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爱折(2)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照汾州。
兀术再怎么也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回碧梧轩,碧梧轩原就地处王府最冷僻的西院,平日里只作待客,并无人居住,再加上今天这一闹,院子里早已人去楼空,寂静得只剩下风过梧桐的沙沙声,让人心里发怵。兀术将我一路抱回了他所居住的紫辰阁。将我安置在他平日所用的高床软枕上。他和衣倚在床边,将我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哄我入睡。
宗泽的病已不能再拖,我将心一横,再难开口,终要开口。
兀术脸上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心事,只看着我半晌,方道:“悠悠拿心来换,兀术愿为悠悠打一天下给你。”
我听得动容,虽也知道兀术对我的心意,男人的心,本就如流水落花般容易逝去,何况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从不曾想过他在我身上所用之情,如此之深。
“只是,悠悠的心还在这里吗?”兀术将眼扫射到我的脸上,定定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一怔,让他在不经意间点着了我的死穴。我的心丝丝盈盈全在吉青身上做了绕指柔,再无半分可以分给别人。当下心头似泼了盆冷水,那份暖暖的悸动如海潮般退去。
兀术的眼越发的深了,不再与我言语,只和衣抱着我,轻拍着我的背。我受了一日的惊吓,早已如油尽的灯芯,在一室的暗香中扑闪了两下,便和着兀术的微微的体温陷入了一片温柔的黑暗。
待我被绿窗纱里透进来的阵阵香气催醒的时候,兀术已不在身边。四儿含笑地捧着一大把锦心绣口过来塞在我怀里,我低头一嗅,一股袅袅的香气沁入鼻尖,直冲心府而来。垂手触到花上面一张洒金粉的宣纸小笺:此心安处是侬乡。触目是一手苍劲浑厚的蝇头小楷。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如一石击起千层浪,泛起一阵春天的涟漪。
四儿似一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的一样说开了。只说太子甚是勤勉,五更天业已出去办公。临走怕吵醒了我,吩咐左右走路蹑脚轻声,又特嘱咐四儿好好照顾于我,务使我开怀欢颜。
四儿帮我梳洗已毕,换上簇新的粉红堆纱水袖曳地裙,耳朵上一对白水晶耳缀摇曳生姿。
四儿见兀术昨夜与我同宿,以为昨夜我已雨露承恩,和兀术行了周公之礼,成了雨水之欢,抿着嘴对笑说:“太子昨夜定是对姑娘温柔得很,看太子今日一双心疼的眼,四儿自小跟在太子身边,还没见太子对谁这么心疼过内容!。就是哈兰王妃到了府中,都未与太子同住到一起呢!”
兀术竟没有和自己的王妃住在一起,难怪哈兰那日会如此生气,看着兀术对我有心维护,会恨我至此,不惜买命。只是昨晚他并没有向我询问是何人出钱买我之命,还是他早已猜到凶手就是自己结发妻,干脆缄默再三,不再提起。
我不希望四儿误会我和兀术之间的关系,无风不起浪,外面还不知传成了什么样,若是吉青听了,会不会伤心?想到吉青,心头又是一痛,忙对四儿解释:“我和太子,昨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四儿出去不要乱说。”
四儿瞪大了眼睛,竟似不相信一样,不过转眼她似乎又开心起来:“就算没有,那也是早晚了啊。姑娘没看见昨夜太子着急的样子,太子对姑娘实在用心的很。”
这小丫头实在心思伶俐,会自娱自乐得很。我朝她白白眼睛,既然鸡同鸭讲,你就自己慢慢幻想好了。遂不再言语,想着早上被那一点馨香熏起,昨夜天黑,还没看清楚外面所植是什么花,不由得跨步出了房门。只见院内并没有奇花异草,只一一块夺人眼球的硕大插天太湖石,如屏风般挡住了院门,石上多玲珑七窍孔,自然成形,石后斜插出几百枝杏花,时值春季,红杏枝头春意闹,开得如云蒸霞蔚一般,云锦似的灿烂。早上那股子飘飘渺渺的香气,便从此而来,此时离得近了,香气越发的浓郁。我见它看得热闹,盯者那片花海,便不肯再移开眼睛。
四儿见我喜欢,忙机灵地折了一枝犹带着露水的杏花斜插在我鬓边,边插边笑道:“姑娘其实人比花还娇呢!”
我伸手便在四儿额上轻叩了一下:“你这张嘴!”四儿“哎呦”一声,忙笑着往后躲闪。正在取笑间,兀术从那玲珑石下转出过来,望着我们便道:“这么热闹啊!”四儿忙住了口,行了礼,接了兀术丢过来的披风回了屋里,留下我楞楞地对着他。
兀术笑了笑,将我鬓边的杏花扶正,“今日看你脸色大好了。肩膀还疼吗?”
我最见不得男人的温情,虽还记得宗泽的事,神色也温和了起来,“你的药很灵啊,睡了一觉,早不疼了!”
他见我有此一说,忙一手搭了我的肩,一手轻将我的衣领往下掀开,露出粉白的肩膀。我虽不害羞,可毕竟是在屋外,忙将他的手打开,将衣服拉好。兀术嘿嘿一笑,并不介怀,从怀中掏出一团白白的绒毛摊在我面前:“昨日有人献了一头白毛狐狸来。我想这春天里寻到这畜生也稀罕,割了一小戳白毛来,命府中的匠人给你做点什么。他们倒是会想,取了南海的珍珠给你做了个珠花,可是喜欢?”
原来这团毛茸茸的是狐狸毛,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正的狐狸呢,忙接过珠花仔细把玩,狐毛已被固定成一个漂亮的环形,白得一掺一点儿杂质,中间一圈五颗黄豆大小的一色珍珠,在阳光下发出温润的色泽,难得的是珍珠一样的大小、晶莹。触手毛甚绵软,珠更莹润,遂欢喜道:“好漂亮,我好喜欢!”
兀术见我欢喜,忙将珠花插我头上,换下适才的杏花,唇在我的额头上轻点了一下。我见那花娇艳得可爱,不忍就此扔了,忙抢了过来,眼珠子一转,插在兀术的发上。兀术今日换了宋服,用一根缠金丝的带子将前面的一大半长发绑了起来,他本就玉面朱唇,穿什么都是好看,天生的衣服架子。如今被我的杏花一压,他的一身玉树临风遂被我弄得不伦不类,我“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刚巧四儿带着一队小丫头送我的早饭过来,众人见了,俱是想笑,又碍于兀术的身份尊贵,不敢放肆,想是从没见过威严的四太子如此被人戏耍,一张小脸都是憋得通红。
兀术被我弄得一张俊脸哭也不是,笑也不得,只对着我摇头,我也笑够了,方将他头上的杏花取下,让四儿将花瓣摘下,浸在屋子里灌了水的水晶琉璃盆中,用来熏熏屋子也好。
兀术见我未吃早饭,忙吩咐了四儿将早饭摆在回廊上,我正喜这一院花海,自然高兴。
前两日早饭虽也精致,却不似眼前这般花样叠出,各色小吃足摆了一大张桌子,看得我眼花缭乱。兀术忙将我拉至他身旁落坐,早有机灵的丫头递上筷子伺候,我看着各色点心都似艺术品似的,一样也不忍下箸。兀术看着我少见多怪的样,也不为怪,只夹了个鹌鹑蛋大小的红色糯米小点心哄着我张开嘴,喂我吃下。甜甜的糯米夹者点荷叶的清香,果然满口清香。
“我自己吃吧。可不要宠坏了我。”我嫣然一笑,回绝了他再次的好意。
“我就是爱宠着悠悠,宠坏了最好,别人便再抢不走你。”兀术似说得无意,我的心里一沉,眉目便不自主地皱起来,不再吭声,任他将食物喂给我吃。
“砰”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砸在了挡在院子里的太湖石上。紧接着隐约传来一阵低喝,接着便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什么人在那?”我好奇地问道。谁人敢在兀术的院子里喧哗。
“想是几个下人。悠悠吃饭。”兀术说得闪闪烁烁,不明不白的,也不叫人去看一下。
我心下存着疑惑,兀术贵为金国四太子,平日府中规矩甚严,什么人胆子这没大敢在他的院子里喧哗,而兀术却又莫名的不闻不问的。我再没心思吃饭,当下起身往太湖石边走去,兀术忙抓了我,“悠悠,先吃饭吧。”
看兀术这么奇怪,反而更击起了我的好奇之心。我挣了他的手,轻下了回廊,踏上小径,转身到太湖石前面。石前早没了人影,想是随着刚才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已经离去,只一地草坪被践踏得弯腰折背,惨不忍睹。若是偷窥,这么大块石头挡着,也看不到什么啊。
我带着疑惑的表情抬眼细看石头,才发现离地一人高处一个石窍,前后通透,我将身子凑过去,透过小孔,前面景色一览无余,看得极为清晰。我眉头一皱,正待转身,忽见石下一物,似是一块丝绸,忙拾起一看,不由得脸色大变,手上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在地牢中给吉青的擦脸的那一方丝怕,我在角落里歪歪地绣了点兰花,这么恶劣的手工,怕是任何人都是学不来的。这么说,刚才吉青就站在这里,通过这太湖石的孔窍里看我和兀术上演了一场亲亲热热的好戏,难怪兀术这么好,又是珠花又是喂饭,连我给他头发戴朵花他也是不恼,这一幕又一幕,在吉青眼睛里,可不就是在和他打情骂俏,或者,他也以为我和兀术已经发展到以身相许的地步了。
那“砰”的一声,定是他难受得一拳打在石头上吧,我的脸一下子成了惨白,他怕是再不会理我了吧。我顿时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恨恨地转身,见兀术正站在我的身后,我大怒,冲着他一喊:“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都知道了?”兀术神色一变。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心里一股绵绵的恨意全涌向了兀术,“你今天这一切都是故意的吧,你故意把他带来,故意对我好,故意让他看了难受,故意让他心碎,故意给了这什么狐狸毛!”我越说越气,一把扯下头上的珠花朝着兀术扔过去。用力得狠了,发髻顿时被我扯乱了一半,眼泪滚滚而下,将脸上的妆全都给冲化了。
“只有这样,吉青才会彻底死心。任何人都不可以动我的宝贝。否则,我要他死。”兀术见我哭得喘不过气,过来将我抱住,也大声说道。
我见他的手碰到,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乱撞,奋力要将他甩开,只拼命往院门口去,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见吉青,要和他说清楚,他看到的都不是真的。此刻,我的心好痛好痛。
兀术怕伤了我,不敢对我用强,竟被我的蛮力拖到了院门口。他大急,突然放开我,第一次对我疾言厉色:“你若是要他们死,就再跑去地牢和他说清楚好了。但是,我头一个放不过的,就是吉青。我保证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咯噔一下,我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似乎断了,再无力往前迈动半步,只斜斜地靠在门框上,失魂落魄地滑下来,坐倒在地上。是啊,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只要我留下,他们便可以回去了。吉青自是对我死了心,也不会闹着不肯走了,宗泽也可以出去治疗他的伤寒了,岳飞也终有机会将来在战场和兀术决一高下,名垂青史了。这一切,只不过牺牲了我一人而已。
“只要你愿意留着,明日我就放他们回去了。”兀术见我安静了下,终于说出了最诱惑我的条件。
在这个撩人的春日晨起,天高得那样让我的手够不着也抓不住,云白得一如我的脸,没有一丝的血色。风好象静止了,再听不到他肆意吹动叶子的沙沙声。身后的杏花不顾我的感受,依旧将自己倾城倾国的容貌呈现在枝头,郁郁的香气似是更浓了。
而我知道,靖康二年四月二十六,我生命中第一次初恋就这样消逝,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