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9
林新回想上次见面，实在找不到有任何闪光点可供回忆，想来对方也同自己一样，既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谈话，干脆抛之脑后，仔细想想接下的见面要说什么。
这是她考核业绩项，完成的好，后面的奖励跟上来早。
坐在疾驰的汽车里，林新反复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成年人世界诸多无可奈何。儿时见过凌晨三点醉醺醺回家的老林，小卧室里推开一道门缝，老林疲惫的脸似乎将拉开的门缝填满，林新趴在门后，看着他毫无生气地伏在夏医生的肩上，关上门时怎么也忘不掉那张涕泪横流的脸。
她现在不过给人当个陪练，不少块肉，也没卖底线，有什么不能忍耐的。
林新跟着谈光亚一路绕圈走到二楼西侧最末端的房间。
整个食肆灯光昏黄，一处处紧邻的房间笼住各自室内的喧嚣。脚下的木地板熏染了烟火气，踩在脚下才有了走路的实感。
谈光亚回过头看了眼林新，见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底泄露了些紧张情绪，他微微含笑对林新点点头，抬头叩了两下门便推开。
“陆哥，林老师已经到了。”
话说完，侧过身给林新让出一条路来。
林新瞳孔锁紧，盯着伫立在窗前的男人缓缓转过身，面若皎洁月光，身形如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像是中古来的绅士，与那日初见时一副地痞般样貌大相径庭。正要怀疑是否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时，男人望着自己，唇角勾起，露出极浅笑容，声音像是融化的雪水，潺潺中透出凉薄。
“没想到我们这么又见面，林老师。”
说罢，剑眉上挑，一张俊美无匹的脸上多了几分调笑。细看竟有些许恼意，似乎懊恼自己竟然打招呼都不擅长。
谈光亚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老板这张脸，在没有拍戏的时间里，第一次这么生机勃勃。追人追的像是幼儿园里小男生过家家扮演的“爸爸”，故作成熟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谈光亚在一旁错开头，实在看不下去老板这副让人手麻脚麻的模样，心底盘算是悄悄退出去，还是找个时机同老板说一声后正大光明的撤。他抬眸看了眼已经进入状态的陆垚，舍不得放弃围观直播现场。
老男人开花还挺带感。
眼前男人与那日走廊里的人重叠，林新有些挫败感地想，一顿饭的时间她都不想忍，后面合作期不算短，真的能坚持下来吗？
“陆先生，您好，我是林新，很高兴与您见面。”林新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客套又疏离。
陆垚不以为意，他瞥了眼谈光亚，后者极其有眼力价的迅速道别离开。
关上门的一瞬间，谈光亚忽然福至心灵，伸出蠢蠢欲动的手，对着老板准备再次散发魅力的脸，比了个大大的“赞”。直到走到楼下，才想起上个月老板说的加薪只是开了口头支票，这个月还没到发工资的时间，方才自己那一番浅挑衅的做法，着实脑子抽了。
“林老师还觉得我是闯女厕所的登徒子吗？”
陆垚迈开长腿，剪裁做工质地皆讲究的西装裤勾勒出笔直腿型，走到林新身前，不错眼地紧盯住林新。
林新不动声色地朝旁边移动一步，被反问的有些不耐烦，她错开视线，不想细想陆垚眼里时不时让人胆战心惊的占有欲和偏执，怀疑这人是否用错了地方。
“那日误会，陆先生别往心里去。”
陆垚压迫感太强，林新轻轻地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鼻尖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对面站着眼前身形高大压过自己一个半脑袋的陆垚，让向来对人际关系不敏感的林新，实打实感受到诺诗挂嘴边的“脚趾都尴尬”是什么意思。
她第一次有股冲动，希望自己是主导者，赶紧走完流程，各自滚蛋回家。
“陆先生，不如我们坐下来细聊？”
陆垚低哂，脚尖朝前探了半步，声音里带笑：“林老师，想聊什么？”
林新忍住不适没后退。
来的路上提醒自己万万要忍耐的念头逐渐消失，她错开头，忽略对方呼吸打在自己头顶的热度。
“那要看陆先生想聊什么。”
陆垚看见林新微微皱起的眉，收起逗弄的语气。他走到餐桌前，拉开主宾位的椅子，微微俯身做出邀请状。
“感谢今日林老师赏脸，倘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也请林老师海涵。”
林新纵使心中万般不愿，今日这顿饭过后还会继续相处一段时间，勉强收起排斥。她走到座位前坐下，目光低垂，直到看着陆垚绕到对面坐好，方才落下心中一块石头，抬头朝陆垚抿唇颔首：“陆先生客气了。”
“不知道林老师喜欢什么菜系，运动员饮食也有些讲究，为了不给您日常训练添麻烦，选了这家素食馆，老板说绝对不会有乱七八糟的添加剂。但这里不给客人提供具体的菜单，只有几个套餐可选。今天见面十分匆忙，这顿饭选择权先交给我，下次吃饭再挑一家林老师中意的馆子。”陆垚顿了顿，眼前女人身体绷直成一条线，衣口处隐约可见两道极其标志的锁骨线。
虽已入夜，可室内灯光充裕，往常只能隔着屏幕看见的人出现在眼前，总有十分强烈的不真实感。他错开林新看像自己的视线，目光停留在她饱满光洁的额头上，轻叹口气，复又看向林新说道：“我觉得比赛这事颇有些玄学，便避开套餐四，选了套餐一。希望林老师接下来多拿第一吧。”
收起随意的陆垚，身上自带从小沉淀出来的贵气。林新觉得这人似乎有千面万面，现在他坐在月下窗前，眉眼凌厉被月光稀释，瞧着竟有雾里朦胧不真切之意。
“我在饭菜上向来不讲究，也不知道哪里餐厅好，知道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林新直接将后面约饭的可能性堵死，“今天让陆老师破费了。”
陆垚挑挑眉，换了个话题。
“我自己十分喜欢乒乓球，但是仅限于看比赛，从未上手过。这次接拍这部戏，更多地是出于对这个行业的热爱以及挑战。下周开始我将会去国家队，跟着咱们队员一起训练一个月，到时麻烦林老师抽时间盯一下。”
林新见他提起陪练这事，终于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陆先生，我来之前问过对队里，之前也有一些演艺行业的老师们来我们队里跟训，一般都是跟二队队员，我虽然没有取得什么好的成绩，但目前还在一队。为什么非得是我？”
说到最后，声音上扬，细听微微有颤抖。
陆垚似乎并不好奇她提出这样的问题，甚至早有准备。他瞳孔紧缩，盯住林新，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答非所问道：“林老师，您了解二队的张雷张教练吗？”
林新不耐，但涵养依旧让她认真地回答每一个问题。“张教练经验丰富，带新队员的能力十分优秀。”
“那，田志严老师呢？”
“这是男二队的队员，同一队大队员的陪练经验丰富。”
陆垚继续说道：“再就是，崔顺华老师，不知道林老师是否熟悉？”
“崔老师接触的少，我来队里时间也没有很长，只是听人说起过，往常队里来拍摄项目，一般都请崔老师出镜。”林新不解，说这些做什么？“不知道陆先生想要表达什么？”
陆垚停顿片刻，眸光忽明忽暗，盯了林新半晌，眼睛笑开，一时间皓齿明媚。
他笑着说：“这些都是之前队里给我推荐的人选，只可惜，我一个也没同意。我知道我是新手，学乒乓球也只是为了置业需求，队里找的这些人，最是适合不过。可我听见这些姓名就直接拒绝。林老师，您知道为什么吗？”
林新忽然觉得椅子烫的人想逃，空气仿佛凝滞。陆垚给人的压力太大，笑容越明朗，越让她心慌。
“不麻烦的话，希望陆先生帮忙解答。”
“因为这些人，都不叫林新。”陆垚终于将捕捞猎物的网子抛出去，静静地看着林新冷静撕裂后的惊讶愤怒，这般鲜活倒是比刚进来时更有意思。
从小尔虞我诈，陆垚对一切擦边的暧昧厌恶透顶。他不喜欢这些迂回蜿蜒，不爱毫无意义地付出。在近乎变态般执着的事情上，他会选择圈定目标，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有意义，有目的地追逐与放纵。
就像现在，他极为满意甫一进门开始表现得十分冷静自持的林新，变成现在这副坐在他对面，双目瞪圆死死盯着他的模样。
那双生机勃勃的眼里，只有他自己。
“这个回答，林老师您满意吗？”
林新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直白地将意图坦诚。她内心做过多种假设，也为了让陆垚退掉自己打了无数几乎可以登台演讲的腹稿，恰恰没想到，这人将私心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之前所有的说辞全都默默咽回肚子里，如今坐在这里，她只觉得所有血液逆流，胸腔胀满怒意。
陆垚，你怎么敢。
“你口口声声喊我老师，不过把我把整个乒乓球队当成可随意召唤的人。陆老师果然出身陆家，自来衣来伸手饭来张手习惯了，尊重只在嘴里，从未走心。”
愤怒让她不再伪装，什么尊称，还不如送给路边一把野花，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狗。
出身……
陆垚嘴里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心底一晒，觉得有些好笑。
他的出身，无非名前挂了陆姓，倘若一天真相宣之于众，只怕没人想要。
“火气这么大，喝口茶水，这是这里的特色，三清茶。”陆垚并没有因为她愤怒而有一丝波动。“至于尊重，林老师放心，我对你的尊重，并常人更甚。人嘛，总是希望在可以的情况下和自己仰慕的人共事，林老师仰慕者众多，多我一个，想必也没有影响。”
林新气不过，懒得再客气，“多不多不知道，但没碰见过仰慕者强迫自己仰慕的人的情形。”
“强迫？我听顾主席的意思，觉得咱俩这种协议，是基于双方主动意思表示，就算谈不上你情我愿，但也至少算是为了各自的目标，一拍即合。”陆垚挑眉，给“强迫”下了个自己能接受的定义。“如果林老师觉得，这种为了利益一拍即合也算强迫，那我无可厚非，毕竟我也不能约束自己以外的人的思想。”
若是谈光亚没走，肯定会被老板这一通颠倒黑白的说法惊到眼珠子掉出来。
您都对人家球队主席点名要林新了，也是，强迫的是顾廷之，没直接强迫人姑娘。
林新气急，“不愧是影帝，真是巧言令色、色舌如簧。你可知道你这一句话，将前面多少努力作废，……”她想起奥运会赛场上，女单决赛时凤瑛的怒吼，喊出心里积攒多时的欲望与希望。她自己又何尝不想站在赛场上，靠自己硬实力去打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
林新摆摆手，看见他那副“无论怎么闹，最后都要听我的”模样，心里倦极。
这人一上来就没给自己周旋的余地，端着一副人模狗样，多费口舌也是浪费。
林新拿起筷子，也不管自己是客，对面陆垚还未夹菜，直接对着一盘造型漂亮的凉拌菠菜下手，来都来了，总得填饱肚子回去。
绿叶红根缀满点点油星，看起来很有食欲，可她却只觉得涩口难受，嘴里像是打翻了油盐糖醋罐子，混在一起，便是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了。
鸡枞菌只觉油腻，马蹄爽甜的发齁。一筷子夹起一块素东坡肉，见又是将豆腐变了花样，让人一下子没了胃口。
林新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像笑话，都混到给娱乐圈里的人当陪练，这段时间怕是什么比赛都没了，她抬头看了眼似笑非笑地陆垚，筷子一扔，这些年心底压着的怒火隐隐有爆发的意思。
有钱你就能随意欺辱别人的梦想，有钱你就能握着人事业前途。
都当林新是个化不开的冰山美人，却只有林家父母知道自己这女儿自小被他两个人宠爱，也是有小脾气在家里爱耍小性子的人。往日她隐藏的深，在外人面前永远一副冷冰冰地模样，或许陆垚要求别人的样子过分坦荡，什么尔虞我诈全都放在一旁，林新只觉得，今天这饭她吃不吃得饱无所谓，但是这口气她得发出来。
“陆先生，我给您当陪练并非自愿，我也不想深究您到底是处于什么目的非要找到我。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您这里提出的要求我没有反驳的余地，但也希望之后的见面，我们能保持对彼此最基础的尊重，您需要的是更好地在银幕上呈现您的角色，而我需要的，则是比赛机会。我想，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后面一个多月的相处，即便是做做面子功夫，可教是要教的，练也是真的，若自己内心一直都在不满与抱怨，没有教会他打球，万一后面陆垚拍戏动作不过关露了马脚，显得自己没有认真工作一样。
陆垚见她试图抗争的模样，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一度觉得自己也确实有些霸道。到底是把她惹着了，但愿时间能告诉她，这一切虽有私心，却也谋划打算更多。
“方才是我做得有些过火，让林老师反感了，后面我会注意。”陆垚转动手上的玻璃杯，朴素的中式顶灯晃了下，照得他脸色晦暗不明。他半靠在椅背上，目光上调，露出锋利的上目线。陆垚轻叹一口气，说道：“可说到尊重，林老师真误会了。”
“我对林老师的尊重，已经像是梦魇，早已深入骨髓。”喉咙滚动，他喃喃道，声音并入一室沉寂，病态的偏执微不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