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皇甫朔
五岁的皇甫朔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钗环散乱的母妃在他耳边哭泣,那哭声撕心裂肺,分崩离析。
慢慢地,那哭声在耳边越来越低,随即是母妃一声一声凄厉的叫声:朔儿、朔儿。
皇甫朔想睁开眼从这可怕的噩梦中醒过来,眼皮却像压了千斤重的巨大石头,身体不受控制怎么也睁不开,他害怕极了,连带着小小的身躯也跟随着噩梦颤抖着。
随即,他感觉到一股苦涩的汤药顺着自己的口中粗暴地灌进,那药又苦又辣,他被呛地闷哼了一声。
他分不清这是不是梦,他被困在梦中无法自拔,他在黑暗中前行,怎么也看不清前行的路。
皇甫朔醒来时,房中一片漆黑,他疑惑为什么宫女不掌灯,他撑着身子下了床榻,双手抹寻着,始终没有找到母妃给他绣的那双老虎头布鞋,光着脚在地上走着。他喉咙又干又涩,想去桌上倒杯热茶喝。
昨夜的噩梦惊地他一身汗,现在身子还是湿乎乎的,这让他有些难受。
他在黑暗中碰到了烛台,那烛火将他的手指烫的通红,突然他的手一顿,甚至忘记了手上的烫伤,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皇甫朔不可置信地拍打着自己的眼睛,沙哑的哭声将空荡荡的宫殿塞的满满当当,他在黑暗中绝望地喊着“母妃、母妃、你在哪里、朔儿怕黑、朔儿怕黑。”
他没有等来他的母妃,只等来了他的舅舅——封之明。
那夜过后,他瞎了,母妃也死了,父皇更是不来了。
他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他不再哭泣地像一只流浪小狗,用不熟悉他那个年龄的意志捏着小手抵抗着黑暗带给他的恐惧。
舅舅在皇宫陪了他整整一年。
舅舅成了他幼时唯一的光,但有一天那道光说他要走,他说他会来接他的。
皇甫朔捏着小拳头郑重地点头:舅舅,我等你来接我。他强制着自己不哭出来,他不想自己的软弱暴露在舅舅面前,他想舅舅安心地去做他想做的事。
临行前封之明去了皇帝的宫殿,他们秉烛夜谈了一整个晚上,皇甫朔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
他在北莫皇宫一直那么等着等着,从日出等到太阳西沉,从春暖花开等到白雪覆梅。
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他幼时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宫殿大门口的台阶上呆坐着。
舅舅走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父皇,皇甫朔安慰着自己,父皇日理万机,政务繁重,所以才没有来看他,他不是忘记了他。
可他似乎忘记了,他的眼睛看不见,就算皇帝偷偷来了他也不会知道。
眼睛瞎后,听觉就十分灵敏,夜晚他在睡梦中时不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甚至能闻道父皇身上独有的龙涎香。
等他惊醒,又什么都不在了,果然是梦,他嘲笑道。
他在深宫中艰难的过活着,嬷嬷对他不好,甚至经常呵斥叫他小瞎子,连小太监也欺负他,在他走路的时候偷偷伸脚故意拌他,他被摔在地上疼地起不来,一旁的宫人偷偷地看他的丑相,捂住嘴有时还笑出声来,小宫女也学着旁人戏弄他,打扫房间时还朝他的茶水里吐口水。
他们敢这样,就是不怕被发现,更不怕被叱责。
怎么会被发现呢,他的父皇从来不来看他,怎么会被叱责呢,皇后那么恨他,那么恨他的母妃。
他一个瞎子,每天除了在自己寝宫乱转,哪里也去不了,他连去告状的路也看不见。
内务府的官员克扣他的衣食住行,北莫的冬天天寒地冻,他富丽堂皇的宫殿没有一块碳火,他冷地蜷缩着身子,在发潮的被褥里瑟瑟发抖。
他有想过死,就这么死掉吧,可他还没有等到舅舅来,他凭什么要去死?欺辱他的人,杀害他母妃的人,那些人才该死!
他的心因为仇恨变得越来越坚不可摧,他学会了隐忍。
十年,整整十年,就在他等的绝望的时候,封之明来接他了。
他在十五岁的时候被送去元齐当质子。是啊,这时候他的父皇终于想起他了,他舍不得大皇子二皇子去元齐,却舍得他。
马车一路浩浩荡荡,百官送行,他在马车里感受到跪拜在地的文武百官,双拳紧握,愤恨地将嘴角咬出了鲜血。
他在空气里闻到了权利的味道,他享受着百官的跪拜,那么低下、那么卑微、他需要的是权利,他要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他要让曾经欺辱过他的人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他皇甫朔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他本以为自己在元齐会过的生不如死,却想不到元齐帝待他如座上宾。
他才知道这是封之明为他谋划了十年得来的,也是那个舍不得看自己一眼的父皇谋划来的。
他和舅舅谈了整整一夜。他才知道父皇有多爱母妃,他才知道他梦中的脚步声是真的。
父皇的宠爱害死了母妃,父皇想让他活着,他克制那份深沉的父爱。
皇后魏氏背后魏家根深蒂固,魏家在朝堂只手遮天,掌握着北莫的一半兵权,他父皇作为皇帝窝囊的紧。
皇甫朔被带到宫外的一处府邸,舅舅告诉他,进了这个门后,这天下就只有元齐的封之明。
封之明还告诉他,你生的俊朗明媚,元齐公主一定会喜欢你的,公主喜欢温润如玉的人。
封之明暗示他,元齐公主生的貌美,与他十分相配。他的眼睛看不见,他不知道元齐公主有多美,他也不关心她是美是丑,他只想得到公主的心。
除了睡觉,他整日都陪着元汐,满脸耐心眼中全是笑意,他装的十分的像,他庆幸自己是个瞎子,要不然那天真的公主一定能从她浅淡的笑意中,看到他眼睛里的冷漠和虚伪。
但元汐好像对他不怎么感兴趣。
他的听觉格外灵敏,他在隔壁房门听到公主开窗的动静,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故意去了梅园,装模作样地在厚厚的白雪中摸索那枝被他故意丢在雪地上的红梅,他手指冻得绯红,那模样一定有些凄惨。
那是他们第一次说话,她的声音软软的很好听,封之明说的不错,应当是个美人。
那夜过后,公主对他有些不一样了,有少女的喜欢,更多的是疼惜。
他突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可悲。
他在北莫皇宫呆了整整十五年,没有师傅教他读书写字,他是瞎子,怎么读书写字呢?
但元汐教他识字,她将字一个个刻出来教他,他们刻了很多字,元汐舍不得让嬷嬷扔掉,全部整整齐齐堆在书房的架子上。
元汐教他弹琴,她柔软的指腹轻轻盖在他的指背上,酥酥的,痒痒的,他十分喜欢。
元汐对他越来越上心,皇甫朔能感觉地到,她还求封之明给他医治眼睛。
她装病被封之明用银针扎依然乐此不疲,皇甫朔觉得自己那颗冰冷的心好像有那么一点暖和了。
元汐活地像太阳。
她病痛缠身被困府邸,可是她心中住着太阳,元汐的笑是发自内心的,那种从身体里散发出的明媚让皇甫朔抗拒不了,也无法抗拒。
他似乎爱上她了。
元汐好似一团火,将他坚硬如冰的外壳一点点融化着。
元汐快生辰了,他想雕刻一个人偶送她,皇甫朔问遍了府中所有的人元汐的模样,他雕刻了一个多月,刻了十几个木偶选出一个最好的。
他的指头被雕刀划地全是口子,一碰生水就疼,但是一想到元汐收到玩偶时的笑脸,他就觉得喜悦,喜悦到感受不到手上的疼痛。
封之明治好了他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害怕元齐帝会对他有所戒备。
元汐果然和他心中的模样一样,貌美无双,特别左眼下的那颗泪痣,将她清绝的面容又增添了三分妩媚。
他在府邸同元汐度过了六年,这是他此生最欢愉的日子,他觉得元汐是上天对他的救赎。
这六年他成长着,野心蓬勃着,封之明带他结识了很多人,这些人都是封之明苦心经营了十年得来的。
他的心中一刻也没有忘记仇恨。
父皇派使臣来接他了,临别前看着元汐梨花带雨的笑脸,他的心虽然像刀子扎进心窝,但却依旧坚定。
他不能带他走,他强忍着别开了脸不敢去看元汐,他害怕再多停留一刻,他就不想走了。
他许诺着她。
皇甫朔做到了,他成了北莫的新帝。
他将自己的两个皇兄砍掉手脚装进灌满粪便的大缸里,他一身龙袍加身,亲手将那坛子面无表情地送到魏氏眼前,得意极了:“母后,儿臣今日登基,特来送你一份大礼。”
新帝登基那天,太皇太后疯了。
皇甫朔杀伐果断灭了魏氏一族,全族三百六十一口,连门前的鹦鹉也没有放过。
他拉着疯疯癫癫的魏氏看着眼前的屠杀,恶狠狠道:“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这是我还你的谢礼,希望母后笑纳。”
魏氏听完哈哈大笑,疯疯癫癫赤脚跑出了魏府,北莫孤寂的街头从此多了个衣衫褴褛患了失心疯的丐婆。
七月初七,他和元汐的成婚之日。
这场婚事,皇甫朔用北莫十座城池换来的,元齐帝好像知道了什么,他开始忌惮他。
可元汐什么都不知道,她被皇甫朔和元齐帝编织的假象包裹着,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
元汐太爱皇甫朔了,元齐帝又太爱元汐了,明知道那是只豺狼,元齐帝还是将她许给了他。
大婚当日,丞相带领着百官跪倒在宫门口,因为那十座城池,皇甫朔害怕元汐知道,在宫里和这帮老臣斗了一晚上。
那夜他才知道,这皇位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好坐,各大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拥兵自重。
他妥协了,他怕元汐像母妃一样离他而去,皇甫朔只能夜里偷偷去瞧她,在她醒之前离开。
宗族那些老臣不断往皇甫朔后宫塞人,他只能笑着将人一个个安置在后宫,反正那么多空院,也不是住不下几个豪门闺秀。
封之明告诉他元汐的身子不能受孕,更不能喝损害身体的避子药,她身子太弱了,仔细将养着还能再活过十几年。
皇甫朔想着,他的元汐纵使万般难养,他也要好好养着她。
他不敢在元汐那里过夜,他太爱她了,他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皇甫朔流连后宫却从不碰她们,上官画好像看出了什么,背着他去找了元汐,皇甫朔知道后大发雷霆,砍了她两根手指,以示惩戒。
可他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两根手指,让上官画对他恨之入骨,也造成了他和元汐的悲剧。
朝堂的琐事压得皇甫朔喘不过气来,他手掌通天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他将自己的贴身暗卫安置在元汐身边,护她周全。
北莫和元齐终有一战,皇甫朔害怕去见元汐,他怕元汐那份炽热的爱融化掉他宏图霸业的决心,他害怕自己动摇,江山美人他都要。
人算不如天算,皇甫朔怎么也没想上官画会告诉元汐他出兵攻打元齐的事,更没想到封之明会带着元汐回元齐,他更没想到元汐会看到城墙上那一幕。
她崩溃地打他,用这世上最难听的话骂他,他都心甘情愿地受着。
这当有一天,没有吵闹,没有责问,一切都平静地让皇甫朔害怕,元汐毫无表情地望着他,眼中全是冷漠与疏远,他第一次从内心真正地害怕了。
他知道所有的平静都是假象,皇甫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城墙边的,明明半柱香的路程他像走了半辈子,脚步无力地在宫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爬上宫阙。
她最后对他说的话全是祝愿,可他听着只觉得比诅咒还令人心生绝望。
元汐一脸释然地在他眼前一跃而下,望着那毫无眷念的白色身影,皇甫朔拼尽全身力气也没有抓住。
她用最惨烈方式死在他眼前,他来不及阻止,更来不及后悔。
鲜血洒满冰冷的青石地。
“不”皇甫朔怒吼道,双拳锤在城墙的青石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元齐国破,北莫大捷。
三年后,皇甫朔迁都元齐,改国号汐。
皇甫朔坐在龙椅上,拿着封之明给他的边疆版图,疯狂地笑着:“哈哈哈,这天下是我的了,是我皇甫朔的了。”笑着笑着,他突然无助地哭起来,将那卷边疆图撕了个粉碎。
封之明望着眼前的帝王什么也没说,他向来不会安慰人,更不知道如何安慰心狠手辣的帝王。
皇甫朔回北莫后,上官家被株连九族,他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他却难得心软地放过了他,封之明对皇帝始终心怀芥蒂。
“舅舅,以前我总觉得有了天下,我就能有一切,三年过去了,我以为我会放下元汐笑拥江山,可我发现,我好像并不开心。”皇甫朔抽泣地蹲在龙椅上,将脸埋在自己的臂膀中:“现在,我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了,我连拿江山换她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吗?”封之明扯下那块遮羞布,缓缓开口:“你只是悔恨当初没有一剑杀了上官画,只是悔恨留我在北莫,如若让你再选一次,你依旧会这么做。”
“陛下,世间安有两全法,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就受着吧。”
空旷的宫殿,帝王的哭泣在殿中回荡,封之明叹息两声无奈地望着难得暴露脆弱的帝王。
皇甫朔在位十五年病逝,传位于思追太子,皇后卫氏垂帘听政,百姓都言卫氏是先皇后元氏转世,连左眼下那颗泪痣都一模一样。
北莫皇陵
玉石棺椁里,一具深深白骨,尸骨穿戴整齐,服饰精美。
“元汐,我来陪你了。”男子虽然年近中年,但仍剑眉星目,俊郎非凡,他双臂紧抱着那具白骨,大手一挥,将棺椁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