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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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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演开场后,贞萼她们穿着戏服,等候幕布后面。

    这时搬来了五六个大花篮,她们女学生间风气好,不兴这些,奉行简办,大家又有点好奇与期许。

    花篮的横条,清一色写的,贺蓟禾小姐演出马到功成等,款落蓟令言,及刘玉聪他们。

    蓟禾喜得拍手,说:“我二哥到了,晚上看我的,我们只管问他们要钱。”

    莫枫白脸胡子,并不掺和她们,独自一人细瞧着一只花篮,贞萼见她聚精会神,走过去,探上头,逗她道:“我也来看看,莫大小姐在看什么好看的?”

    轮到莫枫笑她了,说:“你自己看。”

    她真的去看,花篮上写“颜爱萼小姐□□动人,蓟令言亲送。”

    “爱萼,你不认为蓟先生有些喜欢你吗?”莫枫认真地问。

    贞萼脸就红了,只说:“怎么会么。”

    莫枫这个女孩子柔和,有教养,她不声张,朝贞萼一笑,说:“他没空陪我们说话,没给我们送花篮,是么?”

    贞萼不语,眼睛一汪水,像被唐突了。

    但蓟令言等人并未坐在台下,晚会亦不曾到,只魏元露了一下面,将几个信封交给蓟禾,他便走了,说:“四小姐,蓟先生他们有事来不了,再说,这儿有记者,蓟先生厌烦这类名堂,他叫我送钱来。”

    饶是这般匆匆一面,他特地与贞萼打过招呼,贞萼想魏先生与自己少有交谈,忽然要如此客气,思量再三,才说:“魏先生,请你替我谢谢蓟先生罢。”

    义演结束,贵宾到旁边饭店签名,参加晚会。教师们前后打点,短短一段路,一个年级女学生,自是一处风景。贞萼她们一脸花绿油彩,戏袍大褂,到饭店卸妆,换衣服。

    走廊上迎面遇见先彬的朋友。

    贞萼说:“唐先生,你好啊,也来吃饭?”

    她上了戏妆,那唐先生起先不大敢认,麦特赫斯脱公寓看房子的一面之缘,她模样底子令他深刻,不料她还认得自己,他摸一摸眼镜,连声答好,又吞吞吐吐,像有难言之隐,道:“颜小姐,看上几处,你们房子老漂亮了,价钱良心。”

    贞萼被他闹糊涂,说:“唐先生,什么事,讲清楚了好伐。”

    那唐先生诧道:“谈妥的,今朝黎先生又讲勿卖。”

    贞萼脑子里,转过千百种想法。

    她恨自己笨,那天竟没瞧出一点不对劲,她又急,想问个明白,她还宽慰自己,不过误会罢了。

    贞萼掉头上宴厅。

    饭店内来来往往先生小姐,洋人们,服务生亦看她。那些外国人,见她抬着古老滑稽的大袖子,行色焦急,又眼波流转,仿佛万般风情。

    宴厅门口放着“圣玛暨今为孤儿之生活向各界答谢”的例牌。

    贞萼不禁顿下步子,请服务生把黎先彬找出来。

    她一脸肃穆,把他带到饭店里用作逃生的通道。

    贞萼总一副女学生样子,这日浓墨重彩的妆发,黎先彬倒不认识了,觉得妩媚,抓起她的手。

    贞萼却说:“你急着钱用么?”说起她前头碰到了唐先生。

    眼见黎先彬身子作虚,他要松手,贞萼抢一步,反抓着他的手,紧紧握住了,道:“我想帮你,你同我讲实话么。”

    黎先彬抽出手,一会掏出一根烟,吸着说:“我输了一笔钱。”

    “大房的人,他们向来看不起我,我不能同家里谈拿钱的事,我妈抬不起头。”

    “大哥大姐又排挤我,将来爸爸死了,我分不到财产。

    “我原想同你商量,卖掉房子把钱还上,等我们结婚,拿到房契了,过给唐先生。”

    “以后,以后在给你买回来。”

    贞萼心里一痛。

    她记得从前画他,她一笔一笔地,那样好看的鼻和眼,她心爱地珍藏着。

    可好看有什么用,他竟这样子不争气,她恨他,恨他的不争气,道:“那为什么又不卖?”

    先彬的口气颓唐,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一回许少厥出面,小瘪三们又敬重他。”

    “还有,我不能这样做。”

    “我,我将你看得很重。”

    回头贞萼向颜家的人,瞒了这一切。

    她认定她是喜爱先彬的。

    过去半年,她说不上哪里变了,或是不好,她已觉他世故老成了些。

    她姆妈同她讲,男人老成了,这是好事。

    贞萼不在妥协,她说:“我想考上海国立同济,结婚后,我要继续上学。”

    黎先彬自是为难,亦同意了。

    结果两个小情侣没好上几天,贞萼在校内化学课做实验,有个叫张瑛的女孩子找她。

    张瑛穿一件玫色的窄腰蝶带洋裙,二十一二岁年纪,杏眼圆脸,烫着卷发,她长得有些像挂历小姐。张瑛开门见山,说:“颜小姐,我认识你的未婚夫。”

    贞萼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她感到慌得很,指尖发起僵,张瑛说:“我和他谈过恋爱。”

    “他要和你结婚,同我闹分手。”

    “我家里人丢颜面,搬了地方,他们还同我脱离了关系。”

    这事因在学校发生,贞萼课后又魂不守舍,她无故请假,女学生们聪颖过人,于是稍微走漏了一点消息。但大家仅限揣测。

    颜家人的态度倒豁达,使然当时的社会风气,一个公子哥在婚前偶有失足,及时悬崖勒马,他爹爹二哥也欣赏,至于她二嫂姆妈,她是懂的,于她们,她所受的好教育,终究是要为她谋求一场好婚姻,大动干戈,不划算。

    贞萼在家休息了十几天。

    她避而不见黎先彬。

    她姆妈见她不下楼,害怕她憋出病,打电话与她二嫂,她二嫂说:“她还小,受着宠长大,自然眼里揉不得沙子,过些天想通,也就好啦。”

    令贞萼意外的是,蓟令言数次打电话到颜公馆,算上黎先彬的不忠,她有些反感。

    第一次电话,蓟令言请她到先施公司顶楼花园喝茶,她说,怕去了喂蚊子。

    隔两天,他邀她看新一届的佳丽选举,她故意说,台上那样多美人,她岂不多余,仍旧不愿同他出去。

    蓟令言不死心,又来了第三次电话,说,朋友正在拍电影,邀她看拍摄,到片场玩。

    她忽然不到那般厌烦他,因她很少对人这样子任性和无礼,他三番两次,不卑不亢似的,她觉得好笑,说:“蓟先生,我总不能在说,我不爱看电影吧,我爱看。”

    “可今朝我二嫂带我逛街,我真的不得空。”她听到蓟令言轻声地笑了。

    这段日子明明很短,贞萼却觉得极长,她像把一生都想完了。

    她哭过,伤心过,懊恼过,气过,恨过,到最后,连她也不争气,她竟可怜黎先彬,她知道,他养尊处优,娇生惯养,不愁吃穿,可他也很难,他有他的痛苦,他的难处。

    她一辈子记得,黎先彬教她开车,她撞坏一点车,回家黎先彬挨了打,还要说自己撞的。她一辈子也会记得,她姆妈给她买的法国袜子,她没穿,不小心弄上墨水,他晚上偷偷来,拿给她一个盒子,她打开,一条一样崭新的。她一辈子更会记得,他说替她生病,生水痘。她一辈子永远记得,他说,他将她看得很重。

    贞萼只觉,黎先彬优柔寡断,为什么这样子不争气,他令她心疼。

    她终是怜惜他,下了决断。

    蓟令言三顾茅庐,请贞萼玩,贞萼总婉拒他,她想,蓟二公子何许人,他的出身心气,怎会到她这儿吃完钉子,又吃钉子,定要偃旗息鼓罢了。旁人若晓得,笑她不识抬举么。

    谁知蓟令言不屈不挠,他再次来电话,她一下想到,说:“蓟先生,你叫魏先生接我吧。”

    贞萼在她姆妈眼皮子底下,取走麦特赫斯托公寓的房契。

    魏元来接她,一上车,她便说:“魏先生,绑我未婚夫的人,你晓得位置吧,先上那里好伐啦。”

    贞萼坐在车后座,抱着手提袋子,魏元心里一诧,忙地道:“颜小姐,蓟先生等在。”

    贞萼打断他,说:“我同蓟先生解释么,请你先带我过去罢。”

    那地方位于一家赌档后,连院子的两间屋子。那日魏元去捞黎先彬,是刑五带他,通过层层的把守。档里三教九流云集,全是赌徒和烟鬼。

    魏元不好怠慢贞萼,只得下车,找了个小喽啰。

    那小喽啰兀自地跑进去,一会出来个像领头的人。

    领头的带他们弯弯折折走了巷子,后门又有两个看守的人,他们这才进到屋子。

    屋里封了窗户,阴阴沉沉,挺大挺干净。青石地,白糊墙,请了一尊关公,一尊财神,摆设简单,一张大书桌,亮一盏小台灯,上头都是杂七杂八的办公品。

    桌前坐着位穿黑色马褂,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男人,他手掌盘两个圆珠子,见贞萼一个姑娘家进来,手下珠子不由得一愣,在一见魏元,着忙起了身,道:“魏先生稀客,您该派人只会一声,我出门接您。”

    魏元笑说:“九哥见外,你这里一看,倒兴旺。”

    九哥说:“赖许少爷关照,还有您这样的贵宾,赏我们一口饭吃。”

    贞萼不想听他们虚与委蛇,把房契放到桌上,像有点嫌恶九哥,冷冷地说:“请你将黎先彬的借据拿给我。”

    “这是房契。”

    照往常,哪个借钱还钱的进来,不得客客气气,陪三分笑脸,还得看他九爷自己乐不乐意。今日倒来一位不懂规矩的不速之客,还是个女的,九哥不悦,他不便开罪魏元,只好恶狠狠地取过房契,恐吓贞萼一眼。

    贞萼不惧,直直回瞪九哥,九哥盯了她那双大眼睛一会,终于低头验收房契,不久出门,同手下说:“请谈先生。”

    九哥又请魏元坐。

    估计颜小姐不肯坐,魏元只得陪站,他同九哥打哈哈,九哥只得也陪他站着。

    关公前烧着香,香快烧完时,谈先生才到。

    九哥打开柜子,取出数张薄纸,将房契一并交谈先生。谈先生坐下屋内的圆茶桌,研究完房契,手比着薄纸,一阵拨弄算盘,又写下几笔的字。末了他以算盘展示九哥,看了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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