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信鸟
窗外下着小雪。
盖文转过头瞟了一眼,看着地表离自己越来越远,绵延的几座雪山安静地雌伏在视野下,冬日的阳光因为雾气有些稀疏迷离,但却还是够看清这景象——雪下的真快,才没多久,就连雪松顶上也压满了雪。
头顶时不时会有几道“吱哑”的声音传来——这是缆车在经过吊索结点时发出的声音。这里不像其他观光雪场,车厢做成几乎透明的样子,只有四面开的几扇窗作为视口,地板也是陈旧的钢板,正缓慢谨慎地移动着。
这里位于格尼亚共和国东北部的一小片绵延的雪山,南部是旅游开发区,北部则是政府管控的资源区。
出于节约能源的考量,这里的缆车还是旧式缆车…盖文心想,确实走得挺慢。
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地板,目光所致之处是一双军用雪地靴,视线再往上移一点,靴子的主人是一个穿着白色制式套装的男人。
alpha?不,感觉不到同类信息素,也没有omega信息素,或许是beta?
对方双手合十放在膝盖上端坐着,裸露在外的皮肤苍白如瓷,一头长黑发束在脑后,几缕掉在额前、耳后。神色平淡,低垂着眼,有着出众的容貌。
对方自上车后便一动不动,盖文甚至有种错觉,以为他是雪的化身。
他又把头转回了窗外。
距离缆车从地面出发已经快二十分钟了,要想无视他的存在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就连假装看窗外的风景都显得那么不自然。
他这次本该和几个科考队友一起上山的,结果其中一个队友的设备落在了酒店,他便回去替他取,这才落单了。
在工作人员引导他上车看见这个男人的时候,盖文本不想和他一座的,奈何这里可不是南部的热门景点,方圆十里见得到的人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原则上一部缆车至少要有两位乘客才会出发,盖文别无他法,只好和他一座。
缆车从起点移动到终点大概需要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已经过去了大半,盖文还在考虑要不要和他搭话。感情上,面对这样的美人,不想和他认识说不过去;理性上,他朴素的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认识的好。
对方似乎是beta,想不说话只进行信息素交流似乎也行不通。他于是又转回来打量对方。
事实上这样光明正大地打量别人是相当没有礼貌的事情,可是在这里却无所谓,因为对方的眼睛一直低垂着,刚坐下时是什么姿势,现在还是什么姿势,连个抬眼也不曾有过。
或许对方根本不在意被打量,亦或者不在意这个空间里的另一个男人,一想到这,他更加大方地打量起来。
缆车升上了更高的水平,太阳也从雾蒙蒙的云中冒出来了。冬季少见的太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他的身上、脸上,柔和了五官和冰冷的制服,宛如镀上一层金箔,一切细节变得清晰、明亮。
突然,他发现对方领口别了枚金属制成的胸针,做工精巧细致,里面雕了朵花,花瓣像百合,花形像张开双翼的飞鸟,盖文本科是农学专业,主修植物保护出身,关于这种花是什么,一下子想到了许多相近的候选,最后他挑了个最有可能的搏一搏:
“你的胸针很好看,”
…
“是…‘信鸟’吗?”
他想让搭讪显得很自然,事实上他挺擅长应付这种场合的,不过这次似乎有点发挥失常。
对方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情,抬头看向了他,这时盖文才看见对方浅的如同湖水的晶蓝色眼眸,如同他本人一样平静。他身体反射性抖动了一下,右手抬起想抚摸那个胸针,“嗯。”
竟然猜对了。
盖文便又顺着讲到:
“呃…这花在我们国家挺稀有的,我记得东边的几个国家生的比较多,所以我对它印象挺深的……”
没等他说完,对面的气场骤然下降,对方的视线越过他的头顶,定了片刻,慢慢站了起来,透过透明玻璃窗看向东方的天,眼睛一动不动。
盖文看他停住,便跟着说话也停了,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除了太阳,什么也没有。正疑惑着,他发现缆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住了,大概是刚刚自己太专注,加上这一段本来就走得慢,连缆车停了都不知道。
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袭来。这时对面的男人又把头转过来直视他:
“盖文。”
与他的外表不同,他的嗓音很绵软,带着细细的沙哑。
盖文无暇顾及问为什么对方第一次见面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对方便又紧跟着说:
“待在这别动。”
说罢便利索地转身伸手去就这部旧式缆车的门把手。
盖文终于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谁?”
他也跟着激动地站了起来,这时才发现远方的天空已经亮起了几个小点。饶是盖文这种军事小白、普通平民老百姓,也看得出来是某种军用装甲机械,看起来像正在飞往这边。
“等等…等等…!”
盖文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卷入了某场极危险的风波:这是真枪实弹的,普通人如他是会没命的。
他呆滞地发出声音企图喊住那个beta…不,毫无疑问是alpha,对方却不管不顾地继续手上动作。
“哐——!”
一声巨响,门被拉开。风灌进来模糊了对方的身影,重心改变了的缆车开始轻微摇晃,盖文被吹得跌坐在地板上,面上骇然:
对方刚才的动作看起来很轻松,可事实上这过程一点也不平静:门把和锁扣彻底变形了。
那道门应该是由雪场的中央统一电路控制牢牢锁上了的,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就算是用工具砸也不一定砸得开。即便是在科技发达的现在,人类也远远没有进化到能徒手掰开紧锁的几十公斤铁门的地步——他不是普通人!
对方背对着车厢,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处,任由狂疾的风拍打在身上。
“待在这别动,你会很安全。”
他说完这话便纵身跳下,不带丝毫犹豫,仿佛此处不是近百米高的缆车,而是迷你版游泳池跳板。姿势优雅得像专业的跳水运动员,下去时还顺便带上了门。
“欸!!!”盖文被这景象惊煞,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去,在对方跳下去的同时下意识伸手去抓,带着身体往前一个猛扑,差点滑出缆车。
——这可是几十米高的空中!更别提下面都是雪。
但当他终于定神往下看时,哪有什么人。
紧接着那几个装甲机器便立刻跟着向南飞去,他们速度太快,等盖文爬起来试图看清战局也是徒劳,只能看见几个小光点相擦的亮闪。
突如其来的剧烈变动带来的刺激此刻正高强度地折磨着盖文的神经,他竭尽全力保持镇定,思考对策。忽然经过刚刚开门那一遭,车内的紧急呼救系统应该已经启动了,但警方显然没有能控制这个局面的能力和战力,等军方出面又太晚了,这该怎么办…
忽然,“砰!”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车厢剧烈摇晃,插在雪山上巨人般的钢筋支撑塔被撞倒了一个,缆绳被牵连,车厢在眼看要撞上雪山的地方堪堪停住,摇摇欲坠,缆绳随时可能断裂。
盖文绝望地望着天花板,在10秒内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他紧紧抓住扶手,祈祷战局不要波及至此,亦或者至少让这个坠落来得再晚些。
可上帝显然没有要让他喘息的意思,一个光点飞来将揽绳直接了断地劈成两半,顷刻缆车便化作雪球滚下山崖。
车厢内的紧急安全空气囊被触发,瞬间弹开成一张网,盖文被挤在里面分不清南北。猛地转了几圈后,缆车外壳撞上了某处岩石,车门被直接撞飞,缆车也因为这一下被拌得跳跃起来,混乱间盖文两手死抓着扶手,脑袋里只剩一个想法:被甩出去就全都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缆车终于停下,可能是撞上足够大的裸露岩石,又可能是滑到山脚,总之盖文被甩得七晕八素,意识也所剩无几。模糊间脸上、身上全是雪——多亏了气囊,不然他可能早就被雪压窒息了。
只有左手还在外面似乎可以活动,他尝试动动手指,却只发现如何也动不了,费力睁大眼睛一看,才发现左肩被横亘的尖锐树桩刺穿,冰冻的雪延缓了疼痛传递的速度。这时他才感觉脸上有液体淌过:温热的、带着些铁锈味,这必然是血了。
——倒霉催的,气囊也不是百分百安全,这样子看起来是狠狠磕到脑袋了,眼睛睁不开啊……
意识越来越模糊,原本冰冷的空气开始渐渐变得暖和,最后甚至热的让他想脱衣服。
——妈妈…爸爸…这里就是我生命的终点吗…?我将要在这里死去…
半梦半醒间盖文来到了还没搬家前的那处小房子,客厅一个小壁炉里的压缩材料正在费力燃烧,向客厅源源不断地传送着热量和光。
借着光亮,他看见了已经去世的父母,父亲穿着他冬日最爱的那件灰色羊绒衫,而母亲则是披着枣色羊绒披肩;看见了阿提亚,阿提亚的头发也像羊绒一样打着卷;看见了坎南,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柔软;还有同一个研究科的费尔、金、卡莲、莫伊;有以前大学的前辈,他们交谈、打趣,时不时碰碰杯……在他们后面,有一个纯白的背影,立在窗台后,与热闹温暖的人群隔绝开来。
盖文想向他走去,可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他出声呼喊,声音却像裹在被子里,闷的发慌。他尝试动用所有机动力:手、脚、嘴巴,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至少让他转过来看他一眼,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那个背影似乎都无动于衷。
“盖文。”背后传来了母亲的呼唤,“盖文,来这里。”
他不舍地望那个背影,它一成不变,盖文甚至生了点怄气的味道,转过身向那个面目模糊的“母亲”走去。
“………盖文…”
他终于出声叫住了他,盖文欣喜地转身,却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紧接着他化作了一点光,周围景色一一消散,白光侵蚀到梦境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再也看不清。
………………
“盖文,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