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生牛犊（五）
这第一个上前问价的是个男人。
男人看上去已过而立，身上穿着一件锦袍，腰间挂着佩玉，虽然袖口线头乱飞，玉的成色也不是上佳，但是从这一身来看也算是个小富的人家。他一边搭讪，一边打量着祝枫。
那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着，落在祝枫的脸上，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那种眼神让祝枫想起人们买马时看牙口好坏的端详，可是人们买马只为负重驱使，那端详的目光只是在考虑这马是否是良种，并不会带着这样亵玩之意。
祝枫被男人的目光瞧得很不舒坦，他皱紧了眉，若不是有任务在身，他恐怕已经一脚踢在那男人的胸口了。
但为了大局，为了天下苍生，祝枫咬了咬牙，错开视线，心道，我得忍辱负重。
鹿掌柜送来的那些书册里写的内容比眼前可过分得多，祝枫告诉自己，被看一两眼算什么，又不会掉块肉。
因为是要扮作奴隶，祝枫原来那身衣裳自然是不能再穿了，他换上了一件不合身的粗衣，袖口短得只到肘处，裤子也一条长一条短的，手腕和脚踝都暴露在外。东市上的奴隶在贩奴人手下都吃不饱饭，显出一种不健康的瘦弱，只有祝枫的瘦不是伶仃削骨的，常年练武的身材劲瘦有力，露出的一点手臂肌肉线条也清晰漂亮，倒是比那些病秧子更让人产生征服欲。
祝枫不像别的奴隶身上布满鞭伤，只把头发弄得乱了些，侧脸上沾着两道灰尘，可是这丝毫无损他的好模样。
伙计淡淡接话：“一百两黄金。”
“什么？！”那男人原本正看着祝枫，哪哪都十分满意，一听这价格便变了脸色，不可置信道，“一百两……还是黄金？”
“这个价钱，我想将东市所有奴隶买下来都够了！”男人不忿道，冷哼一声，“狮子大开口！坐地起价也没有这样的！你这奴隶除了长相好，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值这个价？！”
“除了长相好，没什么特别之处。”伙计并不生气，也不着急分辨，只面不改色地淡声道，“就是值这个价，不贱卖。”
男人看他油盐不进，那小奴隶又垂着头在一旁十分乖顺的样子，看上的肉吃不到嘴里，他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句“不贱卖，我看你出这一百两黄金的高价有谁能要，最后这人砸手里，你一分钱也别想赚！”，拂袖转身便走。
祝枫：“……”
那男人走了，却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街角的茶摊找了个位置坐下，喝着茶时眼睛还不时往这边瞟。祝枫瞧瞧凑近伙计，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这能行么？”
伙计斜眼看过来。
祝枫道：“一百两黄金这出价着实也太高了，就像那男人说的，哪儿卖得出去啊？”
伙计看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只道：“我怎么卖是我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奴隶指手画脚么？”他看了一眼祝枫倾身过来的姿势，皱眉，“回去跪好。”
“……”祝枫心道，这人装还装上瘾了，私下好好说句话都不成。
他默默忍下这口气，当真乖乖地膝行两步，回到原地跪好了，嘴里低声嘀咕：“我是怕弄巧成拙，万一醉花楼的人不上钩，如何是好？”
伙计笃定道：“不会。”
“你等着看好了。”
两人在这奴隶市场的角落待了大半日，期间不乏被祝枫的相貌所吸引凑上前来询问的人，但无一例外，都那一百两黄金的高价吓得退避三舍。眼见着天色渐昏，祝枫的双膝都跪麻了，也一无所获，旁边的伙计仍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着急。
祝枫心里想着他之前说什么来着，就说这方法行不通吧……
眼见着周围的其他贩奴人都已经要驱使着那些今日没卖出去的奴隶打道回府了，祝枫看了一眼还坐在对面茶摊上的那个男人，又看看伙计还一脸淡定的样子，心想，今日不成，明日再来吧。
他们身边的摊贩和人群都三三两两渐散而去，热闹也随白昼而走，原本人声鼎沸的东市寂静了下来。
伙计这才起身道：“回去吧。”
祝枫还没动作，那对面茶摊上的男人先冲了过来，他在这里待了一天都没走，想必真的是十分中意祝枫，还贼心不死，男人道：“我就说你这价卖不出去吧？”
“不如还是卖给我吧。”男人又看着祝枫，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道，“一百两黄金太高了些，我愿意出一百两银子，如何？”
伙计看也不看他一眼，仍是那句话：“一百两黄金，一分都不能少。”
“你他娘的……”男人没想到他到了这个地步还软硬不吃，低低骂了一声，一把揪住伙计的领口，“我看你不是想卖奴隶，纯粹是消遣人吧？！”
祝枫是万万没想到有这么一出，看两人要生出矛盾的样子，原因到底是在他，莫名感觉自己成了个“祸水”——他以前以为“祸水”这种词是只会与那些百媚千娇、风华绝代的美人有关。
“出不起钱，还要我强卖，没这个理吧？”伙计被男人揪着领口，仍然淡定，也只是粗黑的眉毛略微抬了抬。
祝枫有心想上去拉架，可是心里惦记着自己现在只是个奴隶，因此只能装作诸事不懂，在一旁乖乖束手旁观。
那男人看上去想直接在伙计的脸上砸一拳，听了他这话，反而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道：“你若存心消遣，我也不介意强买。你不卖给我，也没人会愿意出价一百两黄金买你这奴隶。”
“这可不一定。”伙计还没说话，旁边却突然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二人。
三人一起向声音来处看去，祝枫刚刚侧过头，就感觉下颌被一只手托住，向上抬了抬，完全地露出面容来。来人身披一件黑色斗篷，几乎融入黄昏的暗色之中，眉眼被兜帽盖住了，但祝枫还是能感觉得到，那双眼睛正在仔细地打量着他。
还是那种带着亵玩之意的、盘算比较着他值不值这个价的目光。祝枫不动，却蹙起了眉。
伙计和男人都看着这神秘人，一时忘了争辩，神秘人看了祝枫一会儿，道：“长得还看得过去，不过在东市，的确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声音里带着笑意，可是那笑意却听得人后颈发凉。
这人的斗篷将身躯完全遮住了，一片皮肤都没露出来，看不出男女，声音也低沉，充满冷意，倒也无法一下听出男女。
“你自以为奇货可居，便漫天要价么？”神秘人又道。
伙计终于忍不住伸手拂开那男人，冲着神秘人一歪头：“是又如何？”他露出不胜其烦的样子，好像这一整天已经受够了这些光问不买的人，“有钱付么？没钱就滚开。”
“不就是一百两黄金么？”神秘人道，“好说。只是这钱得花得值，你这小奴隶可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
神秘人问：“还是处子之身么？”
那些贵人买奴隶，作鞍前马后的仆役那类正经用途的也有，只是还是不及买回去当娈宠养的多。尤其是在东市这样的奴隶市场，要正经想买仆从的，谁上这来买啊？
所以，这问题也不算在意料之外。
只是这神秘人如此打扮，又是如此时间出没。那人伸过来的手仍托着祝枫的下巴，他闻到那人袖口里传来一股脂香粉腻的味道，虽淡，却未收拾干净，余香犹在。
伙计和祝枫二人心中同时一凛，刹那间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明白，这是正主来了。
伙计演得格外真切，一听这人出得起黄金，便立刻弃了那男人，上前两步，一改之前的冷淡神色，笑得谄媚道：“当然，当然。我这奴隶，可没跟过别人，这是我自家从小养的。”
“哦？”那神秘人似乎十分谨慎，“你手上只有这一个奴隶，并非那些常年经营此道的奴隶贩子，怎么会从小养着？”
伙计毫不犹豫地接了话，看上去不假思索：“不瞒您说，这是我家里在我少时给我买的人，原本是准备给我当书童使的。”
神秘人问：“那怎又要卖了？”
“这不是家道中落么。”伙计的神情和谈吐看上去都毫无破绽，“不准备读书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个世道，做生意或是习武，干点什么不比读书强啊。”
那神秘人赞同道：“说的是。”
一扬手，神秘人手中倏地凭空多了一张薄纸，被夹在两指之间，一屈指弹到了伙计手中：“五十两黄金，这是银票，只管往苏家钱庄兑取。”
祝枫眼睛微微一眯，这简单一个动作，他便看得出，这人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伙计接过银票，登时眉眼笑开，活脱脱一副财迷心窍的模样。
“这是定金。你说这人是处子之身，可是口说无凭，得等我回去验过才罢。若验明正身，剩下的一半，如数奉上。”
“行啊。”伙计将那张银票揣进怀中，“我没骗你，这人的确是处子，童叟无欺。若是有问题，到城南柳林巷子来找我便是，我叫随尘。”
“好。”神秘人道，那托住祝枫下颌的手微微下滑，稍一用力，便震断了他脖子上的绳结，“他叫什么？”
伙计笑道：“奴隶哪有名字？你如今是他的主子了，你想让他叫什么，他便叫什么。”
“既如此，”神秘人道，“这人我便先带走了。”
那人弄断了祝枫脖子上的绳索，拉着他的肩膀起身，让他站起来，祝枫全无反抗，乖乖被人带着走，跪了一天的膝盖有些痛，因此走得不甚利索。宾主尽欢，三人皆很满意，只有那个全程被晾在一边的男人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追来几步：“喂！这人是我先看上的！”
咻地一声，那神秘人没有回头，只一抬手，小小暗器击打在男人胸口，却威力巨大，将男人狠狠打了一个踉跄，差点跌翻在地。
“你——”
“不是没钱付么。”神秘人挟着祝枫，飞身一跃，落下一句话，“这人你消受不起。”
夜风凛冽，拂过全身，祝枫被那神秘人所挟，轻松得如同他只不过是腰间的一个小小挂坠。那人的速度极快，祝枫只来得及回头看随尘一眼，随尘平静地目送他，而那男人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很快，二人就消失在视线里。
祝枫扭过头，刚好夜风吹掉了那神秘人扣在头上的兜帽，露出侧脸来，祝枫心想，这人果然武功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