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被木晴风抛出符纸碰到的村民好似被烙铁烫到一样,虽然没像昨夜的金旺祖那样横飞出去,却也个个尖叫不止,甚至身上都冒出了阵阵青烟。
其他村民则唯恐避之不及,本能地挪动僵硬笨拙的身体想要躲避,呆滞空洞的目光中都多了几分忌惮与恐惧。
王回舟目瞪口呆:“牛逼啊兄弟!”
“这也是心理暗示?”吴朗一脸恍惚。
“不是不是。”木晴风忙摆手解释,“这是我画的驱鬼降魔符。”
功效不用过多介绍,从名字里就能明白一二。
“你们身上都有,本来应该只要随身携带就有用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非要贴到鬼怪身上才能起效……”木晴风念念叨叨。
吴朗和王回舟摸向自己的衣服口袋,果然摸到了符纸。
这下可算是跳过鸟枪阶段,直接从赤手空拳换成大炮了。
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现在知道了这些怪物是人力可以抗衡的,两人的负面情绪立马去了大半。
木晴风见他们两个都找到了驱鬼降魔符,不多解释,率先开路跑向金家大门:“走吧,我们去找周姐。”
退去的村民们眼中满是畏惧,却还身坚志残地围过来想要拦人。刚靠近就被王回舟手握符纸一拳一个,全都给打了回去。
“哇!”木晴风惊叹,“这是什么路数?”
“军体拳第一套,”王回舟嘿嘿笑道,“当年军训时学的,我平时当广播体操练。”
金家院内比外面的雾气更大,还有不知数量目面目模糊的人影在雾中忽隐忽现。
木晴风有点惊讶,怎么还有?明明不管从报道还是墓地来看,都应该只有十几个鬼怪才对。
还好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周苏叶,她正站在院子中央,挥舞着行李箱跟雾中走出来的人影搏斗:“我手里可是有三张驱鬼降魔符!我能怕你们?!”
彪悍之风让手脚还有点酸软的吴朗自愧不如,他赶紧喊:“小周快过来,咱们下山!”
斗得正酣的周苏叶看到同伴们来了也是一喜,迈开脚步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了下来:“我得找到金银屏,带她一起走。”
金银屏?银屏?周苏叶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在木晴风耳畔炸开。他想起来了,这个被他忽略掉很久的名字,其实也出现在了瀑布旁的墓碑上——
金梭,友人银屏立。
他早该意识到,金银屏一开始就没出现在村口的群鬼中。
那些不人不鬼的村民进退有度,喊个口号都是非比寻常的整齐划一,一看就是有黑手在幕后操控。
金银屏没有和他们在一处,但这不足以说明她是鬼村中唯一的活人,恰恰相反,她极有可能才是那个隐藏在背后还未露面的强大鬼物……
木晴风刚想到这里,便发现梳着长长麻花辫的金银屏在周苏叶身后浮现,形同鬼魅。她朝着木晴风遥遥微笑,明媚鲜妍至极却也诡异至极,简直像变了个人,完全不复之前的畏怯。
木晴风立刻奔向周苏叶:“金银屏她是——”
周苏叶没听清,她注意到木晴风的视线落点,转过身看见了完好无损的金银屏,她真情实意地松了口气:“呼——你没事就好。快跟我们走吧……”
金银屏脸上带着周苏叶看不懂的笑意,她凑近周苏叶,手攀上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可惜,如果金梭当年遇见你就好了。”
周苏叶下意识问:“什么?”
可她没能得到答案,金银屏双手轻轻一推,便将她推进了浓重的灰色雾气之中。
木晴风来晚一步,只差分毫就能抓住周苏叶时,一抹小小的绿色随她一起被翻涌的雾气整个吞没了。
“……周姐?周苏叶?”
灰雾中无人回应。
木晴风总是乐呵呵的脸上此刻半分表情也无,他抿紧嘴唇,不管不顾地攻向金银屏。
金银屏灵巧地躲过木晴风掷来的符,眨眼间便闪到因突然生变而呆愣当场的吴朗与王回舟面前。
她拎住两个成年男人的衣领,轻松得像拎起两只兔子。金银屏打量二人片刻,不等他们反抗,先将吴朗扔进雾里,又凑近王回舟,眯起眼睛:“你身上有食物的味道……”
王回舟吓得要死,胡乱将手中的符纸拍到了金银屏头上。
金银屏秀美的五官狰狞了一刹,明显受到了影响,但她似乎能够强忍下来,冷冷道:“算了,我不想吃人。”
说罢将王回舟也丢进了灰雾里。连扔两人的动作一气呵成,全程也不过花费几息的时间。
做完这些,金银屏转向默不作声只顾冲她丢符纸的木晴风,好奇道:“你不问我他们都去哪了?”
木晴风刚刚情急之下在周苏叶三人身上都附了叶片,这时冷静下来一点,能感受到他们现在的处境并不危险。
金银屏不知用的什么法门,闪得飞快,在雾气中来去自如。木晴风再度扑了个空,没好气道:“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吗?”
“还以为你会更担心你的同伴们一点……”金银屏勾唇笑起来,眼角上挑,“呵呵,不过现在这种反应也挺有意思的。”
“什么有意思?”木晴风正动作不停,符纸不要钱似的往外掏,闻言警惕起来,“你单独留下我究竟是想做什么?”
金银屏慢条斯理地揭去终于落到自己身上的几张符纸,身形透明扭曲一瞬后又立刻稳定下来。她说:“我不想做什么,只是你还欠着我一场梦。”
她笑容不减地拍拍手,像是在启动什么仪式,语气轻快:“现在,做给我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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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来,让……看看你。”
有呼唤声在身侧响起,木晴风好似刚从一场极长久的梦中醒来,只觉得脑袋发蒙,视线模糊。他用力眨眨眼,看清了声音的来源。
那人长着一张让他鼻子发酸的脸,看起来将将不惑之年,五官清俊相貌堂堂,满头青丝绾成髻,只用一支简朴的玉簪固定在头顶。
是他开灵智二十多年以来最熟悉的人,他的师父木犀道人——木望秋。
木晴风不知道为什么他面对师父会有一种暌违已久的错觉,明明他们同在宗门,每天都会见面。他喃喃开口,声音里不自觉带上怀念:“师父……”
木望秋眼神温柔,与木晴风同时开口:“风儿,到爹这来。”
木晴风一顿,迟疑道:“师父?”
虽说他心里一直敬仰师父如父,也觉得他们玄同门上下就好似寻常人家一样亲热。但木望秋率弟子们来此处建起玄同门时,他早就长成一棵大树了。当时不过弱冠之龄的木望秋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他的亲爹,也从来没自称过爹。
木望秋迅速改口:“到师父这来。”
木晴风还停留在刚刚受到的冲击中:“师父你刚刚说‘爹’?”
“傻徒儿,你听错了罢,我怎么会自称‘爹’呢?”木望秋微微叹气,声音里满是包容,“说起来,风儿你此次外出历练许久……”
木晴风恍然,对,他化成人形后就离开玄同门四处游历去了,怪不得见到师父会有久别重逢之感。
木望秋:“为师很想你,你的三个师……”
“啊对了,师兄们呢?我也好想他们。”木晴风朝木望秋身后探头探脑。
木望秋继续说下去:“你的三个师娘也很想你。”
话音一落,三道高挑的身影从木望秋身后一一走出来。排第二的那人身量尤高,三人站成一排活脱脱成了个“山”字。
三人皆脚踩精致绣鞋,身着剪裁合身的襦裙,单看装扮都如同大家闺秀般美不胜收,但加上三张纯正男人脸后就要别扭有多别扭。
尤其是二师兄朱齐贤,他常年喜好木工与铸造,肤色偏黑,肌肉发达。薄薄的布料几乎笼不住他壮硕的上臂,更别说还有一片亮色的织锦披帛搭在那上面,整个画面说不出的荒诞离奇。
“嘶——”木晴风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忍不住以手遮目,只透过指间缝隙看人,“师兄们为什么穿成这样?”
大师兄杨鹤叉起腰,一反端方君子的表象,横眉竖目道:“师娘们可是专门为了迎接你才好生打扮了一番,你还想挑三拣四不成?”
师、师娘?木晴风一怔。
唔,他好像大概确实是有三个师娘来着,奇怪……为什么刚刚想叫他们师兄?
三师娘秦峦年纪最小,轮廓还不太硬朗,算是穿裙装最没违和感的一个,配上他臂弯里抱着的小狸花猫,俨然一副贵妇人的作态。
秦峦此时单手捧心,故作哀愁状:“风儿不喜欢我们这样装扮吗?连看都不愿意看。”
就连最沉默寡言的朱齐贤也投来谴责的目光。
木晴风了解秦峦爱玩闹的脾性,明知道他是装的,但还是有点心虚地放下遮眼的手:“这倒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
旁观的木望秋轻咳一声:“好了,你们别逗他。风儿,这次让你回来,主要是有个人想让你见见。”
木晴风顺势转移话题,不再去看三个师娘:“谁啊谁啊?咱们玄同门来新人了?”
木望秋温和一笑:“你不是一直都不想当排行最末的那个吗?我给你收了个师弟。”
正说着,有个年轻人从远处走了过来。
这回来人穿的终于不是女装了,而是一件怪模怪样的黑色长衫,质地看着像毛毡。
看清年轻人的脸时,木晴风愣住了,一个名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江楼?”
木望秋满意颔首:“看来你们早就认识了,如此也好,那就由风儿带你师弟熟悉我门吧。”
说罢木望秋就领着杨鹤、朱齐贤、秦峦三人离开了。
木晴风目送三个师娘扭着或粗或细的腰肢跟在师父后面走远,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三个师娘……
说实话,师父真的吃得消这三个师娘吗?
木晴风依依不舍地看了一会儿,转头询问新鲜出炉的小师弟:“那我带你逛逛?”
江楼低眉顺目:“全凭师兄安排。”
“噫……”木晴风抖了抖,更不对劲了,江楼平日里和他说话是这种口吻吗?
木晴风挠挠头,拽掉几片冒出来的叶子:“同门之间不用如此拘束。”
江楼依旧十分恭敬:“是,谨遵师兄教诲。”
啊……这个态度真的很奇怪。
不过作为一个平时没什么烦恼的树精,木晴风奉行的处事原则就是想不通的事情先放下别想,说不定以后哪天晒太阳的时候就能突然想明白了。
木晴风甩甩脑袋,丢掉疑虑,带着江楼在玄同门内逛起来。
“我玄同门虽才开宗二十余年,但已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宗。”木晴风侃侃而谈,向江楼介绍宗门基本情况,“那边是山门,这里是大殿,后面是师兄、啊不师娘们住的地方……”
玄同门着实不大,不过一刻就能转个遍,很快木晴风就领着江楼走回了起点。看到空地中心那棵树枝虬结几人才能合围的枯树时,木晴风一合掌:“差点忘了说,这是我门镇门神树,是你师兄我……”
话说了一半,木晴风忽然停住。
诶?树?他已经化成人形了,这里不该有一棵这样的树,玄同门内的大树明明只有他自己……
可是有些精怪化成人形也不影响本体啊……
但他的本体都被做成棺材了,能认识江楼也是因为江楼买下了他……
棺材?江楼……他和江楼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来着?
木晴风按按自己的额角,有点头疼……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木晴风下意识摸向腰侧的口袋,却发现今天穿的是一身长袍,没有口袋,只有腰带上挂着的青色荷包。
他不管荷包,只是全神贯注地去找那个本该存在的地方。终于,木晴风从腰侧凭空摸出了一根通体透明、似玉非玉、内芯通红的杆状物。
江楼:“这是何物?”
对啊,这是什么?
木晴风紧紧盯着手中的东西,迷茫的眸子渐渐清亮起来。
这是……红色中性笔!
木晴风想起了一切,他现在是在梦里!
果然不出他所料,金银屏就是那个能当他竞争对手的鬼怪。手段确实高明,连他都没躲过去,昨晚吴朗和王回舟想必也是这样被快速拉入梦乡的。
“江楼”:“师兄?”
木晴风回过神,用手晃了晃红笔,在指间挽出个花。
他眯起眼睛朝“江楼”笑笑:“不是‘你’买的吗?你不知道?”
说完,木晴风也不管“江楼”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走到那棵突兀存在的大树旁。
按理说他意识到这是在做梦时就应该从梦中醒来了,现在还没醒只能说明这不是普通的梦境。木晴风对阵法与幻境不甚了解,但也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破阵要找阵眼。
眼前的一切几乎都是按他回忆中的玄同门一比一化成,只有这枯树,越看越像金家村村口的那棵。
破局之法十有八九都在这树上,先画个符试试,用什么符呢……木晴风在记忆里翻找起来,还真让他给找到了——用以破除氛秽的破秽符。
似乎不怎么对症,不过木晴风很快说服自己:“反正破阵是破,破秽也是破。”
他自信满满地拔开笔盖,提笔就要往树干上画一个破秽符。
破、破不了……
木晴风:“???”
中性笔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地方不显色啊?
被晾了半晌的“江楼”跟过来:“师兄,你在干什么?留在玄同门不好吗?”
木晴风正在掏出其他几根红笔进行尝试,闻言答非所问道:“我这笔大生意如果做不成了该怎么办?”
“江楼”如同每个传说中的乖巧小师弟一样,面对师兄的问话满脸景仰,也不问前因后果,只一味地奉承:“怎么会呢,师兄一定能做成。”
木晴风皱皱鼻子:“他不会像你这样说话。”
“江楼”便像受了训斥一样,低下头不再言语。
木晴风看着他那张脸上流露出谨小慎微的神情,有点怀疑自己。
在他梦里江楼是这么个形象吗?肯定是金银屏动了什么手脚吧?
木晴风想着,把无功而返的几根红笔放回“口袋”,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一个小纸包。
他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临走前江楼坚持塞给他的那一小包朱砂,说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竟然真派上了用场。
展开折叠整齐的纸包,里面的粉末颜色是正宗的鲜红,粉质细腻,一看就是上好的朱砂。
木晴风用指尖沾取少许朱砂粉,以手为笔画了起来,朱砂的显色度很高,轻易就在树干上留下痕迹。
“九凤破秽,精邪灭形……”
随着咒语的吟诵,破秽符很快画出大致形状,眼看着只剩最后的收尾时,那个一听便让木晴风眼眶发热的声音再度响起。
“风儿,这便要走了吗?”
木晴风闭闭眼,蜷起手指。明知道那只是自己记忆中的一抹幻影,终究还是没忍住看了过去。
怪里怪气的“江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柔注视着他的木望秋,一如千年前的许多朝夕。
旁边的三位师兄也和从前一样……不,他们还是那身花枝招展的妇人扮相,和从前一点都不一样。
之前迷迷糊糊的没细看,木晴风这会儿才注意到几位师兄的装扮非常全面,除了服装还有首饰与妆容。大师兄和三师兄的发间都缀了步摇,二师兄的眉间甚至还点了花钿,只是在古铜色的皮肤上不显,不仔细看像平白弄脏了一块。
木晴风快要决堤的眼泪瞬间就憋了回去,还有点想笑,他抿抿嘴:“嗯嗯,我要走了。”
木望秋走过来,用手背轻轻抚过木晴风的侧脸:“你长大了,理应离开宗门在外闯荡。惩恶扬善荡平妖邪本就是我辈责任,不用害怕。”
木晴风蹭蹭师父的手,像他往常用枝条常做的那样:“我不害怕,因为……”
木望秋声音柔和:“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三个师兄也纷纷开口:
“哼,别玩野了忘记回玄同门就行。”
“功课不可荒废。”
“看见漂亮的小狸奴记得给三师兄聘来!”
“我记住了。”木晴风对每句话都以重重点头作为回应,他望向师父与师兄们,想把这些已经刻在他脑海中的模样记得深些,再深些——除了女装。
我不害怕,因为……你们会一直陪着我啊。
不管是在记忆里,还是在心里。
木晴风下定决心,重新面对树干。
“天罡正气,散荡妖氛!”
他默念着最后的咒语落下指尖,补全了破秽符的最后一笔。
周围的场景一瞬间剧烈震动起来,木望秋几人的轮廓逐渐变淡乃至完全消失,玄同门的一砖一石也慢慢化为齑粉。
整个空间仿佛一个被重重敲打的鸟卵,在震动中一寸寸脱去虚假的外壳,露出本来的面貌。
果然,金家院门前那片被浓雾包围的空地就这么出现在木晴风的视野里。
原本膨胀到看不出人样的村民们这会儿都恢复了正常体型,集体垂首立在不远处。
金银屏站在众鬼身前,看起来丝毫不避讳让人知道她就是这群鬼背后的操纵者。
不过金银屏的脸色有些古怪。
她对着木晴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呵呵,你的梦确实很有意思,没让我失望。”
“诶?没让你失望……”木晴风想了想,睁大一双圆眼惊奇道,“你喜欢看我的师兄们着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