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君心(1)
草长莺飞,夜开始便得越来越长了吧。
兀术果然守信,当晚便接了他们回碧梧轩去住。兀术是聪明人,自不会节外生枝,告诉他们我与他做交易换得他们回去之事。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凭添了他们的担心与无可奈何,凭着吉青的性格,自不会留我在此而回去。兀术乐得和他们闭口不谈我的事,只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愿送他们回去。反正北方花花江山已落入金国之手,乐得送个顺水人情给他们,到了南方,一干皇室人员全拘在北,群龙无首,怕他们反了天去。只兀术独独漏算了康王赵构以及被夺了帝位的太祖的龙子凤孙,凭着他们,只手挽起南宋王朝的几百年风雨日夜,最后和大国斗得两败俱伤,形神俱灭,大金的后院起火,白白让蒙古人只手擎天,一统支离破碎几百年的江山。
想是吉青回去和他们述说了一番我的水性扬花,负心薄情。让他们信了我的自愿留下,享受这金四太子馈赠的荣华富贵,自那晚他们回了碧梧轩,便再无人出来问我的音讯。
那一夜,夜凉如水,我似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要归向何处,呆呆地站在碧梧轩的院外面立了一宿。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就是这样的咫尺天涯。和他们只隔着一道围墙,与我,却似万水千山。我不哭,也不闹,只楞楞地看着院子里的灯火逐个地熄灭,直到一片漆黑。月亮很圆,一如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将我的影子拉得颀长。这一晚,我终于明白,月本无心亦无情。人有悲欢离合,而月亮不随我喜,亦不随我忧,只日复一日地挥洒了他的光华。
兀术在我身后站了半晌,我不语,他也不响,只默默地承受着我无尽的恨和哀怨。终于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不再管我。只有四儿,依旧忠心地跟着我,不离不弃,陪着我站了一宿。
第二日,我不顾双腿的麻木与身体的寒冷,执意要陪着兀术到门口去给他们送行。兀术被我缠得无法,只得让我着了男装,混在金兵护卫的队伍里。我不想被他们看到我的不舍,虽站在兀术身边,却压低了头盔,让他们认不出我。
早上四儿打听来说,宗泽昨日自知兀术肯放他走,亦肯喝药吃饭了,今日终是在李随风的搀扶下拱手向兀术道别,只是拖了几日的病体,终显得弱不禁风。他对兀术自有一种亡国的愤怒,只勉强地行了礼,便垂手而立,不与兀术多言。
我的目光一转,便焦急地搜索到了一行人中长身而立,一脸恨意的吉青。他一张脸消瘦得厉害,满脸的胡子邋遢,一身的青衣长袍更显得身形的落魄。只是一双原来灿如星辰的眼睛里对着兀术射出一片恨意,如山僚里饿极的野狼,再找不到昔日的温情。我一阵心酸,他想必也是这样恨我了吧,只愿君心似我心,誓言犹在耳边,而人,早已曾经沧海,满目烟灰。我不敢想象他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会是什么样子。然而我知道,他再不复是那个在宗府雪夜里对着我迎风舞剑的翩翩少年了,少年的时光一去不复还,我们都在一夜间长大。我贪恋地看着这一张脸,悲哀地想着,我这一辈子,也许,再看不到他了。
兀术想是感应到了我的悲哀,忙匆匆饮了酒,吩咐宗泽一行上路。
一行众人连带着驻扎在城外的数百宋兵匆匆南去,踏上归程。一多会便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马蹄南去翻滚的尘土留下的一团昏暗,便什么也不剩下了。
我终于在一片望眼欲穿中失声痛哭,不理会周围士兵奇异的目光,亦不理会兀术无奈又愤怒的目光。哭得昏天黑地,哭得甘肠寸断,直到在这片哭声中失去意识。
我终于病了。
等我有一些浅浅意识的时候,我听得到耳边穿梭的人群发出各种的声音。四儿的低啜以及兀术焦急的责骂声,伴随着大夫的附和以及丫鬟的脚步充斥我的耳边。可我我下意识地不肯睁开眼睛,不想面对吉青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也不想看见兀术的脸,下意识地让意识游荡在我的回忆里,或许游荡下去,我就可以抛开尘世间的一切,不再忧愁。
大夫终于在兀术一声一声的催促中颤抖着身子告诉他我的身子好了,意识却不肯回来。
“什么叫不肯回来?”兀术怒斥着一群跪地的大夫,恨他们的无能。
“就是身体已经没了大碍,按照医理已经醒了,但是脑子里有一个很强的意念不愿意醒过来面对一些事情,也是姑娘对自己的一种不愿意醒来的自我暗示。”一个大夫终于在兀术的暴跳如雷中颤声回答。
“胡说。一群草包。治不好病,竟拿这种理由搪塞!”兀术显然比刚才更生气,声音中充满了火药味。“若是一日不好,我便杀你们一个,直到悠悠醒了为止。”
房间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哭喊和求饶声。
“动了,动了。姑娘眉头皱了一下。”四儿惊喜地喊了一声,屋子里突然一片死一样寂静。兀术忙扑倒过来,握着我的手,无比动情:“悠悠,你醒了?”
我没有动,亦没有醒来。只是刚才的吵闹让我的意识一阵不耐,忍不住皱一下眉头,难道一刹那的意念,也可以反映在这具不愿意苏醒的躯体上。
许久,兀术才冲着那帮大夫吼着:“滚,都给我滚!”
一阵细碎的脚步过后,房间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兀术哀哀地求我醒来。我恨他的无情,亦用这样的方法换取他的伤心。他越是心疼,我越是开心,意识就越是不愿意醒转。
一日又一日,兀术真的为我将一众大夫下了狱,缘起缘灭,人死人生,他们和我不过是黄泉路的陌生的过客,我不必动容于他们的死,倔强地不肯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