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官驿（一）

    车队绕下山时，已是夕阳西下，一行人便在山下不远处的官驿落脚。

    这官驿不大，除了正堂的楼上有三四间雅间外，二进院里有一排大通间，伙房和盥洗间分别在院子东西两头，院子最后面是马厩和柴房。

    “莫谖，你快过来闻闻，我身上是不是都有股馊味了。”高焕坐在镜子前，边嗅着自己边说道。

    “嗯，是有点汗臭味儿”莫谖似乎觉得回答的有点过于直白了，赶紧又说道：“这也没办法，一路上就马不停蹄的。这还得亏郡主聪明，想了这个乔扮商旅，暗度陈仓的法子，要不然我们没准儿早被那个安审奇丢进汉江喂鱼了呢！”

    “嘻嘻还是多亏了这锦囊妙计吧！”高焕无不得意道。

    “妙计却也是妙，只是这会子后汉王宫是不是正如方海和孙光穗说的那样，着急忙慌到处查找我们的踪迹呢！”李莫谖将包袱在床上摊开，边整理便说道。

    “等我们到了许州，出现在许州刺史面前，肯定能把他们吓一跳呵呵”高焕想着都觉得有趣，不过自己也不是存心要隐匿踪迹的，之所以这样，是有个中缘由的。

    这一切还得从高焕的父王，也就是南平国主高丛诲那不自量力的野心说起。一年半前高丛诲趁后汉高祖皇帝驾崩之际入侵襄州，被驻守在襄州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奇击败。南平二十万兵力败损，自此与后汉断绝了关系，北方商旅不至，境内贫乏，民怨鼎沸。高丛诲又慌忙遣使求和，乞修职贡，为表诚意，送自己的二女儿也就是南安郡主高焕入朝和亲。

    和亲的队伍按约定的日子和路线，从南平渡江北上，走夏道，经襄州入中原，过邓州到许州，到了许州换禁军护送入京。同是按规制，和亲的车队进入襄州，就该由驻守在襄州的山南节度使派军一路护送至许州。这襄州虽有派军护送，但那些护卫的军士明显是受人唆使，个个怠慢懒散。更可恨的是，离开襄州城没多远，竟接二连三地有不明刺客来劫掠和亲队伍，那些护卫本就不尽心，趁机纷纷逃散。幸而南平国主派了宣威大将军孙光穗护送郡主入朝，才勉强保住了人和贡品。为避免再度遇险，高焕和孙光穗决定，将整个车队乔装成商队，隐匿前行。

    襄州府为何会这般怠慢？只因当日襄州一战中，安审奇的外甥符昭义正是死于南平二王子高保勋的长槊之下，而符昭义除了是山南节度使安审奇的外甥，更是当朝魏国公符冠侯的小儿子。虽然南平二王子高保勋在刺死了符昭义后也身中暗箭，回去后竟然也不治身亡，这也算一命抵一命了，但襄州安审奇和魏国公与这南平国的仇怨自此也算是结下了。

    四面邻国的南平，要入中原，无奈非得经过襄州不可，虽有险，却不得不冒。高丛诲虽然也事先派使臣前往襄州打点了不少钱物，但仍还是为和亲队伍能否平安通过捏了一把汗，毕竟那魏国公世代簪缨，位高权重，连皇帝也要给三分薄面。幸而，从襄州回来的消息称，郡主有惊无险过了襄州，高丛诲的心才算落了地儿。这几个女儿中，论样貌没人比得过小女儿高烨，但是论头脑，还数三女儿高焕最机敏。高丛诲为保南平，这些年陆陆续续将女儿们一个个的送出去。除大女儿高熠早年因瘟疫夭折于宫中而未能婚配，二女儿高炜送去了南唐，却因难产一尸两命。原本以为给小女儿高烨定的归宿最为显贵，毕竟南方各国均对中原王朝俯首称臣，谁知事与愿违。如今三女儿高焕，也要送到中原去，高丛诲希望这次，能够天祐顺遂。

    莫谖将高焕进宫要穿戴的钗钿礼服都逐一在床上摆开来，准备重新整理好放到箱笼里，到了许州说不定就要穿戴起来了。就在莫谖摆开的那堆首饰里，一个红色描金的小方匣子落入到高焕的眼帘。

    高焕走过去，拿起那小匣子，坐回镜子前，缓缓打开匣子，一只精美的镶玉金镯赫然躺在匣内。这镯子是自己及笄的那年，父王令宫里的将作大匠为她和烨妹妹打造的。烨妹妹的那只和自己的这只一模一样，只是镯子内壁所刻的字不同。高焕的这只刻的是“焕然”二字，而烨妹妹那只刻的是“烨然”二字。父王说，焕然、烨然都是光彩明亮的意思。离开南平的前夜，阿娘特意嘱咐莫念，也就是莫谖的孪生妹妹，将镯子装进妆奁内。阿娘说，此去甚远，想家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也是对父亲，对南平的一个念想。

    “莫谖，如今我也跟烨妹妹一样要进中原的王宫了呢。”那两个字刻的十分隐蔽，莫谖一边将镯子翻来覆去，想要再看看那两个字，一边说道。

    “郡主累了，要不躺下歇歇，好好的提她做什么？”莫谖试图打断她再继续说下去。

    “三年了，也没有一点关于她的消息，父亲还有王后娘娘都好像忘了她似的”高焕好像根本没听到莫谖的话，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高焕所唤的烨妹妹，赐号南兴郡主，也是南平王宫排行最小的郡主，生母是王后郑氏。三年半前，高烨和如今的高焕一样被高丛诲送到中原联姻，只是那时的中原王朝还是石氏父子的后晋，而高烨所嫁的正是晋少帝。彼时的南平国力尚盛，高烨入朝算不得是和亲，仪仗可比今时的高焕要煊赫的多，入宫后又因宠马上就被册封为淑妃。本以为这也算是一段凤凰于飞的美满姻缘，然天不遂人愿。就在入宫三个月后，契丹人不再满足做石晋朝廷的父皇了，挥刀南下，鸠占鹊巢，竟掳去了整个后晋王室成员，自己在京都汴州改国号“大辽”，做起了整个中原和契丹的大皇帝。可怜高烨也被一同掳走，从此下落不明。据从契丹逃回来的兵士说，晋少帝被流放在契丹的大西北干农活，同去的妃嫔或被虐待至死，或被送与契丹贵族为奴为妾从此，在南平王宫，南兴郡主便成了一个禁忌，无人敢提。

    所以李莫谖才想极力地打断高焕，不让她提及此人此事，更何况如今高焕的和亲之路可比当年的南兴郡主可是要波折的多。李莫谖和妹妹李莫念从小被高焕的母妃堂溪娘娘收留，一直陪伴着高焕长大，她打心眼里比谁都希望高焕能有个好的归宿。

    倒是值得一提的是，当年与后晋联姻的人本该是高焕，按顺序也自然该是姐姐先出嫁。但是郑氏主动向国主高丛诲请求，送自己的女儿高烨入朝，高丛诲亦感动于郑氏的深明大义，丰厚妆奁予以成全。又没过多久，郑氏便继立为南平国王后。

    “好了，我知道你们都害怕提她。这会儿又不是在南平宫里，怕什么？！”高焕安抚莫谖道。

    “郡主，奴婢斗胆，也不是不让您提，只是咱们这一路”莫谖想起先前驿道上那副将的提醒，又想到襄州的遭遇，便大着胆子说道。

    “哈哈，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好啦”高焕见莫谖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得好笑，便走过来把她按坐在凳子上，然后抱着胳膊，仰着脸说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寄迹师叔说了，郡主亦可为君子也！所以呢，你要相信本郡主，志存君子之道，遇强则强，不会就这么轻易被打败的！”

    莫谖的担忧竟还真的被高焕的一番豪言壮语话给抖落了不少。的确，从小到大，莫谖还真是鲜见这个南安郡主特别畏惧过什么。莫谖看着高焕那张风尘仆仆的脸，又听她说身上有馊味儿了，不由得心疼起来。南平国虽小，但郡主在宫中，也是锦衣玉食长大，何曾受过这样的罪，即便是和亲的那些郡主，也没有像她这样一路仓皇逃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