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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归入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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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相顾无言,直至进了偏殿,僧人又遣退了婢子,二人这才搭上话。

    缘于窗户大敞着并不避人耳目,所以两人相对而坐、喁喁私语着,端的是一派光明磊落,成效反比门窗紧掩要更好。

    “你我效力于同朝,可你竟分毫不认识我……”僧人曹几楼还沉湎在无谓的感怀中,窗外日头晴好、林荫芳翠。

    闻人吴漠然地撇开视线,怠于叙旧。

    他在悉知对方也是奉朝派来的细作后,兴致寡淡,从案上剥带壳□□打发时间,他手劲极大,指头一握就能挤开硬壳。

    曹几楼默默地打量他,觉着他较之以往,又似乎没怎么变。

    闻人吴一直是同辈里武略上最出众的勋贵子弟,没谁能像他一样,天生神力、年纪轻轻就能挽开一石的弓。

    曹几楼总是记得,在三年前奉朝人马攻下了一座小城、当夜举筵欢庆时,闻人吴之父闻人平招呼众人,叫骁勇的官员之子可去校场比试比试。

    灵帝喝得微醺,迷迷顿顿间拍手叫好,几个素被赞誉的少年郎拼厮着转战校场。

    那是一个雪夜,雪花飘飘絮絮地随风盘旋落地。喝了酒,后劲上头的几个少年在黑夜中透着雪地间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校场走。

    曹几楼主动跟上,决意看顾好这帮半大孩子。在回旋的朔风中,他顶着细密的风刀子,悄悄地尾缀在他们身后。

    校场朦朦胧胧,亘隐于飞雪间。白日里军士们会当先铲扫去校场的积雪。因而这一处似被笼罩在阴翳中,全无映存着月光的白雪,比边上都更要黯淡渺沉。

    有马的嘶鸣声自校场传来。

    这么晚了,谁还在校场上?众人对望后哑然无声,悄悄地趟雪过去,曹几楼另寻了条无人踏过的小道,在松软的积雪上留下一行靴印。

    他到校场最早,一眼就瞧见个穿缁衣的人影坐在场边,天寒地冻成这样,连马儿都撒着欢靠奔跑取暖。对方却只席地而坐一动不动,曹几楼看不过眼,走上前去。

    人影抬起头来,是与现在形貌几乎没差的闻人吴。

    有这样一种人,年轻的时候长相成熟,同龄人还存攒着一团孩气,他相貌已趋近亮堂的青年样;等年纪稍长,其余人都用力过猛、一路高歌猛进地长走了形,他却仍葆有原先的鲜妍姿容,仿佛多年来一成不变。

    当时曹几楼没摸清这一点,只觉得这个十四岁的小将军少年老成,说是已经及冠也叫人相信。

    他坐在地上拿砥石在磨刀,动作十分轻柔且小心。发顶眉梢俱是雪花,乍一看活似白眉翁。

    “嘿,你磨刀这么轻手轻脚,这得弄到猴年马月去?”曹几楼见闻人吴穿得单薄,呼吸间呵气成雾,白色的水汽缭绕着飘散向空中。

    闻人吴本在漠漠然地磨刀,从刀刃上滚下扑簌簌的粉末子。他听闻曹几楼所言,抬眼凝视对方,倏尔将长刀横置于眼前,指尖滑抹过刀面——

    伴随着刀剑自振时的破空声,那柄刀铮鸣锵锵,精钢铸成的刀身蔓生出蛛网般的裂纹。

    在细微的咔嚓声中,刀刃被平推向曹几楼的脖颈,他讶异地睁大眼,然而刃尖未至,精钢长刀便再禁不住施力,裂纹加剧,破碎支离。

    好好的刀,顷刻间便断作几截,蹁跹着飞射出去。

    像滚烫的水滴覆溅在脸上,曹几楼摸了摸眼角,发现一滴血。

    那样凛冽凌厉的一刀,叫曹几楼时隔几年仍念念不忘——

    “你瞧,这就是那次落下的疤。”

    曹几楼倾身扒拉着自个的眼睑,不过是眼尾带着道小小疤痕,几不可见。

    “你叫我来,就只为此事?”闻人吴扬眼打量对方,残碎果壳自指间纷然泄出。

    “……是了,与你而言,这算不得重要。”曹几楼自嘲地笑笑,“你既也来了这里,就该明白这世间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事难以挣脱。”

    “你说得不假,但于我并无进益。”

    “对,因为我接下来要托付的事宜,谁也帮不上你……但凡是皇宫,总该是有地形图和兵力布防图的……”

    闻人吴冷冷地回睨过去,从唇边挤出一个不算明朗的弧度道:“所以,你们打算叫我单打独斗地去偷?”

    算盘打得挺响!这僧人潜伏在大崇两三年,至今都没摸到宫里来,还只是个跳大神的和尚。却叫他去盗取地形图?

    闻人吴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语气淡淡道:“你刚才掰扯出来的‘压煞’是什么,我又是哪门子的有缘人?”

    风吹撩进屋中,曹几楼头上的僧帽纹丝不动,他整个人也凝滞在原地,单从面目流露出歉意的神色来:“我本是为了单独见你,才胡诌出的方子,你且帮衬一二……”

    “我为何要帮衬,又缘何要应承你,我与你素昧平生。”闻人吴的面色冷淡已极,从座上起身预备跨出门去。

    “你不想见见亲眷,闻人悦么?”

    闻人吴稍稍一顿,略回过头来:“瞧这情形,你倒比我想见多了。既是个出了家的和尚,就别满嘴‘闻人悦’‘晚庭香’的,出家人不慕凡尘——”

    曹几楼根本没那意思,叫他一噎,面色涨红。

    族姐闻人悦。

    闻人吴对她的印象实属不深,他好歹还在奉朝军营囫囵地过了近十年,可对这打抽丰来投奔的姐姐,还来不及多相处一阵,他俩便彻底分散两地,对方一早就被送往了大崇。

    “她在御前的茶房负责烹制茶水,是这么多人里离上位最近的。”曹几楼谨慎地一拱手,从窗外看来像是在感恩皇恩浩荡。

    “这么些年来,有很多人似你这般,被遣去盗窃文书,然而无一人成事,你族姐心中自有主意,万不肯做刀鞘来接应他人。”

    “——但你不同,你是她族弟……”

    “你对闻人一族既有诸多误解,以为亲朋会联手、家眷会互相帮衬,从开头就想岔了,我与你又何必多谈呢。”闻人吴回首微笑,然而那笑容却是湿冷的。

    曹几楼一蹙眉头,讪讪地咽下未尽的话语。

    其实被驱遣来大崇的每个人,各自都心怀鬼胎,曹几楼自个也有些小心思,明面上办差,夜间却也总要咂摸咂摸。

    他们这帮人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不成气候。闻人吴怀疑扎根在大崇的暗桩,早就有一部分叛变了,然而这是他乐见其成的事儿。

    上回在刑部,他探察出一条密道,当时同行的沪子显然是并未联络宫外的曹几楼,这僧人消息闭塞,身为佛门中人却巴不得用乌七八糟的情爱来笼络他人。

    倘若闻人吴真是个心肠软和的人物,这会保不齐已经一口揽承下来,上赶着去找族姐觍脸商谈,又敲定好必然失败的偷图章程,最后事败,死后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我时常在想,如何能填塞人的欲壑。”闻人吴转身又踱回曹几楼近处,“十年来,我至亲长逝时,生父忙于为东宫遴选伴读……”

    “恩师在颠沛奔逃的途中,被山上滑坡的巨石砸中,死于我眼前……”

    “忠心的兵卒折在了战场,拾回来的孤女蒙受营内纨绔的玷污,可靠的指挥使被掳后头悬城阙……”

    他语气低沉,一点也不因为心绪的起伏而拔高声门,照旧是缓缓的、和悦的音调。

    “我无意于思忖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在这样的世道,他们活下来,就早晚会遇上这种事——只要活得太幸福,一点点跌陷就足以置人于死地。”

    “从泥泞烂地里挣扎着往上爬的人,因着什么都失去了,也就不致沦落到更糟的境地。”

    曹几楼听得毛发耸立,暗自心惊起这套乍一听无懈可击的说辞:“可……”

    “只有处于再无东西可失去的境况,往后的日子毋论起伏,才都算行路亨达。我之所以会来这儿,未尝没有得意忘形的缘故。”

    闻人吴撑头倚在桌案边,微微抿唇,露出个小小的酒窝来。

    那真是说不尽的少年意气,然而较之当年,也到底是萎靡颓唐了许多。

    曹几楼面目痉挛般抽搐几下,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悲哀神色:“……也罢。你若不想做,我便不逼你。我们乃是同僚,系出同朝,我向来都不愿与你为敌……”

    对方不愿意有什么用?心怀隐隐的悲悯又有什么用?“比丘慈悲心肠,我却是一身朽烂,倒灶走骨。你我何曾为伍过?”

    这嘲讽的意味昭然若揭。曹几楼坐立难安,实在寻不出言辞来回应闻人吴。

    却听笃笃的清脆叩门声,曹几楼心下一惊,连带着闻人吴也回过头去,一并注视着空无一人的窗外。

    从窗棂边倏尔伸进了一只手。

    闻人吴想到什么,从座上起身,步近窗边,愈走越疾,却刚好与窗外站起的姜祁簇打了个照面。

    这皇子做足了来访之客的架势,手上仍保持着握拳叩门的姿态,另一只搭在窗沿的手,却居然攥住闻人吴的腕骨:

    “无根之人,无枝可依——你是昏了头了。”

    曹几楼不明就里,姜祁簇倒干干脆脆地松开手,从外头穿行至殿内,一撩袍裾,当先坐到上首的雕花大椅上。

    “闻人啊闻人,你脑袋是铁铸的?居然敢打圣人请的僧客的主意!”

    闻人吴面子上很听他话,当即袖手退行到边上,指缝里夹着的刀片也悄然滑回袖袋的暗匣中。

    曹几楼完全不知自个刚才距离死只有一线之隔。

    “还请比丘先行一步。”姜祁簇扬起手来作势让对方退下,曹几楼躬身行礼,僧袍带动起微小的弧度,他临走前犹豫地瞄了闻人吴一眼。

    这样的境况叫人很难不多想。

    在他走后,姜祁簇以手支桌,发现桌上呈摆了一盘剥好的□□。

    他伸出手,随意捻起一粒放进嘴中,稍作咀嚼,便开口道:“我都知道了。”

    闻人吴没问他为何来,又知道了些什么,只是肃着脸恭听对方突然冒出这一句。

    旋即对方又开口,青翠的眼眸里闪动着波光粼粼的柔光,像山风吹拂下的一亩碧稻:“我发觉你是个疯头疯脑的东西,真是难以掌控,搞不好日后会反受其害。”

    “——但确实锋锐难挡,是把好刀。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分,能将你收纳进名兵图谱……”

    闻人吴凝视着对方咀嚼间上下滚动的喉结:“您向来是奴才的主子……奴才的身心,只愿能长久效忠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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