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故知
宫内开始传言起有水鬼。
原是方太医的女儿,在醒来后发现自个的父亲投缳自尽了,她吓得没个好形,眼瞅着成了半傻。
小小的孩子,絮絮啰啰地念着“我真是见着了水鬼!”兼因她父亲身死的那日,恰好是五月十三,俗称雨节,下着大雨的傍晚出现了水鬼,一想似乎没什么不妥。
令人唏嘘之余,这流言的余威一并席卷到宫中。
宫里人人自危,钟粹宫的宫人们得了嚼舌根的谈资,没憋住,漏了点风声叫庄嫔听见了。
钟粹宫是才翻新过的殿宇,门窗皆向阳背阴,储秀宫被人蓄意烧毁后,庄嫔迁至此宫,住一宫主殿,前不久才又来个才人,颇为安分地龟缩一隅。
闻人吴自檐下抱着一丛花经过时,稠滑的阳光落在窗后的罗汉榻上,庄嫔倚榻望过来,闻人吴隔窗向她微笑,明晃晃的碎金流缀在他发间,虚幻的光点轻软如羽。
庄嫔怔怔地伸出手,却只摸到闻人吴呵腰递来的花。
在外人看来,庄嫔旋即从榻上坐起身,从闻人吴手中拈出枝花,轻轻地嗅吸一口,意娇态美、姿仪无瑕:
“宫里传出些不三不四的,愣说简子河里爬出过水鬼……”年轻的女人抚鬓而笑,未抿口脂的唇角不弯自翘道,“你呢,你又怕不怕?”
“是谁传进娘娘耳中的?此人必没安好心,您以身体为重,既怀有龙嗣,邪祟又岂敢近身?况且世上哪会真有怪力乱神……”
闻人吴压下头颅,一板一眼地说着毫不出奇的恭维话,庄嫔原本兴致颇高,听见对方的陈腔滥调后,眉心紧蹙,已显出不悦之相。
她一挥手,闻人吴便得了退下的指令,正打算无声无息地离开。临走前又被庄嫔叫住:“闻人,你是个聪明的,有些心思不该有……”
闻人吴神色如常、纤长的眼睫抖落下浓密的阴影:“奴才谨遵教诲、莫不敢忘。”
他将剩余的花顺手交给候在一边的青纱,眼风并未扫过对方,窗外的蝉在高高低低地嘶鸣着,搅得人头昏脑胀。
庄嫔深受其扰,从青绫青罗的手上接过安胎药,径自服下。
青罗又呈来一碟蜜饯,眨巴着眼凑趣逗笑道:“小主不若用点?这果子腌渍入味,人说酸儿辣女,您多吃点甜,保不齐肚里的孩子就能说会道、嘴甜似蜜呢!”
庄嫔摩挲过肚子:“能说会道的光沾嘴皮子的光了,哪值得倚重?”青罗一听,苦哈哈地扭皱着脸做怪相:“是奴婢说错了……那就酒窝甜似蜜,这总是个好兆头吧?”
青纱端着木制托盘立于一边,听见庄嫔嘴中的“能说会道多奸滑”的低叹,眼眶一湿,想起早另觅新欢的意中人阮大,透过几欲阻塞视线的泪雾,瞧见穿着窄袖紫衫的闻人吴正拿竹竿驱赶鸣蝉。
庄嫔自青纱身上抽离回目光,状似无意地投注在窗外的人影上。
闻人吴在蛊惑青纱,庄嫔看破却没挑明,情爱一事向来难以勘透,无端地斩了婢子的情丝,只怕对方还会怨怼上自己。
闻人吴捅下一只蝉,拈了拈靴底,他逆光而站,神情间有行吟僧侣般的隐忍。
水鬼一事传进姜有怀耳中时,早已被歪曲得不像样。
从最初的方太医家中出现水鬼,被传成简子河里趟着水鬼,到现在又换了说法,说是宫中的水井里蹿出过水鬼。
宫人们嘀嘀咕咕,番子们思来想去将流言层层上递,等到了皇帝的御案跟前时,就变成残害社稷的妖物蛰伏在皇宫里,叫陛下亦宜自重。
姜有怀是身份不凡的穿越者,他以为这是一桩隐秘,可其实众人皆知。
世人不过是害怕一旦挑破了姜有怀的伪装,对方对此世界的感情就彻底消弥了,故而假作不知,面子上权当他是普通的此界中人。
姜有怀年轻时踌躇满志,并不惧生死;而今人至中年,是外表年轻内心衰朽。悉闻宫中流窜着水鬼,着慌着忙就请了雍和宫的僧人来做法事。
撺掇他的也有西厂提督,解堤。
“这样便无碍了?”姜有怀草草扫视过一本折子,随手将它摞到一边,宫人收归整齐拢成一沓,预备待会就送去给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提督的孔放时批红。
“陛下,应是如此。臣与雍和宫的住持略有交情,他座下有好几个佛法出众的弟子,叫他们来宫中走一遭,原也是为求个心安,哪能真有水鬼呢。”
解堤身量矮小,年逾不惑,实际比姜有怀还年轻两岁,但姜有怀外貌上恰似二十来岁的青年,解堤却显得沧桑太多,他鬓角已有星星点点的白发,脸上带着油滑和气的笑容,只有眯缝起眼时才会骤显出点锐利。
“孔伴近日来身子疲乏,朕也派太医去瞧过,只说是年纪大了难免有杂疴,不好劳累过度。”姜有怀感叹一声,自御案后起身,缓缓踱步行至解堤身边。
解堤在心内暗喜,平心而论,姜有怀更为仰仗倚重孔放时,平素里对孔放时一口一个“孔伴”,器重之心溢于言表。
这老贼却恬不知耻,妄图挟病将手伸进御马监来,解堤索性将计就计,施以威逼、惑以利诱,买通了署内的好几个太医,给对方扣了个老迈病弱的大帽子。
倘若对方得知自个是缘于装病才坐了冷板凳,想必会被气得含恨九泉。
“陛下,愿为您分忧之人何其多,您大可以放宽心……不过,要不要令僧人也替后宫祈祈福、念念经?”
“对,爱卿考虑详密,言之有理。是该给后宫都驱驱祟气,肃整下宫内的歪风!”
既是祈福念经,从皇后宫内很快就轮到了高位妃嫔的主宫,又因着庄嫔肚中怀有龙种,没谁敢不上心,僧人们很快赶至钟粹宫内。
领首的是个通体风致如优昙的僧人,戴着僧帽神情寡淡,然而眼梢飘飞,面貌却是相当的秀丽端雅。
他被师兄弟们簇拥着步入钟粹宫,向叶永宜施礼,闻人吴避立在殿沿,阳光透照过窗棂上的菱花,在人的面庞和袍襟留下深深浅浅的雕花光斑。
殿内人瞧这帮子僧侣,不禁都看得痴怔了。
“贫僧只会些佛法清谈,奉领了圣人的旨意,待探查过宫内后,娘娘可否要听些佛理?”
“自是好的。”
于是寥寥几个僧人立时四散开,在整个殿宇踱步游逛。闻人吴想起子虚乌有的水鬼,以及这些佛门子弟被差来除邪,内心觉得荒谬异常,面子上却还揣着平静无波。
但这平静的潭水顷刻便被激出涟漪,领首的俊秀僧人在殿内漫步一圈,倏尔在闻人吴眼前停住脚步。
难不成他身上有什么亟待超度的亡魂?闻人吴心间一寒,决意对方如果吐露出些不中听的,就想法子让他再开不了口。
他杀过的人,没有数千,也有几百,造的杀孽太重,因而对于佛门道家再放不在心上,倘若满心惦记着自己的罪业,成日里只怕吓都要吓死了。
“施主与佛有缘。贫僧兴许寻到破解之方了……”俊秀的僧人突然开口,双掌合十做了个颇显恭敬的仪节。
“他?与佛有缘?”庄嫔是真的头疼起来,自她得了这个小太监,桩桩件件的事儿都能和他攀上关系。
虽说结果都是好的,叫人无可指摘,但所有事情都透着一股子阴邪的意味在。
“既然比丘您如此说,回去时大可以带上他。此等天资的人,不皈依佛门也是憾事。”庄嫔遏住不愉,话音刚落,就见青纱一颤,强自扼了纷乱的心神接着奉茶。
世间岂有叫个太监当和尚的道理。
闻人吴拧眉又瞬间松开,俊秀僧人执礼向庄嫔坦言道:“这倒也不必,但是此人能助贫僧压制水鬼,行‘压煞’一事。”
这又说的是什么话?闻人吴自诩在前朝时,也见过那些个皇寺京庙,内里的僧人并没有这么神神叨叨的。观随行僧人的神色,显然是对俊秀僧人的一通瞎掰扯习以为常。
也许是世道变了,现在的主子爷自己就是个邪物,底下人有样学样,为求生计自是贵人想听什么,他们就胡诌什么。
“既是如此,这小太监您随借随用,还望比丘能早日驱邪破祟。”没送出闻人吴,庄嫔自个倒是懈了口气,心口充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轻松来。
她当然也觉着水鬼和所谓的“压煞”可笑得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借喝茶的档口打量起闻人吴来。
“这本就是贫僧分内之事,担不得这么重的托誉。”僧人素色的袍子被风撩起一角,他淡淡凝视着庄嫔,面目无悲无喜,“贫僧想先和这位施主商议一二,不知娘娘可否通融?”
庄嫔一口应承下来,差人带他俩去偏殿。
一路上僧人穿花拂柳,闻人吴虾腰随行在后。在将将走出廊子,宫人又离得偏远的境况下,僧人回过头来,斜睨了闻人吴一眼:
“你如今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他顿了顿又道,“我以前见过你……”
“认识奴才的有那么多,奴才哪记得您是谁。”闻人吴抻平衣襟,轻轻缓缓地展露出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