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生牛犊(四)
对江湖人来说——尤其是这与西域接壤的边地祁州的人来说,那小魔头好男色不是一件秘密事,早就广为人知了。可是那小魔头从醉花楼弄人这事,却没几个人知道。
醉花楼是祁州最大的青楼,光是打那门口走一遭,衣服上沾的脂粉味都久散不去。里面的姑娘环肥燕瘦,什么样都都有,可就是没听说过里面还有男风生意。
“所以,”祝枫觉得疑惑,沉吟道,“这小魔头好男色的传闻到底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随喜摇摇头,又去看祝枫的手。祝枫跟他说着话的时候,手仍浸在热腾腾的天目红叶汁里,随喜小心翼翼地问:“你不疼了?”
“还行。”祝枫道。
其实还是疼的。只是这么多天了,多少也适应了些,没刚开始痛感那么明显了。
随喜拿着帕子给祝枫擦手,又拿了雪花软膏来,涂抹在他的指间。
今日已经是最后一日了,随喜将那盆中残汁泼了,看祝枫的手心果然柔软细腻,一点儿茧子都没了,修长又雪白,仿若柔荑,像是女儿家的手,当真一点儿都看不出那是属于一个常年练武练刀的人。
这些日子这些罪倒是没白受。
随喜有点难过,又有点担心地问:“你真的要去吗?”
祝枫心说我也不想去啊。可是是条汉子就不能出尔反尔,更何况还是为了天下苍生。祝枫觉得牺牲一下自己也倒罢了。
他说:“当然要去啊。”伸手在随喜的头上揉了一下,把这小少年的头发揉得乱糟糟,“走了就不能教你凌风掌了,这套掌一共十八式,还没教完呢。走,趁最后一点时间,再练练。”
随喜被祝枫拉到了院子里,两人又有来有往地对了几招。虽然不过短短这么多天时日,但在祝枫的指教之下,随喜受益良多,长进很大。这是因为鹿掌柜之前根本没用心教他,随喜是他捡回来的孤儿,肤色黝黑,身材尚且瘦小却结实,看上去像只没人要却又充满生命力的小狗。鹿掌柜根本没打算真让他作为自己的手下,去杀人,去卷入这江湖纷争。
随喜确实像一只小狗,哪怕已经被捡了回来,每天的头发还是睡得乱如蓬草,眼睛又黑又亮,看到陌生人就龇牙,但只要他拿你当自己人了就忠心得不得了。
这点祝枫深有体会,最开始见面这少年那么凶,但现在,在他面前也乖乖顺顺的了。
祝枫也是被人捡回来的,身世相同,难免更生了一点亲切。他挺喜欢随喜这小子的。
因为分别在即,随喜今天练掌时有些分心,很快便被祝枫捉住破绽,一把擒住,祝枫屈指敲在随喜的腕上,道:“早就跟你说过了,手臂伸直,转腰的时候别屈腕。”
随喜一阵烦闷,松开手:“不练了不练了。”他掀起衣袍,到廊边坐下,用衣摆擦了擦汗。
祝枫好笑道:“你这小子,说你两句都说不得了?”不过他也没勉强,悠悠跟了过去,在随喜旁边坐下。
随喜放下衣角,道:“反正这一时半会也练不好。”
“你这小子,就知道偷懒。”祝枫屈指弹了下随喜的脑门,像黎风崖以前说他的口吻一般道,“我走了也别落下工夫,得日日温习才有长进。”
随喜抬起头:“你回来之后还教我么?”
祝枫洒然一笑:“当然——如果我还回得来的话。”
“呸呸呸!”随喜听不惯他讲这晦气话,但心里却也知道,这话并非玩笑,在江湖上行走谁不是提着脑袋过活?更别提他要去的地方可是那魔窟!
越想越不妙,又听祝枫说这话时的口吻那般轻松,随喜忍不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魔教是个什么地方?”
祝枫道:“愿闻其详。”果然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随喜叹了口气,道:“那冥教本是北狄楼烦王子建立的暗杀组织,是北狄最趁手的刀,可是自从北狄被西域王塔格勒所灭,这冥教故国沦丧,便如断线风筝失了约束,在这边地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来。”
祝枫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这魔教竟都是些散兵游勇了?”
听上去丝毫不足为惧嘛。
随喜瞅他一眼,摇头道:“原本是如此。可是自从上一任冥教教主幽尘继位后,便不一样了。”随喜从旁边拾了一支树枝,蹲在地上涂涂画画,“幽尘收拢残部,重新将手下分成了三部。”
“哪三部?”
随喜手中的树枝嵌入松软泥土中,他划拉着,画出了三个端端正正的方块。随喜道:“赤部,白部和青部。”
说话时手上动作不停,他先在最左侧的方块上写上一个“赤”字,又分别在余下两个方块上写下“白”、“青”的字样。
“赤部善暗器,白部善蛊毒,分别由左右护法管着,而青部由教主直接统领,善刀剑近攻,其中更有十八青卫最为出名,个个都是绝顶高手。”随喜分别用树枝点着那三个方块,一一道来,“正是因为这三部以颜色命名,从那之后,冥教又有了个江湖花名,叫做三色教。”
祝枫看着那泥地的图案,原本没心没肺的笑隐没在唇角,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不语。
随喜看着祝枫的神情,又道:“而幽尘死了之后,听说是因为他那儿子年轻难以服众,原本左右护法统领的赤白二部便接连出走,各自带领原先的手下成立了赤冥教和白冥教,各自为阵,如今倒比三色教时安生了不少。”
“可那小魔头却不然,虽然手下减损过半,可那十八青卫却都留给了他。他初出茅庐便为非作歹,他那些手下更是肆无忌惮,无恶不作!”随喜愤愤道,“而且他们人人都修习西域魔功,邪门得很,那当真不是个好去处!”
祝枫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小小年纪,对冥教的事倒是了解得很清楚嘛。”看上去把人家发家的历史都摸透了似的。
“当然。”随喜扔了树枝,脸上浮上愤然之色,“我一家都是被那小魔头杀的!”
祝枫有些惊讶,追问道:“他为何杀你一家?”
“谁知道。”随喜眼睛里烧着两团怒火,闷闷道,“当时我年纪太小,只记得那青面鬼脸的人站在村子里,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死人……他抵着我娘好似逼问什么,没问出来,就……”
“我那天去村子外玩,迷了路,很晚才回家,这才逃过一劫……”
祝枫闻言默默,他不擅长于安慰别人,看着随喜眼眶红红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伸出手拍了拍这少年的肩背,随喜抬起头来:“所以那么可怕的地方,你不要去!”
祝枫还未接话,身后便响起一道声音叫道:“随喜。”
两人抬眼看去,又是鹿掌柜。他负手站在长廊上,不知已在二人身后站了多久,鹿掌柜好似总是这么悄没声息的,有些神出鬼没。
这么一唤,随喜的话头便掐住了,没再继续说下去。鹿掌柜上前拍了拍祝枫的肩,而后没停顿便朝着另一边走去:“跟我来。”
随喜还想说什么,祝枫站起身,在随喜乱糟糟的脑袋上一按,道:“那魔教是什么享福的好地方的话,还用得着我去么?”
而后便晃晃悠悠跟上了鹿掌柜。
两人到得房中,鹿掌柜道:“把手伸出来。”
祝枫便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鹿掌柜细细瞧了,点点头道:“单从这双手上是瞧不出什么了。”
鹿掌柜转到床边,拾起一本掉落在地上的书册,鹿掌柜将书合上,端端正正地搁在桌上,道:“送来的书册都看了么?”
祝枫瞥到那本书册封面上写着的“春情秘事”四个字,仿若眼睛被烫了一下,迅速转到别处,好半天才冒出一句:“……看了。”
“学习得如何?”
这种问法,像是从前在五教山上,黎殊平问昨日的招式练得如何,祝枫向来是个勤勉的徒弟,何曾在这种问题前支支吾吾,但如今,鹿掌柜问他的是那些房中术学习得如何,祝枫无论如何也只能答一句:“粗略了解,但……不算精通。”
鹿掌柜的眼神轻轻飘了过来,祝枫便移开视线,片刻后,鹿掌柜道:“罢了。”
祝枫顿时长舒一口气。
鹿掌柜道:“生疏懵懂些,倒显得更自然。”
祝枫:“……”
鹿掌柜又道:“刚刚随喜已经跟你说了许多关于冥教之事,明日就要开始行动,你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祝枫想了想,问:“那小魔头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鹿掌柜摇了摇头,“幽尘只有这一子,在他死前,江湖上甚至都不知道他有个儿子,藏得极好。那小魔头继承了冥教,又经历魔教分裂,成了青冥教的教主之后,江湖上才对他有所耳闻,但其模样名姓,都一概不知。”
“唯一所知,便是那小魔头好男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让醉花楼的老鸨送去俊俏少年。所以,咱们才需要你潜入魔教,探听更多消息。”
祝枫又问:“那随喜的满门真是冥教所屠么?”
鹿掌柜叹了口气,道:“确实如此。那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死于冥教的断魂掌,是冥教的人所为,错不了的。”
“可为什么要杀他满门?”
鹿掌柜摇首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不过冥教的人一贯如此草菅人命,这屠村之事,却也不稀奇了。”
祝枫无话可说,唯有袖中拳头悄然捏紧了。
若放任下去,还不知有多少中原百姓要枉死在他们手中。他必须要潜入冥教,铲除那魔头——哪怕代价是牺牲一下这副身躯。
次日。
鹿掌柜之前没有跟祝枫商量过,到底他要如何才能吸引醉花楼的人的注意,让他们好将主意打到他身上来。祝枫直接送到门去太过明目张胆,容易引起怀疑,让对方找上门来,才是高明之举。
祝枫觉得这样便是把主动权递到了对方手上,万一他们不来找怎么办呢?但事实上,真的按此行动起来,却根本没有祝枫所想的那么难。
鹿掌柜的面孔太熟,云来当铺的名声放在那,祁州免不了有许多人认识,因此便嘱咐手下一个伙计带祝枫去东市。
东市是祁州最大的奴隶市场,祝枫被伙计领着靠近,就看见街边全是衣不蔽体、身材瘦小的奴隶。还可见有专门的奴隶贩子,一只手拿着麻草做的鞭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粗重铁链,而链子的另一端系在他身旁跪伏的一圈奴隶的脖子上,那些奴隶大多裸露着胳膊和大腿,皮肤上充斥被鞭子打出来的痕迹。
奴隶们在风中和贩奴人的鞭子下瑟瑟发抖,祝枫眼见了,几乎下意识便想拔刀砍断那些铁链。
他抬手摸向身后,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他的刀已被鹿掌柜收走了。他得隐藏身份,就连手上都不能有一寸茧子,更不可能让他携带兵刃了。
祝枫的刀名叫斩秋风,是他十五岁生日时黎殊平送给他的,玄铁所制,削金断玉,锋利无比。师兄黎风崖善使剑,祝枫善使刀,自从收到斩秋风之后,刀便一刻没离过身,如今当真是不习惯。祝枫将手收回来,讪讪地挠了挠下颌。
眼见不平却无法出手施救,祝枫黯然垂下眼,不想再看那些奴隶的惨状。
伙计带着他从人群中鱼贯穿出,挑了个角落位置,挂出贩卖奴隶的帖子来。
祝枫还以为要等待许久,那目标才会上钩,不想他们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人走到二人面前,问道:“你这奴隶怎么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