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杨桃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顾柚的语气很淡，淡到像对一个陌生人问她为什么不开心时的回复。
陈煦依旧盯着她，忽而笑了，语气毫无波澜：“也是，不重要。”
“什么意思啊？”唐芷郁不解地呐呐道。
顾柚转身合上画册，有些心烦意乱地拿出手机，却又看到了宋颖给她发过来的消息，她最近总是给她发消息，问她在干嘛，最近学习怎么样，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她生日那天她会回来。
她回不回来关她什么事，她在干嘛，她学习好不好，她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又关她什么事。
【我是神经病？】发完这条消息，顾柚便冷然地把手机扔进了书包里，不再看一眼。
放学后，顾柚跟唐芷郁说了一声，便先走了，她不想跟周泽延一起，更不想看见他，却没有想到，他已经等在了楼道边，像早已预料般，她今天会偷偷先走，所以他提前了过来。
“周泽延，我说了，我不需要你送我。”
顾柚看着周泽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在周泽延的眼里，像一张哭花了妆的脸，模糊的让人悲不自胜。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每次叫他名字时，仿佛都带着痛不欲生，像把刀，一点一点地割在他的心上，让他痛苦不堪。
周泽延上前去拿顾柚的书包，顾柚后退，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冷若冰霜道：“你听不懂吗？”
“走吧。”周泽延并不打算退让，他了解顾柚，她一旦情绪控制不住发脾气时，便说明她很难过，很痛苦，他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家，必须要有人陪在她的身边，“先不送你回家，带你去吃炒冰。”
他太过纵容的耐心，像被老师打在练习本上的红色叉号，毫不留情地告诉她，她错了。
——
顾柚用银色的勺子，慢慢地挖着淋着哈密瓜酱的炒冰，在这寒冷的冬季里，炒冰像一块块冰块落进身体里，冻到整颗心都在痛，吃着吃着，眼泪便大颗大颗地从眼睛里落下。
周泽延沉默着，他抬手从旁边的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沉默着放在顾柚的手边，沉默着像老板娘扯下装烧烤盘子，再沉默着在烧烤盘子上，又套上的一个新透明塑料袋。
顾柚的眼泪还在掉，像盯着怎么还没落完的水珠沙漏，她吃完了整碗炒冰，眼泪也流完了，只剩下一团卫生纸在桌面上，像解不开的结，便揉在一起，扔在角落里淋雨。
谁也没说话，他们像默片里的人物，留白到让别桌的人忍不住想象，这个女生为什么要哭，男生为什么不安慰，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周泽延和顾柚，一前一后走出冷饮店，碰到了正回家的陈煦，他的视线落在顾柚哭红的眼睛上，随后移向周泽延。
蓝色卫衣帽子遮住了陈煦的眉眼，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若有似无的生气：“怎么回事？欺负女孩呢？”
“没，你怎么在这？”周泽延随意问道。
陈煦：“我家在这边，倒是你，这么跑来这里了。”
周泽延低头瞥向站在一旁，看向别处的顾柚，漫不经心道：“都忘了你住这边了，带她来吃冰。”
陈煦皱眉，语气温和，却又像带着责备，却又不像是关心地说道：“大冬天请女孩子吃什么冰，你嫌这天还不够冷？”
“还走不走了。”顾柚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两个男生的对话。
周泽延语调散漫地朝陈煦示意道：“我们先走了。”
陈煦盯着顾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眼睛里，手机响起，是宋亦辰发过来的消息，约他去他家打游戏，他没回，手机放进裤袋里，抬头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冷饮店。
——
时间很快来到12月26日，顾柚17岁生日这天，唐芷郁很是羡慕顾柚的出生日，因为她可以连续三天，都收到礼物。
顾柚一直没有回宋颖的消息，更不接她的电话，所以在校门口看见她，她没有很意外，只是觉得有些恍惚，像投影仪投在灯光下的画面，刺眼的空白，连带着大脑和情绪。
周泽延先出声打着招呼，宋颖笑着上前，夸他又长帅了，个子又长高了，最后才看向顾柚，轻声喊着她的名字。
顾柚并不想理会，侧头看向另一边。
宋颖朝周泽延抱歉一笑，温和道：“小泽，你今天先回家，阿姨想单独带柚柚去吃个饭。”
“行。”周泽延看着顾柚，还是有些不放心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周泽延走后，顾柚便朝反方向走，宋颖急忙上前拉住她，语气里带着恳求：“柚柚，就跟妈妈一起吃个饭可以吗？”
顾柚不说话，只是挣脱着，宋颖两只手抓着她的手臂，不让她走：“算妈妈求你了。”
宋颖预定了一家法国餐厅的位置，餐厅里很安静，放着舒缓清新的法国歌曲，环境优雅浪漫，壁纸是孔雀蓝底墨绿色花朵，复古的墨绿色金丝绒椅子，餐桌上放着一枝插在透明玻璃杯里的百合。
服务员依次把餐上完，顾柚依旧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上，并不打算吃，让宋颖很无奈：“柚柚，你太瘦了，都没有好好吃饭吗？这些都是你以前爱吃的，多少吃点行吗？”
顾柚冷笑，看着宋颖，语气很平静，像无风的海面，却隐着波涛汹涌：“你都说了是以前，我现在不喜欢吃这些。”
“那你想吃什么？”宋颖耐心又温和，却让顾柚更加生气，她讨厌他们现在对待她的所有态度，这不会让她开心，只会让她情绪越来越崩溃，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会让她觉得，她就是一个罪人，甚至是一个坏人。
顾柚控制不住地低吼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不想看到你，是你扔下我就走了，现在你说回来就回来，然后又继续扔下我走掉，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要在我的伤口上缝针，那不会好，那只会让我觉得越来越痛。
为什么走了又回来，为什么要让我又难过一次。
为什么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说了，我不想见你。”
视线被泪水遮挡到有些模糊，宋颖忍着眼泪别过头，笑着招手示意服务员：“麻烦你收一下，然后把我的蛋糕拿上来。”
宋颖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银色盒子，她把它放到顾柚的面前，笑着看着她，柔声道：“生日快乐，这是妈妈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一条项链，等你吹完蜡烛，妈妈就走。”
服务员把蛋糕端了上来，她们以前，总为这个蛋糕的名字起“争执”，因为宋颖在蛋糕胚里加了新鲜的柠檬汁和被打碎的柠檬皮，她便叫它柠檬蛋糕。
但蛋糕上面涂抹了白色的奶油，奶油上面放着各种水果，有车厘子，草莓，猕猴桃片，蓝莓，无花果芭乐等，所以顾柚叫她水果奶油蛋糕，她们从未对各自取得蛋糕名字妥协过，因此，它有两个名字。
“这是妈妈亲手给你做的生日蛋糕。”宋颖插上数字17的生日蜡烛，抬头对顾柚温柔一笑，第一次妥协到，“你的水果奶油蛋糕。”
顾柚依旧无动于衷，指尖却深深地陷在大拇指的指腹上，她讨厌此刻。
宋颖点上蜡烛：“十七岁快乐，妈妈希望你每天都快乐，希望你好好学习，希望你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好吗？”
“你不该要求我。”顾柚倾身吹灭蜡烛，看着宋颖淡漠道，“你可以走了。”
“你还没有许愿。”说着，宋颖便拿起打火机欲再次点燃蜡烛，却被顾柚冰冷的拒绝。
“我没有生日愿望，因为我的所有生日愿望，都不会实现。”
顾柚的语气，态度，明明那么不好，明明那么冰冷，可却让宋颖感到很难过，很自责，泪水再次汇聚在眼眸里，但她没有资格在女儿面前哭，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在她面前哭，她提起包起身，语气像有人在身后追赶她，而她在拼命逃离：“妈妈走了。”
餐厅里更安静了，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四方形盒子，而盒子里，只有顾柚一个人。
她拿掉蜡烛，徒手抓起蛋糕往嘴里塞，蛋糕明明那么甜，可她却觉得很苦很苦，比还未熟透的苦瓜还要苦。
一整块蛋糕，被她一把又一把地抓起，一口又一口地塞进嘴巴里，眼泪像一颗糖珠滴在奶油里，她感觉不到撑，只是觉得，为什么蛋糕的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变，而她，却不一样了。
手上的奶油黏在银色盒子上，顾柚打开盒子，米白色的绒布上，躺着一条银质项链，坠子是一个芭蕾舞女孩，很漂亮，但顾柚立马盖上，眼眸里蕴含着怒，他们果然，都是在同情她罢了，所有小心翼翼地讨好，不过是他们对她的怜悯和施舍，她不需要，不想要，也不要。
顾柚起身离开，银色盒子留在了餐桌上。
女生急忙上前拿起银色盒子追了出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顾柚坐上的出租车，刚刚开走。
夜晚的冷风吹拂在女生的身上，墨黑的长发和淡橘色的裙子，轻轻飞舞着，像飘在海边蓝天下的一条黑橘丝巾，那么美，却带着清冷的气质。
“慕慈。”男生把身上的黑色西装脱下来披给女生，语带责备道，“不是去洗手间，怎么跑出来了，想感冒？”
“我看到她了。”女生面向男生，声音轻柔而冷清，“那个小女生。”
——
顾柚下车，看到倚在小区大门边低头看书的陈煦，灯光那么昏暗，真不知道是他视力好，还是他太过认真，想到上次在冷饮店外遇见他，他说他家在那边，那么他的家离她的家，距离非常远。
顾柚上前，冷然问道：“你怎么在这？”
陈煦抬头，看到黏在顾柚嘴角边的奶油，再移到她的右手，全是奶油，他皱眉，没回答她，合上书放进外套口袋里，然后抬起她的手臂，用他的衣服袖口，给她擦手上的奶油，语带调侃道：“这天有这么冷，都不知道洗手？”
顾柚不说话，低头看着陈煦的动作，看着她手上的奶油，一点一点地揩在他的袖子上，他的动作很温柔，仿佛在擦拭一件艺术品，可就算他再仔细再认真，她也擦不干净了。
眼泪滴在陈煦的手背上，他诧异抬头，顾柚急忙别过头，似埋怨地解释道：“这天的确太冷了。”
陈煦点头，笑着附和道：“是很冷，不然怎么叫你小松鼠呢，怕冷还贪睡。”
难过的情绪，被陈煦的玩笑，渐渐冲淡了些，像在一杯苦咖啡里兑了水，她也笑道，语气软下来不少，有着本该的温柔：“那不挺好吗？”
陈煦低笑，摸出手机按到拍照功能，调到自拍模式对向顾柚：“是挺好的，小花猫。”
顾柚看向手机里，黏上奶油的脸，在此刻，丑到像老妇人，缝错拆开又再补上一块布的娃娃，她抬起袖子敷衍地擦了擦，瞪着陈煦不满道：“别给我乱取外号，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在这。”
“给你送卷子。”陈煦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张卷子递给顾柚，“今天的物理卷子，你没拿就走了。”
顾柚不接，而是看着陈煦淡然道：“你就为了给我送一张我不会做的卷子，跑这么远过来？”
“不会做，我可以教你。”陈煦温和又极其认真道，在顾柚看来，他很像一个无私不收钱的一对一家教老师。
顾柚浅笑，忍不住解释道：“我说我不会做，不是我不会做。”
陈煦微勾唇角，笑意玩味，慢条斯理的打趣道：“对你来说，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顾柚闷闷不乐地扯下卷子，“反正我不会做。”
陈煦轻笑：“随你。”
他把手提袋递到她面前，低眸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顾柚，生日快乐。”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顾柚突然觉得脸很热，这很像是她把画笔烫在热水里时的感受，很想快点离开，她接过手提袋，明知故问道：“这是给我的？”
“对。”陈煦抬起手拍在顾柚的脑袋上，语气慵懒低沉，“小花猫。走了。”
好像她是他的一只猫。
瞥到他袖子上的奶油，顾柚冲他喊道：“陈煦，谢谢你。”
也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少年没有回头，只是朝她挥了挥手，像他这个人，漫不经心，吊儿郎当，却又极其认真温柔。
顾晔还没有回来，他看起来每天都很忙，忙到不会浪费一天用来给女儿过生日，他甚至有时会忘记，尽管他今年早就在一个星期前，准备好了生日礼物拿给顾柚，可顾柚依旧觉得自己不被他重视，她再也不是这个家的小公主，她的存在，只会让他感到丢脸，羞耻，尽管他从未说过，但她都知道，从他让周泽延他们谁都不要告诉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人生，结束了，再也不会光鲜亮丽了，被扔在了一个，永远也走不出来的黑暗世界。
手提袋里的东西全部被倒在床上，香蕉牛奶，香蕉夹心味软糖，香蕉片，香蕉干，香蕉饼干，香蕉蛋糕，香蕉面包，顾柚浅笑，拿起一袋香蕉干撕开，被烘干加工过的香蕉干很甜，甜到黏牙齿，他是以为她有多喜欢香蕉。
不过这是，她收到的，最喜欢的生日礼物。
洗完澡出来，看到掉落在地板上的物理卷子，顾柚鬼使神差地弯腰捡起，走到书桌旁，打开台灯，摊开卷子，视线落在第一道选择题上，每个字都会读，每道题的意思都理解，但就是不会，下一题，还是不会，下下题，更不会，水滴顺着发丝，一颗又一颗地滴落在卷子上，晕染地比她的颜料桶还要糟糕，还要让人烦躁，她把卷子捏成一团扔在玻璃窗上，最后落在地板上，她就不应该自不量力，反正她说了，她不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