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其一
大崇的皇帝姜有怀共有七个儿子。
这七个儿子是在天愿作七仙女、在地愿为葫芦娃。
姜有怀本人是穿越者出身,对于此世界里的人,全都只当作没什么灵智的npc,又恰逢前朝钦天监监正沟通天意,得知这个身世离奇的外来者,来此世界不过是为游戏人生的。
若将整个世界比喻成游戏,那姜有怀就是唯一的玩家;将世界比喻成话本子,那姜有怀就是偶宿风雪庙,就能遇上美艳女鬼的书生、或是和富家小姐私奔后,一去科考就高中榜首的状元郎。
他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命。
姜祁簇在兄弟间行五,又因母妃是异域番邦的公主,听说一个覆灭很久的国度曾推行过什么“洋务运动”,姜祁簇就落下个“洋五”的浑名。
“‘正是和风丽日,几许繁红嫩绿,雅称嬉游去。’”
“所以,他翻了翻宋词,看见了这一句,就堂而皇之地逃学了?”
“……是。”
少傅捻着长髯,板着脸轻嗤了一句:“不过是个始龀小儿,竟也学会了附庸风雅!”
姜有怀的儿子中,有一对是孪生子,分别行三和行四,众所周知的是,孪生子也是无缘皇位的,因着二人长得一模一样,无论是谁登基,都会叫人辨不清皇帝真假,只会平白地增添事端,也很不妥。
眼下排行老三,名叫姜祁玄的那个正在向少傅告假,他与姜祁簇交好,是少数不会追着他叫“洋五”的兄弟。姜祁簇心情和悦地等着他过来,对方就坐在姜祁簇的隔案。
姜祁簇起初听三哥和太傅斡旋时,还显得百无聊赖,越听眉头蹙得越紧。
姜祁玄为了包庇双生弟弟,却居然觍脸说自己是老四,兄长则是摒弃学业、外出踏青去了。放屁,事情的真相明明截然相反!
“罢了,老臣不欲为难殿下,殿下先自回席罢。”
须发皆白的少傅一眼就瞧出了端倪,摆出痛心疾首、无可奈何的叹息状——收效甚好,姜祁玄愧疚得都快哭出来了。
姜祁簇垂眼移开视线,对方既然想这般做,他就该给对方点颜面,哪怕不赞同也别上赶着揭穿,因而他只是铺好一张纸,像全然没瞧出“四哥”的古怪来。
少傅端坐上首,以平缓毫无跌宕的语调在讲解经书。他年纪甚大,尽管面上摆着“帝子之师”的威严,背却微微佝偻,兼之身有风湿顽症,所以总是坐着授课。
当然,皇帝来时他也站得比谁都板直,用宫女灿锦的话来形容,就是“仿佛穿了背背佳来矫正驼背”,姜祁簇不知道“背背佳”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可看灿锦憋笑憋得抖若筛糠的样子,他估摸着必不是好物。
灿锦也是个穿越者,只不过她没被世界意志所接纳,所以空有主角身、并无主角命,穿越数十年还只是个普通宫女。
少傅仍在上头咻咻啰啰,念叨个没完。
老实说,听少傅讲经着实苦人心智。因着皇帝对此世界没什么归属感,本朝的皇子公主们更像是一茬茬蓊郁的韭菜,有人生没人管,兀自疯狂生长。
而轮到姜祁簇这一株枯黄萎靡的韭菜时,皇帝真是烦了借用主角的便利,刷玩家道具让儿女们聪慧。索性令子女的各项指标都不要太寒碜——也就敷衍地让他们诞生了。
跟女娲造人,首批人是精心捏出,后批的就是绳子蘸泥浆——随便瞎挥甩出来的,有异曲同工之处。
因此姜祁簇时常跟不上兄长们的才思,因为他确实没被父亲的金手指给点过脑瓜,前头的四个兄长都是实打实的神童,他得靠自个的勤勉来弥补差距。
就算年龄相仿,聪慧程度可未必处于同一水准。于是,南书房里分成了好几个授课组别,姜祁簇则属于被踢的皮球,哪人少就往哪边跑。
灿锦倒笑言:“妙哉!没想到还分年级了!”
妙的地方姜祁簇没怎么体会到,但乌云压顶的滋味倒是饱尝。
少傅学究脾性,素来清正古板,恨不能悬鱼于敝门之上,效仿羊续。
这点倒并不值得姜祁簇诟病,即使对方进而看不惯他人太过奢侈——总归姜祁簇不慕奢丽,影响不到他,他心底里甚至对少傅深怀感佩。
可少傅最后连荤腥都不沾,好在还算有理智,知道姜祁簇他们尚在长身体——对旁人倒并不如何勒令茹素。
只除了他自己,膳食常年缺油星,年纪又已一大把,身体虚痨,经常告病。
他实在撑不住病躯,不得不回去休养时,姜祁簇便跟兄长们一道学习,但对方的课业进度他时常跟不上,功课也繁重冗多。
姜祁簇埋头苦写,饶是很少懈怠,功课也在不知不觉间越攒越多。
灿锦偶然看见一次,悄悄附耳凑趣道:“殿下,您现在的样子真像是奴婢家乡那儿……把暑假作业积攒到最后一晚疯赶的小学生。”
虽然姜祁簇听不太懂什么是暑假作业。
他咬牙憋攒着一股气,无法容忍自个落后于人。在披星戴月的光景中,总能还算完满地完成课业。只除了眼底常年难祛的一圈淡青黑,衬得人白如痨病鬼。
少傅咳嗽了几声,声音掩抑在干瘦而青筋盘虬的手掌后,老迈衰朽得仿佛城墙底下糯米浆失黏的碎砖,叫人担忧他会在凄风苦雨的日子里,与城砖一齐风化殆尽。
“您老要好好保重身体,最起码得等到大哥把您封成太傅哇!”六皇子情真意切地嚷出一声,满座皆惊。
实际上储位之争,向来是在长子和嫡子之间角逐最盛,大皇子为长,二皇子则为中宫嫡出,两个人又都是聪明人,自然是针尖对麦芒。
六皇子的伴读扑过去捂住主子的嘴,已不敢再看少傅和二皇子的脸色。
“唔……张新清……你干嘛!” “您行行好,住嘴罢!”
“……咳咳,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张新清,放手!”
六皇子睁着茫然的眼,眼见伴读张新清被训斥,流露出一种堪称让人气得牙痒的小人得志笑容,但碍于身份之别,张新清只垂眸佯作没看到。
“老六,你也太欠揍了!”隔着三张书案的七皇子噌地站起,一下捋起绣着萱桂的双袖,以步若雷霆之势杀将过来,一拳擂到了六皇子唇角!
六皇子懵了片刻,哪肯示弱,随即气得发狠拿头槌去撞七皇子!
七皇子是支持二哥登位的,先见六哥满嘴胡诌,居然还没落到什么苛责,热血冲头下决意自个伸张正义。
“住手!咳咳,快住手!”少傅竭力阻止,但打架打到兴头上的奶娃娃是听不得劝的。
七皇子被头槌顶到胸腔,痛得面目蜷缩,干脆拼着鱼死网破,不顾指甲掰劈,殊死去拉拽六皇子的双髻!
“啊!你个孱头萝卜秧子!含鸟猢狲!放手!”
场面一度失去控制,他俩扭打在一起,发髻散乱,间或殃及临近的书案,“啪”的一声,姜祁簇的一方端砚坠了地,尸骨无存。
“……嗬……嗬……停下!”少傅气得剧烈喘息,喉间似有积痰堵淤,只发出嘶嘶低喘,姜祁玄蹿上前不顾礼节替他拍背顺气。
然而没待少傅稍缓,一声掐着尖的“圣上驾到——”
让他白眼一翻,险些昏厥!
“——躲起来!躲架几案中间去!”姜祁簇低声冲讶异环抱彼此、骇然定格的二人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
两人窜如受惊的乳燕,相拥着奔袭向两个放满书的架几案,躲得急了还发出“咚”的撞头声。
“什么声音?”
一袭潇湘八景,水纹繁复栩栩如生的盘领窄袖袍先映入眼帘。
乌纱折角向上巾,年轻的帝王蹙眉走进,长眉入鬓、神姿清发,面上是世界意志精心雕琢的英挺细致——他有着得天独厚的行事条件,世界意志以服务他为荣,因而他从未经历过挫折。
没有外敌,没有反叛,没有病痛,继而也没有情感。
他的瞳仁注视你时,犹如附骨之疽,只余阴鸷与森凉。
“回禀阿父,是儿臣方才知您亲至,一时激动磕到了书案。”一屋子的老少病伤,连个适龄能出来答话的都没有,于是姜祁簇率先站出,低眉顺眼地行礼作答。
“这样啊。”皇帝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挥挥手示意侍从帮着收拾地上的狼藉,“看来是朕今日来得不凑巧,碰上了一些……突发状况。”
他意有所指,矛头直指地上摔碎的残砚与歪扭的书案。
“陛下,恕老臣失礼了!”少傅捂着胸口,上下起伏着似鼓风的帆,一副为传课授业鞠躬尽瘁的憔悴模样。
“辙邻,你可是旧疾复发?”
少傅姓卢,字辙邻。
于是平日里再严肃不过的少傅状如西施捧心,三言两语编造出自己“因为心绞痛,所以梭巡时委顿倒地,衣袂扫翻姜祁簇的端砚,身子撞歪了好几个皇子书案”的可歌可泣壮举。
姜祁簇木着脸,眼见少傅睁眼说瞎话,眼中饱含热泪,嘴唇微微哆嗦地表示自己已经老迈,廉颇老矣。
皇帝当然大度地问候尚能饭否,表示爱卿乃国之砥柱,但今日身体如此不适,还是先回府暂歇,并表示他会派御医来问诊矫治。
双方都厌恶彼此,然而面上君臣相得、融洽和睦。
总有几个人是皇帝动不得的,那是世界意志钦定的最合适者:譬如皇帝的近侍蔡公公、御膳房的庖长李大苟李二苟、以及南书房的少傅等等。
他们是最瓷实的npc,皇后都任人废立,唯独他们是亘古不变的磐石。
可见世界意志从不是个靠谱的玩意。它会选出这样的玩家,姜祁簇还能昧着良心地认为,可能只是一时不察;但它力保的全是些影响不到朝堂的角色,选的人还良莠不齐——
尤其是李二苟把持御膳房期间,大肆搜刮油水民膏不说,去宫外采买承办物件也绝没一句真话,鸡蛋都敢谎报一两一枚。
“老三和老四的课业都如何?”皇帝语调轻缓,鸦黑长睫尽数遮住眼底的心绪。
虽说双生子在皇室中并不算吉兆,但姜有怀也并不是纯粹的此界中人,他有自个的喜好和判断。对于少见的双生子他是器爱非常,甚至诸多行至南书房来考教他俩。
“回禀陛下,二位殿下虽偶有顽劣……但大体上非常勤勉。老臣布置的功课也都完成得细致。”
听闻此言,皇帝舒眉微笑,冲姜祁玄招手道:“过来,让朕好好瞧瞧你。”
姜祁玄自少傅身边缓步走出,小小年纪,眉飞入鬓,一双眼睛湛然有神,肖似其父。
他与四皇子闭口不语时,鲜少有人能分清他二人,就连他俩的生母也不大能辨别。
然则二人的性格不甚相同,一个沉稳温顺,另一个跳脱顽劣。所以之前姜祁玄伪装胞弟,谎称他本人逃学立刻就被众人勘破。
虽然并没有人出声揭穿他。
眼下,皇帝兴致甚高地抚了抚姜祁玄的发顶,温声问他:“可是老三?”
“阿父是怎么分得清儿臣和弟弟的?”
“你二人举止不同,不难分辨……最近都读了些什么书,老四呢?”想必是真的很中意这一对肖似自己的双生子,皇帝问询着种种琐碎事宜,边吩咐着孔放时帮忙料理。
“弟弟……去了恭房,儿臣也有些想去。”姜祁玄微垂着头逐一作答,万不敢让父亲悉知弟弟逃了学,倒让在场众人替他绷紧了心弦。
“哦?是吗……”皇帝那双璨然生辉的眼睛直直睨过来,原本嘴角含的笑却是变了弧度,颇有点未达眼底的意味。
“去吧。”
“谢阿父,儿臣去去就回。”
姜祁簇快步离开,架几案后屏声蜷缩半天的六皇子闻声,绝望地翻翻白眼。七皇子见他丑态频出,笑得牵动胸口,忙又嘶嘶倒抽冷气,忿忿之下手肘撞向六皇子——他二人又开始闹将起来!
索性皇帝此时正在考教二皇子的功课,对方背得偶有错处,少傅在旁打圆场。姜祁簇佯作找书的模样,摸去了架几案边,蹲下身抽出几本最底层的书,显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隙。
他俩委实不小心,间隙里毫不遮掩地露出了一截萱桂云纹衣袖。
装成找到书站起的模样,姜祁簇一脚踢了进去!
总算都安分了。
姜祁簇暗自吁了口气,臂弯里夹着几本书转身回望。
“阿父!听哥哥说您找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形容与姜祁玄别无二致的少年,自门口大步流星地跨进来,其语气亲昵、神色孺慕,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番灵动气度。
“老四,到朕这儿……”皇帝倒真带上点笑意,不若方才那般阴晴不定。
他是打哪来的?难不成是姜祁玄打八百里加急从宫外揪出来的?还是说双生子间真有坊间所流传的——心有灵犀?
众人暗中吃惊,眼见四皇子笑然迎上前去。
所以,无怪乎四皇子最为受宠,他肯舍下面皮,格外曲意逢迎皇帝;皇帝见他肖似自己,又怀着满满的赤子之心,才多施几分眷注。
这期间的心力耗费,远不是姜祁簇这种怕繁难、厌困囿的性子肯维系的。有失有得,自是最天经地义的事。
四皇子眼睛间或一轮,恭维皇帝的话语说得娓娓又流利,他这口才真是绝佳,配上诚挚松快的笑容,但凡见者,无不拜服。
皇帝难得被逗得开怀,唤孔放时取来古籍孤本,赏赐给四皇子。
四皇子大喜,举孤本齐眉,极为敬慕地垂首叩谢。
在皇帝面如春风地离去后,六皇子与七皇子这才互相搀扶着踱出来,姜祁簇重又俯身摆放书籍。
少傅狠罚了他二人各抄一百篇书。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四皇子倏然叹了口气,收起面上叫人脸僵的浮夸笑容,熟悉的温顺恭谨感如潮水涌现在他周身。
“……三哥?”
“嗯。”
姜祁簇离开架几案,惊诧地上下打量着他。哪有什么被找回来的四皇子,分明是三哥自个假扮的,他认真起来时几可乱真。
姜祁簇正欲伸出手来,好好地摸摸对方——
然而梦醒了。
他仰面躺在榻上,头顶的床幔虚虚实实、随风倚动成缥缈的幻梦。
很多年来,他一直无法释怀。
鼻尖萦绕的香气却不是睡前引燃的那一味,而是换熏了瑞脑。
瑞脑?
姜祁簇猝然起身,就见攒刻着卷浮流云的香炉边,袅升起微不可察的青痕,一道人影坐在阴影处,不时地往香炉中添置瑞脑。
他披着鹤氅,领子上的绒毛拥簇着脖颈,手腕上的小骨头突兀而线条流畅,隐于阴影中时,鹤氅被什么活物顶起鼓掀开,一只白猫细声细气、娇滴滴地将头偎在那只手的边上。此情此景瞧着简直比方才的梦中人还要蒙眬。
姜祁簇总疑心对方是在看自己,因为下一刻,伴随着窗外冰棱的渐次落地声,对方开口道:“我时常在想,何时你能忘了大舅哥,满心里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