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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伊利西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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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您会……?”潘多拉禁不住想垂下视线。

    赫尔墨斯拇指指腹在她眼下轻擦一记, 带走温热的水渍,也令她只能看着他。

    “正常情况下我几乎不需要睡眠,但是如果我想要, 也可以令自己入梦。” 他明知她问的并不是做梦的原理,却还是一本正经地解说神明的又一桩本领。边说着他边支身坐起, 潘多拉想从他胸口下去,腰间却收紧。为了保持平衡, 她不得不搭住他肩膀。

    赫尔墨斯便偏下头,就近在她虎口凹陷处啄了一下。

    潘多拉惊得手指蜷进掌心, 他愉快地轻笑:“我毕竟擅长欺骗, 骗过自己、在梦里经历想要经历的事也不难。”

    她呼吸乱了半拍。然后,她小心又轻柔地推着他的胸膛抬眸,凝视着他又问一遍:“为什么?”

    门扉外漏进的夕照残辉在赫尔墨斯眼中颤动,熠熠的像融化一池祖母绿的星火。

    他什么都没说,但一股奇异的颤栗爬过潘多拉的背脊正中。

    “坏女孩, ”噙着笑的声音念出短句, 经过耳廓, 吐息落在她耳后颈侧怕痒的皮肤上,坏心眼地复苏似真似假的回忆, “非要逼我说得更清楚?”

    潘多拉没有答话。

    赫尔墨斯叹息, 引导着她的手按到心脏的位置。

    隔着云絮般柔软轻薄的织物,强大而有力的神气波动一下下地撞上潘多拉掌心,越来越快。

    “因为你,渴求的火焰日夜填满我的胸口,甜蜜地灼伤我、温柔地奴役我。我爱你,潘多拉,这本非我所愿, 但我爱你。”他捉着她另一只手到唇边无章法又温柔地亲吻,轻声细语,一时教她分辨不出他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征求意见,“你还想听我怎么说?我可以变换着词藻一直说下去,你想要我怎么说?”

    潘多拉的手从赫尔墨斯的指掌间抽出来,食指将触未触地停在他的唇上。

    一个吹气即破的封缄。

    最擅长编织动人言语的众神使者却随之噤声。

    而后,她的指尖终于碰上他的唇瓣,谨慎地沿着轮廓摩挲

    。她专心致志地感受手指传来的触感,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仿佛要把与她相贴过、也吐出婉转情话的嘴唇以最原始直接的方式记住。

    赫尔墨斯猫一样的瞳仁骤扩。

    潘多拉描完嘴唇,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挪动手指,从唇角上移,指腹走过高挺的鼻梁,然后在眉心再次停下。这是第一次由她主动触碰他的面容。她禁不住地揣测,还有没有谁这么细致地抚摸过这位神明的眉眼,感受从肌肤上散发的不可侵神圣气息。大概是没有的。他不会容许其他人这么做。她无端如此确信。

    亵渎与亲近之间的一线摇摆模糊,神明眼中特有的暗金圆环开始闪烁。

    但潘多拉的表情如此认真,灰眸清澈,缺乏旖旎情致的熏染,带了一点天真,更像看到美丽的事物便定要亲手摸一摸的幼童。

    将要张开释放的光冕寒芒悄然收敛回去。

    温热柔软的指尖继续逡巡于深邃眼窝上方的眉骨,旋而再度下游,她认真地抚摸他的脸颊,突然穿入鸦羽般乌黑的发丝。

    赫尔墨斯的头发比她想象得要硬一些,发梢带卷,刮蹭过皮肤时痒痒的感觉尤为鲜明。潘多拉耐不住似地轻轻吐息。

    在这个时刻,一个名字不识趣地浮现脑海。她僵住。

    那是暗流涌动的情潮也无法绕过的横亘阻碍。精于欺骗的神明也无法撒谎否认的事实。

    --厄庇墨透斯。

    赫尔墨斯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也许其实是他先回过神记起,而后以无可言表的隐秘方式传达并被她心领神会。他勾起唇角,打破积蓄起张力的沉默:“我很想把你留在身边,但你早已被许诺给他人,”

    他的语调全无异常,但这完全的平静恍若一面只能映出皮肤下赤|裸骨骼的镜子,欲盖弥彰。

    随后是一拍失常的停顿。

    “不仅如此,你原本就是为了成为他的新娘而诞生。”

    “……我不要。”潘多拉知道这样的顽抗之语没有意义,依旧重申,“我不要成为他的新娘!”

    她的坚定态度反而惹得赫尔墨斯

    怪脾气发作,他自虐似地徐徐低语:“我只是与你相处时间最久,没有参考,没有比较,我就一定比他好?未必。选择我,你很可能后悔。”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绷紧嘴唇。这种严肃的表情让他显得分外遥远。

    赫尔墨斯说得其实没错,但潘多拉并未被说服。然而她不知道还能向他证明什么。

    她的手指还穿插在他的发间。技穷的冲动击散理性与权衡,她带着他的头颅下压,动作柔软又强横,直至唇与唇又一次地贴合。

    谁都没有闭眼,以过近的距离直勾勾地窥视进彼此眼瞳深处。

    神像以及献给神祇的道标乃至碑刻都寄宿着神明的意识,不论主体在何处,祂们无时不刻地都将一部分的自己分割出去,倾听、注视、决断。因此,要彻底占据祂们所有的注意力几乎不可能。

    但此刻,赫尔墨斯翠绿的眼睛里只有潘多拉,虽然是一个局部的、不完全的倒影,但她的大不敬达成了比一眨眼所花时间更短暂的伟业。即便短暂,他从她那里重拾了初生尚未登上奥林波斯时才拥有的绝对静谧。

    从所未有的悸动如雷光划破天幕,赫尔墨斯想要颤抖。

    那是他都无从知晓的古老原初,但群鸟跟随黑暗与夜色自卡俄斯之中降生展翅时,大概也是这般静默无声。

    他扣住她的手腕,阻止她后撤,原本单纯的嘴唇相贴瞬间变质为狂热的纠缠。

    思绪融化变形随即停滞。

    潘多拉挨在走廊壁上,赫尔墨斯按着她不放,那势头让她产生错觉,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失去平衡后仰,与他亲吻着跌进墙上描绘神使事迹的传说画卷内部。

    石刻浮雕凹凸的景物与人物轮廓压上她背脊与后脑勺,冰冷坚硬,极其轻微的钝痛,她启唇呜咽了一声。他听见了,松开她茫然地沉默。

    日车已经走到了比大洋尽头更远的地方,夜色女神降临时幽暗的薄纱轻拂,他们周围和彼此中间落下忧郁的蓝紫色帷幕。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海潮击打崖石的泼溅声响陡然变得聒噪。

    “你是为了厄庇

    墨透斯而降生的、奥林波斯精心准备的‘礼物’,必须前往人间。参与的众神都向冥河女神起誓保密,我无法向你透露更多内情。而我身为使节,身负父|神|的|命|令,要把你亲手交给他。”赫尔墨斯喃喃,边说边整理乱得不成型的思绪。

    “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职务产生厌恶。如果只是我不甘心也就算了,”他爱抚她的脸颊,像在触碰易碎的宝石,低笑声柔和却显得有点失常,“可你都说出那种话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天光昏暗,潘多拉无法辨识赫尔墨斯的神情。但他能够看清她的,不漏过一丝一毫变化。他又许久没有开口,只是垂眸注视她,眼睛里有暗金色的环幽幽地闪烁。

    神祇的威压随之增强,直至完全释放。因为是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神之创造与神明之间的格位差距太过悬殊,潘多拉本能地被震慑。散逸的神气中蕴含超出她感官负荷的信息量,思考无法跟上过于密集的感受,躯体动弹不得,视线都无法挪开。

    面对超出理解的耀目存在本貌,她只是从身到心地全部被吸进去。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

    众神使者的目光包裹着她,将她放在心头的天秤的一头。另一端轮换放置许多的重要之物,逐一地与她称量比较。这是需要他动用全力的计算,然而每次权衡都向她所在的那头倾斜。

    赫尔墨斯对此都感到意外,罕见地蹙起眉头。是厄洛斯的金箭左右了他的判断吗?但原因本来就无所谓。结果没有改变。他反而释然了,甚至有些难以自抑地兴奋。剩下的疑问是该怎么做。

    威压骤然消失,潘多拉身体晃了晃,赫尔墨斯伸臂扶住她。

    “只要待在伊利西昂的这座神庙中,我就不会受至福乐原土地的影响,可以长久地逗留下去,虽然无法达到永恒,但离永远也不远。总有一天我必须带你离开,但那之前,有足够你与我相看两厌的漫长时间。”

    潘多拉默默看向别处。

    “但我不想要无法在伊利西昂橡树上留

    下痕迹的幻梦。那似乎也并非你想要的。”

    希望的火苗颤抖着复燃,胸口骚动的热意肆意生长,开始做大胆的梦。她屏住呼吸,焦躁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身负多重誓言,不能直接违抗父命,但我也不打算把你让给厄庇墨透斯。我有计划,但被父神发现我的小动作还在其次……” 赫尔墨斯想到阿波罗的威胁,还有无法吐露的计划后半部分,平和的口吻现出一丝肃穆的裂纹。

    他将风险与代价坦白地展露给她看:“只要计划出一点差错,你就会留在他身边,甚至更糟糕,会沦为众神纷争的牺牲品。”

    等待片刻确认潘多拉听懂了他方才所说的,赫尔墨斯双手捧起她的脸,低下去,鼻尖再近一点就会碰到鼻尖,眼神比言语更露骨地发出邀请,语调却含蓄克制:“即便如此,潘多拉,我的弟子、我的信徒,你是否还愿意选择我当你的新郎?”

    她没有立刻作答。

    赫尔墨斯怔了一下,眼神有些失焦,显然正在飞快回想自己是否还漏说了什么、又或者说错了什么。

    这一丝不安终于令潘多拉宽心了。她没有继续捉弄他,带了点狡黠地笑意,轻轻地问:“您会给我拒绝的机会吗?”

    他盯住她。有一瞬间,她险些以为他生气了。

    但随即,赫尔墨斯闪烁的双眸都被笑意点亮。也许因为他的本性是怀疑与欺骗,她半真半假的试探反而取悦了他。“不。”他侧转脸,带着调笑的意味轻轻咬住她的唇珠,含着停顿须臾才放开,低柔的词句与吐息一并洒落唇瓣,往齿间、往更深处钻。

    “我可没那么好心。如果你拒绝,我就会不断劝说恳求,直到打动你为止。”他舔舐了一下唇角,像在回味刚才的滋味,毫不掩饰地以目光锁住她。故意停顿片刻,他凑到她耳畔吹气,略微拉长了声调:“所以--?你想要试一试能坚持多久?”

    有巧言权能加护的嗓音低下去,只有潘多拉听清了他之后又说了什么。

    她呆了呆,脸立刻红到耳根,软绵绵地伸手推他。

    赫尔墨斯就笑,

    又是一阵附耳絮语。

    潘多拉呼吸都有点乱了,躲闪着想伸手按住他的嘴唇。

    这次他没那么配合地噤声,反而就势胡乱地啄吻她的手指尖,恶劣又有些得意洋洋地宣称:“要让我使出全力诱哄谁是很难得的。”

    潘多拉瞪他,清清嗓子,搭着他的肩膀抬起头。

    “赫尔墨斯,居于奥林波斯之巅的不死者、斩杀阿尔戈斯的使者、我的老师,请接收我的供奉。”

    这么说着,她挨到赫尔墨斯怀里,更紧密地贴上去。

    听到的全是狂奔的心跳。

    其中的某一下与赫尔墨斯眯起眼睛的节拍相合。

    她说:“请让我成为您的新娘。”

    通向悬崖的走廊蓦地消失。

    潘多拉身处陌生的殿堂中央,与赫尔墨斯同在神坛般的高台之上。她立刻本能地理解,这是神庙中找不到的某扇门后的空间,赫尔墨斯歇息的真正居所。

    高台四角垂下纱幕,层层柔软绒毯铺陈于冰冷石面之上,就是在这里,神明会小寐而后陷入自己编织的梦。

    赫尔墨斯手中多了一顶流光溢彩的冠冕。

    “我接受你的供奉,”

    番红花色的面纱覆上头冠垂落,为她的视野涂抹上欢悦的亮色。

    “我揭开你的面纱,”

    她从眼睫到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抬眸迎上注视。

    数拍的停顿。

    缠着面纱的冠冕被扔到高台角落。

    “宣告你成为我的妻子。”

    她的背脊被柔软的织物接住,天顶上变动的天体宛如图卷展开,成为背景陪衬黑发绿眸的神明。他改换方式,不再要吞噬殆尽似地索取,而是将折磨他的火焰一口口地渡给她共享。在绵长的亲吻间歇,他会停下观察,有时突然埋到她的发间深嗅叹息,她感觉到他身体压抑的颤抖。

    “潘多拉,我会把你从他身边带走,带回我身边、你的归属之所。”

    赫尔墨斯如此承诺。

    像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发生的事。但这次并不是。

    只不过,在伊利西昂的事也算不上真正发生过。

    离开至福乐原是前天,于奥林波斯雪峰之巅短暂停留,而后再度启程。以外界的标准衡量,潘多拉获得生命与名字才两天而已,其中一天半又都在人间停驻。在那之上累积的大半个月时光是不为人知的幻梦。

    潘多拉睁开眼。

    眼下的场景与她初生灵智的时刻有些相似。但她不再一无所知一无所求。

    她以洁净泉水沐浴后的身体涂抹上了香膏,年轻女性们围着她轻声细语,将她的头发盘起,给她戴上项链与手镯。装点她的并非美惠三女神,而是与她拥有相近温热躯体的人类。

    这里是厄庇墨亚,提坦神族厄庇墨透斯在人间建造起的高洁伟岸之城。

    以番红花染成橙黄色的面纱自新娘的头冠上披散而下。

    环绕她的女性们略微散开。潘多拉便迤迤然起身,循着人群让出的路向外走,走进与某个梦中之梦相似的夜晚。

    她的手中始终捧着一只华光灿烂的盒子。她是神使赫尔墨斯护送、带着满车奇珍异宝自奥林波斯而来的神赐新娘。她不解释,也没有人敢问那是什么。

    --这是众神给人类的赠礼,也包含我给你的礼物。踏入厄庇墨透斯的宫殿后,尽快找机会在无人之处打开它。

    --然后呼唤我,我带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双倍更新能不能获得双倍评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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