,况李娃是替我挡了一箭,我定不会让她有事!”
“这……”李延看了看一脸坚定的岳飞,又望了望昏迷不醒的妹妹,一咬牙,轻轻地点了点头,缓缓地退了下去:“我想,妹妹如果有感觉,也一定希望替她拔箭的是你吧!”
岳飞听得心头一热,眼神一荡,看着李娃的目光顿时温暖了几分。
“我要开始了。”他轻轻地坐在床沿上,双手握箭,面色凝重,深吸一口气后,手腕一翻,双手往外一带,只听“啊”的一声,李娃在一声惨叫之后,又晕了过去,随着箭头的拔出,鲜血泉涌而出,喷红了岳飞的衣襟。
张宪早敛气静观,见箭头拔出,忙用金针封了她心口的几处大穴。又给她敷了药,转头冲我们说道:“过了今晚不发烧便是没事情了!”
“我守着她!”岳飞冲大家一点头:“大家伙奋力撕杀,也都累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张宪点点头,刚要转身离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略带为难地开口:“只是……刚才给萧姑娘把脉,似乎……”
“怎么?”我大惊,蝶羽不会是悲伤过度而出了什么事情吧。
“照说无妨!”岳飞斜了我一眼,对着张宪沉着地出声。
“这脉……怕是喜脉!”张宪虽得岳飞首肯,依旧犹豫了半日才吞吐而出。
“当真?三弟莫要弄错!”岳飞亦是诧异。他自然不是不信张宪的医术,只是蝶羽尚未婚配,此事若是有误,未出阁的姑娘不守贞操,清白受损,这辈子怕是再难抬头。
“三哥自然不会错。孩子是二哥的。”我叹口气,回忆起蝶羽伏倒在吉青身上的悲痛欲绝,不知道,此时有孕,对她是福是祸。
“青弟?”众人皆是不副不解的困惑样。
“那天在倚梅园,青哥醉了……”世人皆知吉青爱我成痴,又怎么会和蝶羽不清不楚。只是世事难料,福祸在天,半天不由人心。
众人一阵唏嘘,岳飞的目光莹莹,半天才道:“若是蝶羽愿意,岳飞心中,她便是我的弟妹。二弟若能留下半点血脉,便是上天怜惜!”
“只是……”岳飞转头看着另一便依旧昏迷的蝶羽,“不知她是否愿意含辛茹苦。”
正说着,只见蝶羽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悠悠从口中吐出了一口气。
“你醒了?”我忙上前一步,扶住她做势要起身的身子。
“吉大哥呢?让我再看看他!”蝶羽胡乱地想用手推开我的身子,只是无奈醒后无力,怎么也推不开,只急得满口乱叫吉青的名字。
“别急别急!我让你看。只是你要答应我,不可以做傻事。”我见她情绪渐渐激动,只得答应了他。吉青的尸首就放置在隔壁的船舱里,蝶羽的身子沉沉地压在我的身上,倚着我一跌一撞地走着。我怕她激动之后又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忙回头一使眼色,众人皆跟着过了来。
转过门槛,刚一见吉青,蝶羽便一把甩开我,口中叫嚷着“吉大哥。”人已飞奔到吉青的尸首旁,她的小脸异常苍白,发髻早已散乱,更显得人比黄花瘦弱。两只手颤抖地抵着吉青的肩膀,口中喃喃:“大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们有孩子了,是你的孩子。你还要教他骑马,教他射箭,教他喝酒吃肉杀金兵,你怎么可以扔下我们……我不要你的来世,我也不管你爱的是谁,我只要你的这一世,这一世……”她的身子慢慢地低了下去,终于依偎在吉青的身旁。
“不要,蝶羽!他已经死了,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求你不要这样!”我看着蝶羽满脸的泪水,再不忍心。
“不,不会的。他一定会回来的。”蝶羽一手抱着吉青,一手用力将我挥开,“都是你,你为什么要拒绝他,你让他心碎,让他万劫不复,只能求死!是你害死了他!”
“不,不是我!”她的话语字字句句如针般扎在我的心里,我本无血色的脸更是迅速苍白,我痛苦地后退,我知道,我越是不敢听,就越是在内心认同了她的话。
“是你!就是你!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如果不回来,或许他就不会死!”蝶羽愤恨地看着我,那怨毒的目光,似是要将连骨头带渣我吃了。
“够了!”岳飞见我痛苦的样子,忙伸手将我抱在怀了:“人已去了,再争有什么用!”
岳飞转身护着梨花带雨的我离去,转头对着蝶羽轻轻一叹:“若是你真爱着二弟,就替他把孩子生下来,给吉家留一点血脉。”
那一夜,似乎格外漫长,我守着冷枫,他终在夜最黑暗的时候睡醒,然后抱着我,任我的泪水打湿他每一片衣角。岳飞守着李娃,她终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悠悠转醒,从鬼门关外捡回了一条性命,惊喜交加地望着一脸怜惜的岳飞,那一刻,什么都值得了。蝶羽抱着吉青的尸首一夜,忍谁劝都不肯离去,清晨十分终于走出了舱门,只对着守在舱外的锦瑟说了句:“我饿了。”人便已倒了下去,从他放下吉青尸首的那一刻,她已经决定要为肚子里的孩子努力地活下去。
船只在水上漂流了十天十夜,我们终到了当时还叫着临安府的杭州。李延带着众人住进了他的宅子,这一去,我便病了,一晃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足以发生太多的事情。
赵构逃到了临安,继续偏安称帝,继续醉生梦死,继续享受着岳飞他们的效忠。或许他亦想励精图治,只是从小在脂粉堆里爬滚的他依旧缺少壮士断腕的勇气。岳飞终于要迎娶李娃,决定娶亲前的那一晚,他站在我院子外的落叶缤纷的梧桐树下,久久地不肯离去。一如我亲手葬送掉吉青对我的爱恋,眼睁睁看着他再不回头的那一个晚上,我痴痴地站立在碧梧轩清冷的夜里。
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注视着月光下他孤寂的身影,竟有了些许不忍。可是我不忍心又能怎么样,我哪怕冲出去,依旧给不了他什么,明天的朝露便会将这一切悸动冲散。他即然执着地不去捅破那层细纱般的窗户纸,那么我也只能继续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曾经爱过着我,或许现在和将来依旧会爱着。难得糊涂,不才是真正的心如明镜吗?他是,我也是。
那个从完颜兀术的金戈铁马中将我带出来的翩翩少年,终于一去不复还了。
蝶羽平静地告诉我们,她亦决定要嫁给吉青。
“你可想清楚了?”岳飞认真地揣摩着她的眼睛,问得一本正经。
“是的。我要我的孩子,光明正大地姓吉,享受着父亲带着他的一切荣耀。”她顿了一顿,“大哥许给我下一世,那我就用这一世剩下的日子,一直陪伴他。”
“下月初一是我和李娃选的日子。我想二弟应该很开心和我们一起拜堂。”岳飞棱角分明的眼眶里流露出些许感动。
“谢谢大哥。”蝶羽向他福了一福,再抬头时,已是满眼泪花……
“圣旨到——”院外的一阵喧闹打断了我沉静在回忆中的思绪,桌上的红烛爆出朵朵梨花,我孰不知,等待自己的,竟然是另外一种无法预料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