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初雪
“难办了…”
莫尔抓着头发,陷入了沉思。伊莱恩在隔壁病房休息着,盖文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希望从他嘴里挖出点可能的答案来。
“你的意思是这次交互,他有干呕、痉挛、发烧、腺体疼痛的症状,明明用了药的呀。”
盖文点点头。
那一次之后伊莱恩先是感到疼痛,接着便受不住的冲进卫生间不停干呕,盖文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心脏被他激得发疼。
许久,他平静下来,似乎被反胃的感觉和疼痛折磨得神志不太清明,一直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用额头蹭盖文胸口。盖文伸手摸了摸他额头——竟然在发烫。
盖文忙把他捞起来,伊莱恩脸上泛起十分不健康的红晕,眼睛里蓄了生理泪水,每抽搐一下便掉出一些泪来。
盖文眼睛一酸,竟然也要落泪。
他伸手去抚伊莱恩的眼角,那双蓝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伊莱恩呼吸慢慢平复下来,接着也伸手摸他眼角,安慰道:“盖文…不要哭。”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辛苦…”
他反复回想每一步,试图找出哪里不对,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呢?为什么没有像他想的那样顺利?
一定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是哪里不好呢?
“这不怪你…”
盖文猛地抬头,看见伊莱恩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这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不是吗?”
这话像利剑刺中盖文的心,他之前还想伊莱恩是枯死的植株,真的是粗陋又傲慢的判断,伊莱恩明明是野草,现在的他很坚韧,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仿佛什么都打不倒他。
——天父…
他想,伊莱恩说的没错,不仅是他必须要经历,盖文也必须经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你们先回去吧,我得和几个医生开会,讨论看看怎么解决,暂时什么也不要动,药也不吃了,好吗?”
盖文答应着,魂不守舍地带着伊莱恩上了飞行器。最近这阵子他来医院的次数比过去一年还要多,更要命的是做了那么多检查、化验,吃了那么多药,伊莱恩不但没有好转,甚至情况还急转直下,莫尔也找不出解决方案。
他感到焦虑已经笼罩了他许久,现实带来的无力感和迫切的愿望产生激烈冲突,如当头一棒,他好像忽然梦醒一般,发现自己以往乐观的、一厢情愿地相信治疗过程会顺利是多么天真。
怎么会顺顺利利呢,盖文想。
他转过头摸了摸伊莱恩的脸,他睡着了,却微微皱着眉。正摸着,伊莱恩睁开了眼,盖文轻声念道:“医生说会给你开新的药,忍耐一下就好,会没事的。”
伊莱恩点点头,他眨了眨眼,用有些缓慢的语气说:“我担心你,盖文。”
“担心什么?”
伊莱恩的说法,像是他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而盖文本人才是那个需要被安抚的。
“你太关心我,这样的情况,是不是让你很难过?”
他拢了拢身上的薄毯,“我希望你不要难过。”
盖文伸手进去,拉住了他的手,应允道:“好。”
就快入冬了,撑过了冬天,会不会好一点呢?
伊莱恩申请了休假,在家里休养。盖文担心他,连在实验室时也心不在焉,还因此被教授狠狠批了一顿。这也不怪他,伊莱恩实在太令人担忧。
比如有次他回家时,伊莱恩竟躺在沙发上睡着,可他躺的歪歪扭扭,像是马上要摔下去;光是短短五天,他身上就出现好几道不知道怎么磕的青紫淤斑,偶尔还会打碎陶瓷餐具,划出伤疤来。
伊莱恩会向他解释,这是忽然昏倒了摔的,盖文被吓得说不出话,他想让卡萨诺请人来照顾,但伊莱恩却很抗拒,盖文被激得情绪激动起来:
“不行,必须找人来看着你,不然我不放心。”
伊莱恩抿着嘴,默不作声,盖文便直接找卡萨诺去了。
就这么心惊胆颤地度过了一周,格尼亚境内的北方已经进入了雪季,盖文所处的城市也即将迎来初雪。
就在初雪到来这天,他收到了来自莫尔的短信:
「来自莫尔医生:我们觉得可以继续进行交互,等腺体发育到临界状态,alpha的安抚信息素就会起作用的。」
「来自莫尔医生:我知道这可能会很难,但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盖文放下终端,他说的很难,不仅对于伊莱恩来说是折磨,对于盖文自己也是。
他将莫尔的意思传达给伊莱恩,伊莱恩竟然露出了释然的表情。盖文感到震惊又疑惑,“你为什么…”
“我最擅长忍耐疼痛。盖文,我不会有事的。”
他很平静,“这杀不死我。”
接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嗓音轻柔:“盖文,告诉你一个故事吧。”
盖文也跟着在他身边坐下,他用沉默代替回答。
“可能是在四十年前…格尼亚的东南部有一个小国,叫西林。”
西林早就覆灭了。
它的位置处于大陆的东南端,有个极重要的海峡,大陆上几条大江的入海口也位于西林境内。这么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小国,如果不是在原来堪培斯共和国的保护下,早就被各方势力撕碎了。
结果堪培斯走向了帝国的道路,亲手覆灭西林的,正是它昔日的旧主。
“西林被从地图上抹去了,但是它原来的一千多万人民并没有凭空消失,他们有些成为了难民,有些成为了奴隶,有些流亡到另一片大陆,总之,他们的人民活下来了。”
“虽然,国家已经不复存在,但总有人活着。”
伊莱恩低垂着眼,盖文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动弹不得。
“那里有一个小镇,小镇的居民身体素质比其他地方的强一些,他们跑得更快,更有力,人们认为这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缘故,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
伊莱恩看向落地窗外,盖文也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外面竟然下起了小雪,是冬天的第一场雪。
他莫名其妙又想到了第一次见到伊莱恩的场景,他站在门口,风吹过黑色长发,伊莱恩对他说了什么,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呢。
“那里的人世世代代和一种细菌共存,这种细菌会释放特定的化学物质,也可能是蛋白质,增强人的身体素质。”
伊莱恩转过来看他,“我就是那里的人的后代。”
“只不过,”他拉起了左手袖口,“我比他们更强一些。”
衣袖下,一条规整的疤痕从手肘一直延伸到手腕。
“你…”盖文控制不住地想去看那道疤,伊莱恩却收回了手。
“所以你放心吧,即使性腺完全坏死,也杀不死我的。”
盖文又一次被信息量震的说不出话,他无法分辨这话是真是假,伊莱恩抛出的信息将他拉进了他话里构建的世界,是真是假有什么所谓?他之前掌握的线索好像都串了起来,伊莱恩那头罕见的黑发,两个把它视作流浪猫的姐姐,超乎常人的身体素质,奇异的腺体疾病。
“那…你的病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嗯,有关。”
伊莱恩忽然走到窗边,他打开窗接了一掊雪,又走回盖文身前,他摊开手,手心的雪被温度融化,化作一小滩水。
“西林从不下雪,盖文。”
盖文伸手去接那点融化的雪水,语气变得悠长又忧郁:“那你的家人呢?”
“失踪了。”
盖文不再追问,他感到心就像雪一样,落在了地上,已经彻底落在了地上。他们沉默着,静静听了一会雪,初雪的夜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再交互,疼痛、抽搐、呕吐、高热依然伴随着伊莱恩,盖文感到时间很慢。他像一个被凌迟的犯人,有刽子手一刀一刀切下他的肉,他感到疼痛,却不会立刻死去,疼痛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他没办法感受到伊莱恩的信息素,盖文从没有在以前任何时候那么渴望嗅到伊莱恩信息素的味道,如果可以,那么他的情绪、他的感受都可以通过信息素传递给盖文。他想附身到伊莱恩后颈处嗅,但这就像将头栽进雪地,去嗅雪的味道,什么也没有。
可明明没有信息素,盖文却依然感到很痛苦,这种痛苦甚至让他想退缩。
——天父…!
他再次想。
他们在糟糕的状态下度过了第一个新年。
卡萨诺带了两个厨娘来帮忙,他们布置客厅,挂上了橘黄色的小灯,还做了一些新年料理。盖文虽然感到力不从心,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跟着他们忙前忙后,好好布置了一番。
晚餐时,伊莱恩也打起了精神,在餐桌边坐定,卡萨诺绽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她说道:“过新年前都要许愿望,先生,许一个吧。”
盖文先配合地双手合十,作了许愿的动作。
——他希望来年伊莱恩能变得健康。
接着伊莱恩也学他,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
他们都不知道对方许了什么愿望,盖文想,这无关紧要了。
漫长的雪季过去了,冬天也宣告结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盖文发现路上的小花竟然开了。
白色的,六瓣,纯洁又可爱。
盖文福至心灵,他觉得漫长的、折磨的、让他痛的要命的冬天这下是彻底结束了,今天会是崭新的开始,这将是幸运的开始。
新的开始。是的。
从那天之后,盖文的安抚信息素可以缓解伊莱恩的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