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伊利西昂
潘多拉又做了那个梦。
让她开始理解渴求与骚动的那一个。
移花接木, 又和上次在细节上有微妙不同。茵茵青草,被握住的肩头,刮蹭到额头鼻尖的黑发, 重合辗转的嘴唇。她大约将那个蜻蜓点水的吻带来的感受也融了进去,因而这次的梦比此前更有真实感。她陷进芳草地里, 被亲吻着下沉,在梦境中轻盈如羽毛的躯体越来越重, 这是要醒来的征兆。
“不要……”
潘多拉不禁喃喃。
她还不想醒来。
朝着清醒的坠落立刻停止了。但她想要继续的梦境也打乱了,和往常一样, 她闯进其他人的记忆碎片里。大概是才做了接吻的梦的关系, 她在一连串纠葛的回忆间漂流:一见倾心,日久生情,新婚后就出征,为爱出卖族人,喝下魔酒忘掉爱人, 升起错误的船帆, 抛弃与被抛弃, 求而不得,无心的谎言, 有意的背叛, 与情热同等炽烈的复仇……
称不上噩梦,但也不愉快。
至福乐原的居民都是受神明认可的特殊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如果只窥探他们的爱恨,鲜有快乐的结局。
今晚的梦好像没有止尽,跳跃到下一个碎片。潘多拉站在人群里,有什么重大仪式即将举行。
整装待发的车队停在宏伟的宅邸外, 平坦洁净的大道两边点起火炬,直通向城市高处的宫殿。这是一场婚礼,簇拥新人前往爱巢的队列正准备出发。
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太过漫长,观礼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骚动变为喧哗。
新娘不见了。
她已经拜谒过阿尔忒弥斯与阿芙洛狄忒的祭坛,分别向两位女神献上少女的腰带与一缕发丝。她而后沐浴并换上盛装,却没有出现在婚庆游|行前的筵席上。不知道她藏去哪了。队列即将出发,必须立刻找到新娘。
“在这里!”
“新娘在这里!”
从旁伸出的手抓住潘多拉。一张张脸转向她,惊呼着指认庆典落跑的主角。
潘多拉吓得浑身僵硬,想逃,但身前身后全是人,
无处可逃。
“不,我不是新娘--”她想反驳。但又想起这是他人的梦,便不再挣扎。她低头看,身上竟然真的是新娘缀满珠子与刺绣的紫色礼服,头颈间环绕宝石与珍珠,色彩艳丽的面纱自新娘冠冕之上垂落。
“就等你了。”
“我们都在找你。”
“快上车,神赐的美丽新娘。”
不知道多少双手和善又强硬推搡着她,像海浪将贝壳带上浅滩,她稀里糊涂地来到气派的双轮马车前。
车上已经站了一个人,非常高大,隔着垂落的面纱,她只看得清他肩头垂下的华丽披挂。
“到我身边来,潘多拉。”
陌生的男声呼唤她。
潘多拉懵懵地抬头。她根本没看清对方的脸。恐惧骤然如惊电刺穿她。
新娘不是她,这不应该是她的梦,为什么他还能叫出她的名字?!
她向后退,但遮蔽视野的幕布落下。
一瞬间的漆黑后,她已经站在马车上,与陌生的男人、这场婚礼的新郎肩并肩。
潘多拉想要跳车逃开,但身体不听指挥。任凭思绪挣扎扭动,她笔挺又缄默地站着,连转头看一眼“新郎”都不能。
笛子咿呀地吹响,神气的马驹昂首吐息,婚礼队列开始沿着灯火通明的大道前进,身穿长袍的男女走在马车前后,有的吹奏乐器,有的手执火把,另一些负责沿途抛洒鲜花与金银币。道边的一扇扇门窗打开,欢呼喝彩,观客投掷出的鲜花与香桃木叶兜头而来,像要将她掩埋。她试图呼救,想要辩解,想要尖叫。嘴唇翕动,她甚至没有发出无意义的气声。
快醒过来!
但她无法如愿脱离梦境醒来。
这个显然不属于乐原住民、热闹又离奇的噩梦成功魇住了潘多拉。
队列在上坡,光辉大道尽头的宫殿越来越近,恐惧和无助几乎令她瘫痪。她不要这样,不愿意去那座宫殿,不想成为别人的新娘。
梦中的思绪脱节了一拍。除了“别人”以外还有谁?
双轮马车穿过宫殿第一重大门,在长台阶前停下。
新郎牵住潘多拉的手,与她一同下车又拾阶而上。宫殿正面成排屹立的巍峨廊柱透出灯火也投下阴影,将洁白大理石台阶分割为间杂的明与暗。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站在影子里,而她像被钉在耀目的灯光里动弹不得的一只飞蛾。
抵达新居之后,新郎会揭开新娘的面纱。
新郎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天旋地转,再次场景更迭。
潘多拉靠在一张坐榻上,眼前依旧垂着以花汁染作橙黄的薄纱。周围的陈设似曾相识,但在梦里什么都仿佛见过又想不起来。
再一次地,有身影来到她面前。
对方好像一动不动站了很久,也可能只迟疑了一瞬。
他将面纱掀起,也向她露出真容。
“非常不幸的是,在婚礼最重要庄严的时刻,新娘被偷走了。”盗贼的头发乌黑,绿眼睛闪烁,轻声陈述事实,毫无悔改之意地宣告自己的罪行。他按住她的肩膀,另一手紧抓着她的手腕,封住闪躲的空间,栖近的影子笼罩她。
他凑过来恶狠狠地吻她。以宝石雕琢出花卉与仙草的冠冕吃重歪斜,朝额前滑落硌到皮肤,下一瞬便被随手扔出去。
“由我来当你的新郎。”
雷鸣般敲打耳膜的是加速的心跳,她浑身颤栗。多离奇的梦,比之前的还要狂妄。潘多拉想。但假如非得是噩梦不可,用一厢情愿的臆想做结也能被原谅吧。反正神明不需要睡眠,若非有意不会窥探到她在做什么荒谬的梦。
她在梦中阖上双眸,泪水从眼角淌落。
……
潘多拉睁开眼。湿漉漉的面颊在傍晚的微风中发凉。梦中的激烈情潮化作满腔茫然。
她支着手肘坐起来,因为头晕又立刻倒回原位。她入睡时是黎明,现在又要日落了,这一觉睡得未免太长,而且丝毫没有得到休息,反而感觉浑身乏力。
最后那个梦令潘多拉心有余悸。
她为什么会梦到婚礼?还有阿波罗要带她走的缘由,以及她不小心从伊利西昂橡树上获取的事实。赫尔墨斯没解答的疑问太多。她也顾不
上整理睡乱的头发,推开石屋门走了两步才发现忘了穿鞋。她索性赤足穿过草地,走进毗邻的神祠。
门后一片寂静。和此前不同,潘多拉能感觉到这个空间并不欢迎她。
“赫尔墨斯?”她怯生生地呼唤了一声。
没有应答。
她不确定赫尔墨斯有没有收回通往神庙的钥匙,但还是转身,试探性地触碰神祠门上的锁孔。
下一刻,她置身于神庙外殿。
赫尔墨斯说过阿波罗把东西弄得一团糟,潘多拉不免想象出屋顶破出一个大洞、满地瓦砾狼藉之类的光景。即便真的被破坏到了那种程度,此刻殿堂内部已经几乎修缮得与此前无异。
但是不见神像的踪迹。
不知道赫尔墨斯休息得怎么样了。又或者只是不想见她。
她什么时候、怎么惹怒他了?
潘多拉盯着空置的基座看了片刻,咬住下唇,朝内殿走去。分隔内外的门没有和之前那样自动为她敞开,她心头一颤,却还是去推门。
她做好门扉纹丝不动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居然没有上锁。她顺利入内。
内殿没有点灯。潘多拉在各个房间找了一圈,没有见到赫尔墨斯的踪迹。她便一路走到神庙最深处,深呼吸数下,而后鼓起勇气推开最后一道门。
赫尔墨斯果然坐在崖尖的石头上。
“怎么了?”他回过头,微笑着问道。
潘多拉愣了一下。她以为他会和上次那般冷眼相对。
见她失语,赫尔墨斯也不急着找话,只是勾着唇角等她。傍晚的云霞在海面上燃烧,他的绿眼睛里也染上红光,对比强烈,最冷的深潭里摇曳着的炽焰,摄人心魄,却也难以接近。她不由又觉得自己确实无意中触碰了什么忌讳。
“我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发现您不在,……”潘多拉的句子在中间就断了。她来这里固然因为满心满怀都是疑问,但说到底只是想见赫尔墨斯。原本简单明了,但竟然难以启齿。
“因为醒来发现我不在,你就来找我了?”赫尔墨斯口气奥妙地反问。
她
的眼神闪躲着乱飞:“是……”
他轻轻笑了一声。
“我……可以到您身边去吗?”潘多拉小心地问道。
赫尔墨斯眯了眯眼睛。他的反应险些以为她逾矩了。但他随即往旁边挪动了一点,移到更适合和人并肩的位置。
她走过去坐下。
海上日落壮阔瑰丽,但潘多拉无心观赏。赫尔墨斯不主动抛出话题足够反常。她抓着岩石凸起的位置,轻轻地从最安全的话题说起:“外殿的神像不见了。”
“被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打坏了。我就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立刻树一座。”
“您……没事吗?”
“毁坏的只是一座可以代我行动的塑像,伤害不到我。”
潘多拉点了点头。等了片刻,她只好再次起头:“我还要在至福乐原逗留多久?”
赫尔墨斯表情没什么变化:“你不喜欢这里?”
她果断摇头。
“那么为什么问这个?”
“我猜想您不能久留。也许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就是为此而来的。您对我很好,我不想让您为难。”
赫尔墨斯态度缓和了些微。她感觉得到。
“阿波罗不会再来,我和他之间有些误会,已经解决了。”
她没有追问内情:“那么之后您还要教我什么?”
众神的信使闻言朝后仰头,盯着重彩泼洒的天幕思考了片刻,自言自语地把问题抛回来:“还该教你什么呢?”
海崖之上疾风阵阵,潘多拉等着他拿定主意,又觉得冷,不由瑟缩起肩膀。
赫尔墨斯叹息,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披风下。他的动作与动作之间有几不可察的停顿,仿佛在提防她挣扎,又像是试探。
潘多拉低着头,半晌,小心翼翼地又靠过去一点:“您之前说过,如果我能骗到您就会给我奖励。然后……我骗过了阿波罗。”
她意有所指地收声。
赫尔墨斯心情转好,并没有被这小小的话术惹恼。他宽容、甚至是有些爱怜地笑了:“你想要奖励?”
她飞快地瞟他一眼:“可以吗?
”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赫尔墨斯眼里有锐光一闪而逝,但他口气还是很平和:“问吧。”
潘多拉吞咽了一记。她忽然又有些露怯。直觉告诉她应该有别的更安全的问题。然而从橡树直接灌入脑海中的新信息激起无数疑问,在冥界时她只是按捺住不去多想。刚才那个梦境真实得宛如预兆,更是火上浇油。
她已经不是一块懵懂无知的空白石板,会有疑心,也会做揣测。
她是给普罗米修斯弟弟以及凡人的礼物,但赫尔墨斯又说过她降生是为了被众生所爱,那就是礼物的意思?普罗米修斯违逆宙斯,为什么众神反而还要给他的亲人送上礼物?
“奥林波斯众神赐予我祝福,您额外给予我教导。请您告诉我,离开伊利西昂之后,您……众神希望我做什么?”
潘多拉问出口的瞬间,气氛骤变。
光冕溢出寒芒,赫尔墨斯身上威压释放,双眸凛然生辉。
但话语无法撤回,她只能尽可能镇定地说下去:“赫尔墨斯,我想求您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
赫尔墨斯面无表情地看着潘多拉。
他不知道该感谢还是憎恨她让他清醒。
她在睡梦中推拒他,却又在醒来后追着黏过来。她表露出一点不辨真假的依赖,他就不由自主纵容一些。但下一刻她就以恳切的表情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也不能怪她,会说出动听谎言的骗子总是很无情的,有意无意。
他还真是教导出了一个出色的弟子。这么想着,赫尔墨斯低低笑了,随后念出一个名字:“厄庇墨透斯。”
奥林波斯与人类中间人的名字,普罗米修斯的弟弟,那位提坦神族。
“离开伊利西昂、回到奥林波斯稍作准备之后,我会将你送到他身边。”
他看到潘多拉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她已经能够明白话语潜在的含义。
厄庇墨透斯。
潘多拉嘴唇翕动,默念每个音节。这就是梦中“新郎”的名字?一股平静
的绝望兜头罩住她,就像回到噩梦正中,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站在婚礼阵仗最前端的马车上。那果然不是普通的梦境,而是预兆。
这个念头随之陡然在她心头点燃希望。如果梦的前半是真的--
然而赫尔墨斯平静无波的话语干脆地粉碎假设的后半部分:“他会爱你、为你着迷,娶你为妻。他的凡人拥趸们也会心悦臣服,赞颂父神宙斯还有奥林波斯神的力量。”
他有些恶毒地微笑起来:“然后你会在厄庇墨透斯身边度过幸福美满的一生。”
潘多拉抽气。
其实赫尔墨斯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一样是撒谎,他完全可以找其他说法。这么说讥讽太露骨,完全就是嫉妒又无法坦白,狼狈又卑劣。
也许他在妄想着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死心,以毒药猛攻火焰,祈盼厄洛斯的金箭能失效放他解脱。结果来说,他只是自揭伤口。明明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赫尔墨斯居然被那种假设的未来刺得一阵晕眩。
他好不容易定神,看向潘多拉时却再度瞳仁骤张。
她面色惨白,眼睛挣得很大,几乎一眨不眨,泪水不停涌上眼眶又淌落面颊。
“不--”她呛住了,短促地吸气吐气,语声更像不成形的呜咽,“我……我不要。”
她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深深垂下头,这次是小声的尖叫:“我不要!”
赫尔墨斯呆住了。身体自顾自行动起来,他试图抱住她,但潘多拉以前所未有的抗拒态度挣扎起来。她用尽全力地推他,扭动身体远离他,却忘了身在悬崖边上。她骤然失去依托,朝外一个踉跄。
“潘多拉!”赫尔墨斯捉住她护进怀里,瞬间远离崖边,急掠到屋檐下。
他倒退得急,后背直接撞开殿门,但因为注意力集中在潘多拉身上,居然被门槛绊到。
潘多拉惊呼,和赫尔墨斯贴着摔到地上。
来去如风的众神信使从没这么仰天跌倒过。
她伏在他身上大口喘息,想说什么却先是连串的咳嗽。
荒唐透了。赫尔墨斯闭了闭眼:“以后不准到悬崖边上
去。”
一开口又是这种话。潘多拉罕见地想要大发脾气,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情急之下直接扒着赫尔墨斯的肩膀狠狠咬下去。
“嘶--”赫尔墨斯差点没反应过来。隔着披风还有衣服,咬下来的气势再足也不怎么疼,况且能伤害到神体的也只有神之兵器。再一看,咬他的家伙反而眼睛里水光打转,泪汪汪的委屈极了。她的眼泪教他慌乱,其他的计较一时也顾不上了。
深吸气,赫尔墨斯温存地抚摸她的头发还有后背,轻声细语地哄:“全是骗你的,怎么反应那么激烈?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别哭了,嗯?好不好?”
潘多拉哭得有点脱力,好久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出声前又抽噎了一下:“那么……您要把我交给厄庇墨透斯也是假的?”
赫尔墨斯痛楚地眨眼,别开视线。
谎言里也大都掺杂着事实。这是他教她的。
潘多拉挤出一个微笑。既然这样,她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在来找您之前,我做了个梦。”她清了清嗓子,突兀地开始自白。
赫尔墨斯讶然调转回视线。
“梦里我将要嫁给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庆祝的队列很长很长,在欢呼声里来到城市高处的宫殿门口。那个人拉着我走上台阶,但在他要掀起我的面纱前--”潘多拉呛了一记,她不敢继续迎接赫尔墨斯的注视,慌乱地别开脸去,“在那之前,您……把我带走了。”
上涌的血将她从耳根到脸颊都烧得滚烫。含在舌尖的话语轻颤着自唇间滚落:
“您揭开我的面纱,让我当您的新娘。”
赫尔墨斯盯着她的目光有些恍惚,露骨地走神了。
潘多拉咬了下嘴唇:“这种不敬的梦我不是第一次做。在那之前……我第一次在这座神庙过夜的那晚,我做了另外一个梦。梦里您喂给我仙馔密酒,然后--”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描述,但赫尔墨斯一定大致明白那是怎样的梦。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这样的梦,我……开始胡思乱想。请您原--”
为亵渎而告罪的词
句被阻截然后吮吸着吞下。
赫尔墨斯略微与潘多拉分开,也有些茫然,寻求什么确证般地抚摸她的脸颊。然后他弯了弯眼角,以梦中同样的、缺乏悔意的口气坦白:
“那都是我的梦。是你被卷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一个梦是潘多拉自己的-v-
·
-推文时间-
古言《公主命》by裴嘉:疯批公主vs将门少主
西幻《女扮男装后我渣了海神》by湛空:渣神我是专业的
二言《体重十吨才能回家》by不惰:伪装空间咒灵,专业背刺帅哥老板。遗产爆仓,体重暴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