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10
一顿饭吃完,已经深夜十点多。走出饭馆时,夜空中笼罩着雾气,月亮孤零零地挂在一方,慵懒的模样,像是美人卧榻。
一阵清风飘来,陆垚朝林新望去,方才席间咄咄逼人的模样被深夜卷走,发梢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饭馆大门下灯光昏暗,不知为何,陆垚透过暗黄的灯光,从林新这张清傲的面庞上,看到让人心疼的脆弱。
“我叫个车回去就行,陆先生慢走。”林新简单道别,不想再客套,一心只想赶紧回宿舍。
她打开手机,找到打车app,这个时间车都在市区各大商圈徘徊,这里地处郊区,几分钟也没看到有人接单。她抬头看向外面的马路,来往车辆少,盯了一会儿也没见到熟悉的顶着小帽子的出租车。
林新见陆垚一直含笑看着自己,没有走,也没有搭话,有些静静看着自己表演的意思,恼羞成怒。她嘴唇抿紧,实在憋不住再次催促道:“陆先生不用等我,时间不早了,早回去休息吧。”
清冷的声线传来,陆垚笑了声,一顿饭下来这姑娘比原来见到自己松弛了些,也算收获。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未落下,抬眸见到林新更加严肃的脸色,适时收住。
“光亚已经把车开到门口了,正好顺路,把你送到宿舍门口。”
打从加上林新微信那一刻起,陆垚悄悄地将称呼从“您”换成了“你”,为少了一些生疏而兴奋。
林新手指反复在手机上点击,见“呼叫车辆”的提示无限地转圈,认真考虑了自己要不要加钱。陆垚看着自己的目光太过强烈让人难以忽视,两个人又都堵在门口,可如果回去晚了,明天早上有晨训,估计要宣布参赛人选,万一被选中……
林新压低帽檐,心底一番天人交战。
谈光亚在车上等不及,从车上走下来,来到他们身边。“陆哥,林老师。”
林新看到谈光亚,这才想起车上还有一个人,不只有陆垚和自己,仿佛感受到那种尴尬但是可以接受的场景。既然打车这么难打,现在时间也很晚,回到宿舍碰见其他人的几率很低,林新抬起眼睛,再次看向陆垚:“那就麻烦陆先生了。”
陆垚一手揣进西裤外侧的口袋,另一只微微转动手腕,身形高大,说出来的话却促狭。
“走吧,这算什么麻烦,反而是我这车沾了光。”
林新觉得自己所有的冷静自持在今晚均数喂了狗,不然怎么陆垚稍微一调侃,她就像结束休眠的火山一样,从脚底板开始就控制不住地溢出滚烫地岩浆,濒临爆发的边缘。赶在爆发之前,她保持住自己的态度:“陆先生说笑了。”
陆先生……谈光亚心里嘀咕,一晚上了,想着出门前老板那模样,怎么不得换成陆哥一类的称呼。
老板这速度,比乌龟还要慢一些。谈光亚在心里唾弃道。
“陆哥,我先去启动车。”
陆垚对着他点点头,面上淡漠,一个字都舍不得说出来,仿佛刚刚眼含笑意的人是凭空幻想出来的。
谈光亚:……习惯了,给钱多就行。
回到宿舍,同屋的人早已关紧自己的房门,客厅漆黑一片。林新没有开灯,她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换下沾染饭菜味道的衣服,简单回复下诺诗轰炸了一晚的微信,拿起洗漱用品准备清洗下自己。
热水器陈旧,每次给水加热时,就会发出刺刺拉拉的响声,林新怕打扰到其他人,将浴室门关紧。她拿起花洒,任由落下的水反复冲刷自己的脸,朦胧间,脑海中浮现出晚间餐桌旁陆垚那张脸。
人生的过分英俊,可眼底的偏执与控制欲,让她没来由地想要一再地反抗。
林新甩甩尚在滴水的头发,将这些视为人生的一个过场,无端冒出来的应酬,强迫自己不再忆起。
“光亚,你说,讨好人容易还是强迫人容易?”
把林新放在宿舍门口,简单道别后,谈光亚在前面十字路口处左转,朝来时截然相反的路途开去,顺路不过是成人间表达客气又能减轻他人负担的客套话。回家路上,陆垚望着市区内依旧车水马龙的街道,没来由地说出这句话。
谈光亚自从猜到大约自己老板对林新有别样心思后,是心存看热闹的意图的。他抬眸,视线从后视镜上掠过,见多了胸有成竹的陆垚,却第一次见到束手无措的陆垚,心下隐隐叹口气。
“如果都用真心换真心,就没有讨好和强迫。”他思忖再三,回复如此。
“呵!”陆垚嘴角溢出不屑,真心,又价值几金。
谈光亚听见他那声不屑,心里想再掏心窝子说话他就是狗。
这些年过去,陆家这些口口声声说为自己好的人,把自己当成工具去强迫,对自己何曾有过真心?
次日清早,林新简单收拾下自己,准备下楼去食堂吃饭,她习惯性地在晨训前就填饱肚子。出门时同屋室友房门依旧紧关,林新迈出大门的脚又缩回来,她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转身走到室友门口,抬手敲了几下。
“我下楼晨训去了。”林新在门口说道。
正欲离开,里面一阵兵荒马乱,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林新回头,对上一张略显错愕的脸。小脸年轻朝气,随后不好意思地冲自己笑笑。
“新新姐,您先去,我收拾好就下去。”
室友谭书清,刚搬来不到两周,替换掉上一个离队的老队员,现在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说话,谭书搬来以前听同伴嘱咐过自己,林新与李岚一个屋檐下住了两年,说不到十句话。
刚刚林新清冷的音调传进自己耳朵里,谭书清想起自己从床上弹起来的样子,暗骂,真是没出息。
她目送林新出门,梦游般回了屋,又歪到在床上,辗转留恋,直到看见手机上的时间逼近7点,吓得扔掉手机,顾不上洗脸刷牙,穿上衣服就往外跑。上次迟到时莫楚楠莫指导指着他们几个,言辞激烈:“你们要是再敢迟到一次,怎么来的一队就怎么回二队!”
上次林新也在场,是不是听到了,今天才会叫自己。
等谭书清气喘吁吁地跑到集合地点,身边好友靳班班从兜里掏出两个鸡蛋塞到自己手里,小声地同她说:“莫指还没来,你先吃个鸡蛋垫垫肚子。”
谭书清飞速地剥开一个鸡蛋皮,见楼梯拐角处出现熟悉的身影,顾不得其他一股脑整个塞进嘴里,靳班班瞪大眼睛看着她鼓成一个球的腮帮子,使劲憋住笑。
莫楚楠和钱则一走过来,站在各自队伍面前,准备宣布后面的一系列赛事计划和训练安排。莫指清清嗓子,刚要说话,“嗝”,谭书清被鸡蛋噎到的打嗝声冲破晨雾,后面站的无论是男队员还是女队员,都哄堂大笑起来。
靳班班一边抬手轻拍她背部,一边因为停不下来笑躲着谭书清拧自己腰侧。
莫楚楠轻咳一声,试图让气氛严肃起来,无奈谭书清打嗝声一声比一声高,被蛋黄糊住嘴,实在噎的难受。莫楚楠绷不住脸也笑起来,他朝谭书清笑着呵斥道:“还不快去洗手间收拾收拾。”
谭书清红着小脸低头一溜小跑冲出去,林新站在边上,方才看不到自己舍友噎到的傻样,这时看见她不敢抬头的背影像只鹌鹑,嘴角弯起,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
钱则一要求男队员列队:“向右看齐。”
队员们随着教练口号迅速动作起来。
“大早上的,一个个的精神气去哪里了?都给我垂头耷拉的,站个队都站不整齐!向前看!”年龄即将迈入50岁,但钱则一自身状态似乎才三十出头,中气十足得很。
杨天学跟着调整队列,偏头过去正对上林新笑意未退的眸子,竟有些愣神。
前几年大家一起玩闹的时候,也不是这般冷心冷情的人。队员们一起吃吃喝喝,即便林新有时不合群,但依旧能看见真切的笑意。
林新见杨天学看过来,神色一凛,收起唇边已经快要散尽的笑,眼睛直视前方,重新恢复脸上淡漠的神情。
杨天学回过头来,脸上表情有些不自在。是不可能回去了,也不会再回到以前。
男队集合后,因为训练计划和安排略有不同,钱则一带着集体去其他地点,女队原地不动。
莫楚楠见恢复冷静的谭书清归队,清清嗓子,对着眼前站的密密麻麻的队员说道:“我们已经集训一段时间,接下来就要开始一系列大站小站的国际赛事。今年是奥运年,世锦赛和世乒赛都在明年,对我们全队而言,今年的任务就是派出符合国家队参赛要求的选手,通过一系列密集的比赛,不停地积攒你们的积分排名,争取前五名都是我们中国队的队员,保底则是排行榜前两位都必须是你们中的两人。”
他停顿了下,看向面前的队员。这个奥运周期结束后,一批老队员选择了退出,同步从二队补充了一批新鲜血液。从年龄结构上讲,年轻化对下一个奥运周期是好事,四年后成长起来一批优秀的中青力量,但这些年比赛经验告诉自己,很多时候,赛场上坏也坏在年轻。年轻意味着冲动,意味着并没有经历过大赛的洗礼,对国家队而言,没有老带新,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都想一展英姿。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心气儿高确实不怕虎,却往往输在并不如自己但大赛经验丰富的老队员手上。
“从社会上将,你们确实年轻,很多我们的队员同普通家庭的孩子相比,也就是高中生到大学生的阶段,尚未出社会经历风雨。但是,站在竞技体育角度,你们的心智不能年轻,要分秒必争,要每球必争,更要每分必争。要知道,你们的父母把你们送到国家队这一路的艰辛,也要知道,一旦站上赛场,你们胸前绣着国旗,身后背着自己的姓名。如果因为自己不够努力不够认真仔细输掉比赛,那得到的就是当着国家的面丢掉自己的脸面!”
“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队员们也被莫楚楠这番话带出了压抑已久的激情,年轻张扬的面庞上写满自信,包括林新在内的所有队员都齐声回答,声音刺破尚未被太阳照亮的天空。
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从懵懂孩童到真正踏入乒乓球职业这条路经历的痛苦与波折。凌晨起床跑操,深夜入睡前还在反复检查自己的球拍胶皮,为了挤进天才云集的国家队,从少时便要在赛场上接受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洗礼。在同龄人娇养在父母膝下、兴趣爱好涉猎多但并不以此为生时,自己却要一遍一遍地练习接发球,不停地纠正自己正反手的错误动作,以及早已接受十三四岁时就已经开始磨损消耗的神经和关节。
林新想起第一次参加少儿锦标赛时,被兄弟省队的选手挡在16强之外,当时除了对几个球的处理方式有些懊恼外并无太多失落。教练也是抱着初次打比赛刷经验的想法,两个人从赛场上下来一路边走边笑地往外走。途径运动员出口处的一处角落时,林新看见赛场上自己的对手躲在那里嚎啕大哭,她的教练在一旁安慰她:“四年了,终于进了8强,这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啊。”
她双手盖住自己的脸,哭声中没有想象到的释放,而是压抑到极限的痛苦。
“这是我能参加的最后一届少锦赛,进不到决赛,我将再也没有办法踏进国家队的大门了啊。这一站,我只能赢,不能输。”
那时少年时期对林新冲击最大的一件事,她原本因为被人夸有天赋选择打球玩玩,从那以后,才真正将打球当成自己一生的追求,赛场上不再有得过且过的心思,而是只要比赛没结束就要坚持到底,就连自己的教练都诧异这些转变。更多是欣慰。
再次想到此事,林新牙关紧咬,胸口似有团火,她暗暗告诫自己,除非她死,否则这条异常崎岖泥泞的竞技之路,她走定了。
说完这些鼓舞人心的话以后,莫楚楠宣布国乒正式进入集训状态,备战下月中旬即将拉开序幕的一系列赛事,这将是年前最后一段赛程。
“凤瑛、薛慧、陈然可、崔晓、苑若诗、杨爱玲、张欢、王燃、田思齐、……林新,去我办公室。其他人稍作休息,八点半训练馆集合,由各组教练宣布你们这一阶段的训练计划和训练重点。”点到林新时,莫楚楠顿了下,视线从林新清冷的脸上掠过,随后宣布解散。
点名的队员都是教练组正在考察的比赛报名人选,听见这些主力队员的名字,年轻的小将们除了羡慕并无其他,直到听见林新的名字。
资历稍微久一些的队员,无论心里怎么想,都能将表情压下去。凤瑛听见后撇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教练南郝,见南郝也是一脸惊讶,便知道这个消息他同自己一样刚知道。凤瑛心里不清不楚,既有往后关系或能缓和不必担心对方何时给自己下绊子,又不清楚到底现在,林新水平是个什么样子。每次她当自己陪练时,总是绰绰有余,自己偶尔拼尽力量,竟也没有办法完全压住她。
小队员们脸上确是五彩纷呈,尤其是这两年新来的,都知道林新能力强但却是队里的绯闻中心,他们一路上来早已较同龄人想必更加成熟,个个都是人精,往日怕沾腥都躲得远远的。本以为球队已经将林新当成弃子,可今天……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作何想。
林新依旧冷着一张脸,丝毫不在意这些频频朝打探的目光,肩背直成一条线,从队伍里走出来,跟着莫楚楠离开。
这次机会,于自己而言是施舍还是其他,对现在的林新并不受影响,她无意去深究里面的横竖,只渴求一次又一次的比赛机会。去办公室这短短几步路,林新心底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
失败,只配退还给胆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