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考量

    沈晋知道自己现在住的院子原是他生母曾住过的，位于沈府东北角，名为小北院，说是个院子，其实只有一间正房并左右各两间厢房。

    沈晋自然是住了正房，正经伺候他的下人只有三个，一个从小喂养他的乳母，一个小厮以及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乳母和丫鬟平时就住在左边厢房里，便于贴身伺候。那个小厮则是家生子，是沈陈氏从青阳县带来的，不便住在院里，与沈家其他下人一同住在沈府最后面的下人房里。

    沈晋五岁时才从正院偏房搬到这个小院子里，这里的条件自是跟正院完全无法相比，因是背阴，很少能看到太阳。乳母岁数不小，常在他耳边念叨，这院子待着太不舒服。不过沈晋并不在乎自己住在哪里，每日能少挨些打骂，多些吃食已经占据他所有心神了。况且和主母分院而住，比之前倒是还好一些。

    他不知道别家府里的庶子是如何过活的，只是在沈府，日子实在是不够好过。

    沈陈氏太难讨好，沈晋曾试过向沈父告状激烈反抗，也试过向主母讨好等各种法子，却无一有用，这样做只会招致更深的厌恶和粗暴的对待，沈陈氏看他的眼神仍然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般。

    沈晋说是府里的三公子，但是家里从上到下，都没有将他当做主子看待。

    于是一个六岁多的孩子，学会了默默忍痛挨饿，面上却不露痕迹，一言不发，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像这样做，才能努力存活下去。从五岁开蒙时起，沈晋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藏拙，才能偶然喘口气。

    比如从王府回来后，沈晋明明额上有上过药的痕迹，却无一人过问。

    沈晋盯着自己院里那从青石板夹缝里长出的一丛野草，觉得自己与它何其相似。一样柔弱而坚韧，也许永远也长不成正院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模样，但是至少还在努力朝着阳光雨露，活下去。

    沈夫人收下王府的东西后没有第一时间让人送去小北院，而是安排下人去请沈老爷回府，还吩咐道，“如果老爷回府，尽快请来正院。”

    这是正事，当然是要老爷才能拿主意。做了这些年的官太太，沈夫人自然也是长进不少。

    府里的大公子沈越和二小姐沈琦都已有十岁，前两年正是因为她带着沈越赴宴，通过儿女事交好光禄寺少卿，得知光禄寺的左寺丞因病死在任上了，正好有个空缺，送了诸多礼打通关节，加上老爷确实是有些才能，这才让老爷从国子监主簿升迁到光禄寺寺丞的位置上。虽然光禄寺并不如国子监那般听起来清贵，但毕竟是连跳两级，自家老爷也再不是末等品级的芝麻小官了。

    沈夫人无论是在人际交往、还是出钱送礼等方面都做得不错，毕竟商人之家养出来的女子，确实比其他大家闺秀来得圆滑世故。因此，即使沈夫人自婚前生的两个孩子后再无所出，沈寺丞也不曾正式往后院纳过人，只给两个丫鬟开了脸做通房。

    这许多年，沈夫人也想通了，出嫁从夫是天理，那些怨怼和过往，不过徒增烦忧，只要老爷好，那么沈家好，她和两个孩子自然就好了。如此说来，老爷还是得有些心计沟壑，在仕途上走得更顺才是正道。

    沈夫人用这番道理劝服了自己。其中，更有沈晋之功。想沈越在这个年纪时，已显出十分的聪颖知事，开蒙后在学业上更是游刃有余，沈博文常常夸沈越大才肖似他幼时，如今不过十岁，前段时间太史院启蒙堂里的考校，更是得了好名次，引来夫子夸赞。如此想来，与沈晋这般木讷不知事，形成鲜明对比。想来在会生儿子这方面，自己还是胜过了那个大家闺秀的李氏。

    不知那个木讷的沈晋怎会得了王府的青眼，此事还需与老爷好好商量一下才好应对。选上本是大好事，沈晋毕竟是沈府一员，搭上王府的关系自然千好万好。但是万一因沈晋蠢笨，惹恼了世子甚至王府，那可就要坏事了。本来若不是自家儿子年龄太大，不如沈晋年岁正合适，怎会也不会轮得到送沈晋去。且今日那么多家送了人去，怎就那个傻货选上了？这一点沈夫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外出与友人下棋的沈寺丞也得了消息，匆匆赶了回来，一进府就被请去了正院。

    沈夫人亲自捧了热茶给他，“老爷回来了。”

    沈寺丞一坐下，倒也无心喝茶，把茶盏放置一边，只问道，“王府的人已走了吗？沈晋呢？”

    沈夫人看向自家老爷，虽已是十年的夫妻了，只是岁月明显更优待男子，自家夫君仍是清俊有加，更是沉淀了岁月的韵味，添了成熟稳重的气质。此时他脸上显现出些许欣喜和焦急来。

    “王府的人送了些东西来，早就回府复命去了，只交代陪读事宜从明日开始。”说到这儿，沈夫人有些欲言又止，顿了一瞬还是接着道，“但是，妾身有些担忧。因此这事还未宣扬出去，想等老爷回来一起商议商议。”

    只这一句，沈寺丞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思忖了一会儿，道，“先把他叫来问问今日详情再说吧。”

    听完，沈夫人吩咐自己贴身伺候的丫鬟去小北院把沈晋带过来。

    不多时，下人便把沈晋带来。

    沈晋见父亲和主母都在，神情也无甚波动，拱手施礼道，“父亲，母亲。”说完，只垂头站着，也不问为何叫他过来，如往常一般一言不发。

    沈寺丞见自家小儿子这般模样，心下就有些不喜，比起长子的耀眼来，这个儿子确实就像路边的石头一般，木讷又无趣，除了那张脸集合了他和李氏的优势看来让人顺眼外，竟无一让人心喜之处。但是还有话要问，他把这股不满压了下去。

    沈晋知道自己父亲这般目光代表什么，但是他也猜到现在叫他来应该是问上午在王府的事宜，待他讲完，估计又会招致一顿训斥。

    “来说说吧，今儿个去王府是个什么情形。”沈寺丞问道，让沈晋惊讶的是，他的语气竟然十分温和，完全不似往日那般充满失望和不耐。

    虽然惊讶，沈晋面上却一点不显，语调平稳地把上午的事说了清楚。

    沈寺丞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么说，世子伤了你就离开了，后来王府的人给你处理了伤口就把你送回来了，其他没多说什么？”

    沈晋点头答道，“是的。”

    “那就是你也不知道王府为何选了你当陪读？”

    听到这句问话，沈晋讶然地抬头看向沈寺丞，疑惑地摇了摇头，向来紧绷的脸上有了表情突然生动起来，有了一分孩童的稚气，。

    看来是不知缘由了。沈寺丞不再多问，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跟我来书房。”

    沈府的书房在前院，沈晋从未踏足过，听说兄长沈越倒是常被叫去考校学问。沈晋人小腿短，只得跑起来才能跟在沈寺丞身后。到了书房后，沈寺丞看他跑得气喘吁吁不顾形象，又皱起眉来。

    “以后要去王府，自然要行事稳当，如此跑跑跳跳成何体统！”

    沈晋讷讷应下。

    “叫你过来，是要交代一下在王府如何行事，你认真记好。”沈寺丞道。他挑了一些基础的礼仪说了，重点是要与世子及其他伴读交好。沈寺丞与王府这种级别的权贵也从未打过交道，只远远瞻仰过镇北王威势。他现下已通过光禄寺少卿搭上了柳家的路子，只要认真为柳家做事，后续官途会走得更远，而如果王府也能给他带来些助力，一两年内或可再往上走走。

    光禄寺油水虽足，但每日处理这些杂务，并不是什么正道。沈寺丞目前虽然还没想过自己能封侯拜相，但至少得捞个品级不低又实权的官位才行。

    这厢，沈晋被拘在书房教导了一个时辰才被放走。离开书房前，沈晋额上的伤才得了沈寺丞一句垂询。其实在沈寺丞心里，沈晋这伤又不重，完全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

    晚上，沈寺丞还特地叫了沈晋来正院与正房一家共同用晚膳。往常可不会有这等待遇，有没有晚饭吃都是两说，因此沈晋才会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更显矮小些。

    用餐时，有三道不善的目光钉在沈晋身上，分别来自主母、大公子沈越和二小姐沈琦。然而沈晋可管不了那么多，虽然进食的动作还算文雅，但速度并不慢。

    沈寺丞并不在意这番异状。他心知陈氏对李氏有心结，平时见她并不苛待自己的两个通房，但是针对沈晋那是放在明面上的，他之前不愿多管这些内宅小事。只不过如今沈晋要入王府去当伴读，也应当告诫陈氏几句。

    沈博文心想。

    次日，小厮在辰时末准时将沈晋送到王府门口，王府下人领着沈晋去授课的北院书房。路上，下人告知沈晋在王府的课程安排：上午一个半时辰的课程，主要由府内的夫子教导认字和习字；午时中在王府用午膳，中间休息一个时辰；下午有一个半时辰的课，由林夫子教授，主要是四书五经并些做人的道理，也教授书法；再之后是骑射、剑术之类为世子特设的武学课程，莫子钰和沈晋可以不参加，上完林老的课便可归家去。

    到了书房后，沈晋见卫、莫二人早就到了，此时正在书房打闹，见他到了才停下来，都转过头来看他。

    沈晋沉静地拱手行礼，道“世子，莫公子。”

    卫擎风和莫子钰看他这副小大人的正经模样有些忍俊不禁，故意逗他道，“这会儿没有大人，倒不必这样拘束。”

    沈晋却并不放肆，只悄悄打量了一眼这间书房。书房很大，此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来，秋风舒爽，显得窗几明亮。书房四面墙上挂了些名家字画，正上方摆了张教案，应是夫子坐处。中间并排摆了三套一样的桌椅，每张小几上都放了一套文房四宝，卫擎风坐在居中的位置上，莫子钰坐在靠门处，他俩桌上的宣纸已有不少变成了纸团，被他们扔来扔去地玩耍。

    卫、莫已经领教过沈晋的少言，见快到时辰了，也不再逗弄他，便指了指窗边那个位置，“你就坐那儿。”

    沈晋点了点头，安静地走过去坐下，从书袋中拿出一本《千字文》和《弟子规》来。这是他近来正在学的两本，其实没人知道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不知道世子和莫公子已学了些什么。他不怕赶不上两人的进程，就怕惹了这两人生气，被退回沈家去的话责难更多。

    本来怕出头被主母刁难所以不想被选上，但是既然选上了那就应该好好把握机会。如果通过当这个陪读能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那也很好。

    沈晋这般想着，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卫、莫两人无法无天的活泼性子着实跟自己大相径庭，不知该如何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