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看到自己的坟包和墓碑是种怎样的感受?
十七岁的贺净植触摸着墓碑上的“贺净植”三字,只觉得惊诧和恍惚。
这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自己身体的快速变化,他没有谁可以用来参照,而且身边人都告诉他这是正常的,等他到了十八岁的形态时生长速度自然就会稳定下来,所以他从来没有过怀疑。
“公子。”
找寻了良久,如意和安好才在这个偏院里找到了贺净植。
“如意、安好,这里为什么会有个刻着我名字的墓碑?”
听闻贺净植如此疑问,两人心中顿生一股哀伤,眼睛立即湿润了。
纵使她们的好友、她们的兄弟——贺净植,已经死而复生了,但坟墓里埋葬的确确实实是她们朝夕相伴了十多年的那一个,是她们在沉痛悲伤的心情下送走的。
“别哭啊。”贺净植赶忙掏出手帕来给两人擦眼泪。
他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这个离世的“贺净植”应该是他的兄长吧?为了表达对他兄长的爱与思念,爹娘就将他的名字也取为了“贺净植”,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公子,我们出去吧。”安好先止住了眼泪,她对贺净植说。
“好、好。”
不想再见两人伤感,贺净植就没有追问下去,反正肯定离自己的猜想大差不差。
三人前后脚出了院子,安好和如意将院门给重新锁上了。
“我们出府去玩吧?”贺净植说了个话题来转移两人的注意力。
“啊?出府?”
如意和安好对视一眼,都表现出了为难。
“怎么?你们不想出府去看看吗?我在树上看见外面有很多人、很多屋,还有很多府里没有的东西。”
安好回答说:“公子,这得去问过老爷和夫人。”
“那走吧,我去问娘。”
在这个府里究竟是谁说了算,贺净植再清楚不过了。
听闻贺净植的请求,穆依棠当即应允了。
贺老爷着急道:“依棠,他这种情况怎么能出府去啊?别人看见他还不得被吓死。”
贺净植不高兴道:“爹,你什么意思啊?我长得可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怎么可能把别人给吓死!”
穆依棠笑笑,说:“是啊,我儿子长得这么俊俏,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贺净植抱住他娘,撒娇道:“那是因为娘亲长得美啊,所以才生出我这么个俊俏的。”
“依棠,你”
穆依棠摆摆手,打断贺老爷,“行啦,别着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转向贺净植,说:“乖宝,你的形态未稳定,暂时还不能以真名姓和真面目示人。”
她伸出食指来朝自家儿子身上只轻轻一点,贺净植的模样立即就被改变了。
“啊!公子,你的样貌变了。”如意惊诧道。
贺净植摸摸自己的面庞,没感觉出什么区别。
“哪里变了?”
穆依棠朝他笑笑,说:“只是一道障眼法罢了,别人看见的你就是另外一个人。”
贺净植点点头,“原来如此啊。”
他忽又说道:“娘亲,哥哥和我长得像吗?”
“哥哥?”穆依棠疑惑地问。
贺净植叹息,说:“这种事有什么好瞒的,就是东南角那个院子里埋着的啊。”
此言一出,厅内一片安静。
“我看到了。爹、娘,上面清楚地写着‘贺净植之墓’,我不介意你们用我的命名来缅怀哥哥。我想知道我和哥哥长得像吗?看到我的时候,你们能够感觉到像是哥哥在陪着你们吗?”
穆依棠眼含泪花,点了点头。
“可以的。你们都是爹娘的宝贝,自然是长得极像的。”
“那就好。”贺净植心中颇感安慰地说,“以后我会更加爱你们的,加上哥哥的一份一起。”
贺老爷用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臭小子,今天怎么忽然这么煽情,害得我都掉眼泪了。”
贺净植说:“不是故意煽情,真的是我的心里话。”
“好好好,知道你孝顺爹娘。”
“那爹、娘,我带安好和如意一起出府去玩了。”
贺老爷说:“等会儿,叫上平安和喜乐。”
“他俩在练功夫呢,不要打搅他们吧。”
安好说:“公子,叫上他俩吧。他们也很久没出府去玩了,整天沉迷于练功,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于是,最终是一行五人出府游逛。临出门前,安好四人也都被穆依棠“改变”了模样。
现在他们五人看彼此都是原本的容貌,但在外人看来他们则全都是陌生的面孔。
走进这繁华热闹的街市,贺净植对每样东西都充满了兴趣,尤其是吃的。
虽然他现在并不需要食用人类的食物来维持生命,但美食当前抵挡诱惑可是极难的。
他在前面挑挑选选,平安和喜乐就跟在后面负责给银子,一条街还没走完三分之一五人的手上就多出了许多样东西。
若是放在从前,这里的大多数东西都不足以引起贺净植的驻足,可他现在没有从前的那些记忆,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逛下来欢快且尽兴。
“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贺净植指着前方的一块地,此刻那里正围了一圈人,有叫好的有拍掌的有唏嘘的,好不热闹。
这场景,安好四人自然是非常熟悉的。
平安回答说:“是有人在街头卖艺。”
“卖艺?那我们去瞅瞅吧。”
贺净植就像只泥鳅一样灵活,他穿越层层人群挤到了最前头,安好四人紧随其后。
此时,场地中央正有名男子在表演箭术。
这男子被蒙了眼睛,手持一把弓箭,蓄势待发。
而在他的正前方十步之遥处有一名中年男子,这男子的脑袋上和左右两手上各放有一个布团。
看样子,持箭的人正是准备射中这三个布团。
“嗖——”的一声,三箭齐发,全都正中目标。
“好——”
人群中爆发了又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厉害啊!”贺净植的惊赞也夹杂其中。
待那射箭之人取下了蒙眼的黑布条,贺净植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
这是一个面容俊俏的年轻公子,一双灵动的眼睛十分吸引人,一身紫衣非常衬他。
安好四人对视一眼,巧了嘛不是,这射箭的男子正是别院三公子之一的苏彦。
“平安,给一锭银子。”
有人拿着铜锣盘来向人群收钱,贺净植便吩咐平安道。
这种街头卖艺的,大家就算肯打赏钱财也基本都是给的铜板,像自家公子这样一出手就是一锭银子的可真不多。
收银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少年,他十分机灵,边鞠躬边朝贺净植等人一连说了多声“谢谢少爷、谢谢小姐”。
这波收完钱,下一场就要开始了,这场还是由苏彦表演,项目换成了剑术。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他本就生得好看,一柄长剑又舞得行云流水,围观者们无不为其拍手称赞。
这回贺净植又赏了三锭银子,成功引起了苏彦的注意。
苏彦朝他拱手示谢,贺净植有样学样地也朝他一拱手。
第三场是由一个小姑娘来表演,她要表演的是耍花枪。
锣鼓声刚响起来,忽然几道身影站了出来。
“慢着。”
他的声音响亮,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见为首的那个高胖男子摇了摇头,说:“耍花枪,本少爷不感兴趣。”
他将一袋银子“啪”地一下丢到了收银小少年身旁的铜锣内,“本少爷就爱看舞剑,再给本少爷表演三场。”
苏彦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来找茬的了,他现在已能心平气和地对待。
他重新去拿了长剑来,当场又舞了三套灵活漂亮的剑法。
贺净植摸摸下巴,觉着舞剑真挺潇洒帅气,若是他也习得一身好剑术,那势必会更添魅力。
青远哥哥一定会被自己的飒爽英姿给迷住的!贺净植肯定地想。
苏彦正要下场休息,却又被那丢钱袋的高胖青年给叫住了。
“等等,本少爷还要看,你继续舞。”
说着,他又朝铜锣内丢了一袋银两。
苏彦的面色阴沉下来,他冷冷地看向那青年,说:“黄世杰,你不要太过分。”
黄世杰却像是听到个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我就是过分了,你又能怎么着?苏公子啊,你的贺少爷他已经死了,现在可没人再护着你了。不如你就依了我的提议跟了我,如何?你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在这大太阳底下舞刀弄枪,多暴殄天物啊。”
贺净植不确定地向一旁的如意求证:“贺少爷,说的是我哥?”
如意点头,“是的,这人名叫‘黄世杰’,是大公子的宿敌。”
贺净植嫌恶地面部一皱,“这种欺压良民的酒囊饭袋,用‘宿敌’来形容,是不是有贬低我哥的嫌疑。”
“额”
贺净植又问:“那这个苏彦是谁?我哥的小相公?”
“差不多吧。”如意回答说。
“嘿,那还等什么啊?怎么能让我家小嫂嫂受人欺负呢!”
他当即朗声朝黄世杰道:“嘿,那胖子,往外站站可以不啦?对自己的体型没点数嘛,你往那里一站,知道挡住了多少人的视线吗?”
喜乐帮腔说:“是啊,不要耽搁别人的表演好吧,我们可都在等着看呢,你要看就安静点,不看就走开,别耽误我们大家伙。”
黄世杰面色不善地看向胆敢站出来和他叫板的五人,“你们是什么东西?本少爷说话的时候有你们插嘴的份吗!”
贺净植“唰”地一下展开了自己手中的折扇扇了扇风,他笑着回道:“睁大你的麦芒小眼看看清楚,我们可都是大写的人。”
“徐英、徐荣,把这五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给我揍一顿丢远点!”
围观的人群早在贺净植五人挺身出声的时候就向后退了老远,不过走开的不多,多数都是躲远点看起了热闹。
“慢着!”苏彦阻拦道,“黄世杰,这可是在大街上,光天化日你敢纵凶伤人,不怕县太爷治你的罪吗!”
黄世杰嚣张地大笑,“苏公子,你怕是不够了解我们黄家在方棠县的地位吧?莫说是当街伤人,哪怕我就是当街杀人,也不过就是多罚点银两罢了,何足为惧?”
好嚣张的大草包!
贺净植哼笑一声,侧头问身后的平安和喜乐:“这胖子,以前交过手吗?打得过他身边那两个练家子吗?”
喜乐哭笑不得地说:“公子,你都已经站出来出头了才想起要问这个问题吗?”
“啊?打不过吗?”贺净植惊诧道。
他是见过平安和喜乐练武的,看起来身手都很不错的样子。
平安如实回答:“之前交过手,与那徐英徐荣打了个平手,现在的话,应该还是差不多吧。”
如意拍拍胸脯,道:“别担心,公子,有我在呢,一出手就让对方没有还手能力。”
贺净植朝她比出个大拇指,“厉害啦,小如意。”
徐英和徐荣正要越过苏彦朝贺净植五人出手,但刀刚出鞘却只听“叮”“叮”两声,两人的刀瞬间脱了手。
见状,黄世杰大怒,目露凶光地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但只一眼,他就赶忙收起了自己的嚣张气馅,脸上迅速堆起些笑意来。
“呦,覃少爷、黎少爷,二位也出来游玩啊。”
射出两颗小石子的是覃尧,与他并肩而行的是黎晋元。
覃尧语气不怎么客气地说:“黄少爷,好大的气派啊。纵容奴才意欲伤人,这有违法度吧?”
黄世杰赔笑道:“覃少爷言重了,我不过是让奴才去吓唬吓唬这几个不长眼的家伙罢了,没有真伤人的意思。”
“原来如此,那倒是我误解了。”
言罢,覃尧不再与黄世杰废话,直接绕过他走到了贺净植跟前,对他一拱手,道:“在下覃尧,阁下看着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贺净植拱手回礼,“覃公子好,在下‘连亭’,并非方棠县人士,只是近日来表亲家做客,是以才会出现在此。”
“原来如此。”覃尧微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不知可有时间一道去聆音阁听琴?”
先不说覃尧是哥哥的好友,单他如此风度翩翩、身手不凡,贺净植就生了结交的心思。
“好啊。正巧我初到方棠县,还未好好走走看看呢。”
“那连兄请稍等,我去与朋友说两句话。”
“覃兄请便。”
覃尧问苏彦要不要一起去聆音阁听兰山月弹琴,苏彦摇头拒绝了。
“覃公子,你们去吧,我这边还未忙完。”
“好。若是再有人找茬刁难你,就报我和晋元的名字,我们都是亭宝儿的朋友,你不必客气。”
“好的,多谢。”苏彦朝覃尧拱拱手。
早在覃尧与贺净植说话时黄世杰便带着自己的随从们离开了,围观的人群没了热闹可看,此时已散去大半。
贺净植的目光跟随覃尧一起落到了苏彦身上,不经意一转眼正与黎晋元四目相对。
黎晋元看起来不似覃尧这般平易近人,若说覃尧是意气风发的翩翩佳公子,那黎晋元就似久居高位的施令者。
他仪态从容不苟言笑,看向贺净植的目光如有实质。
贺净植朝他礼貌地展露了一个微笑,他却只是神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贺净植悄悄地问身后的如意和安好,“这个冷冰冰的是谁啊?”
安好说:“他是黎晋元黎公子,和覃公子一样都与大公子十分交好。”
“哦。”贺净植点点头,“哥哥的人缘不错嘛,今天第一天出府就一下子遇见了三个。”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如意目不转睛地盯着覃尧瞧,瞬间心下了然。
“咳。”贺净植清清嗓子,故意凑近她耳边,吟诵道:“有美男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见如意并不回神,他又吟诵:“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待覃尧告别了苏彦,与黎晋元一道走了过来,如意才急慌慌地收回了视线。
贺净植朝其余三人挤眉弄眼,哦呦,这里有位小女子在春心萌动呢。
“连兄,这是我的好友黎晋元。晋元,这是连亭连公子。”
“黎兄好。”
黎晋元依旧只是淡然一点头,并没用言语回应。
“我们边走边聊。”覃尧说。
在去往聆音阁的路上,覃尧问贺净植:“还不知连兄身后这四位的名姓。”
贺净植指着四人一一介绍,“连好、连意、连安、连乐。”
听完介绍,覃尧和黎晋元的目光一对,都觉得这未免太过巧合。
“方才连兄说是来方棠县做客,不知是在哪府?”
“贺府。”
“贺骞贺老爷府上?”
“正是。”
贺净植身后四人都为自家公子捏了把汗,怎么这么快就交老底了!
黎晋元问:“连公子与贺府是何亲戚?”
贺净植回答说:“表亲。”
“那可认识连青远?”
贺净植点点头,“青远是我哥哥。”
连青远与贺净植有亲戚关系?
并不曾听他和贺伯伯说过啊。
可是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都已经不在了
覃尧和黎晋元都觉得这个“连亭”的出现有些突兀,而且他的姓名,他随从的姓名,以及他的言语,都透露着古怪,两人一致决定要去贺府一探究竟。
贺净植原以为自己的话并无漏洞,可他不知道“他哥”与连青远的故事,半真半假的回答已经在无意间给“他哥”安了个悖德的名头。
面对覃尧和黎晋元投来的探究目光,贺净植全部坦然接受,反正他没什么可心虚。
聆音阁是覃家的产业,它占地面积颇大,分为琴、瑟、筝、笛、萧、笙、琵琶、编钟、二胡九个区域。
七人的目的地是“琴域”,小厮热情地引他们上了九楼兰山月所在的雅间。
兰山月此刻并不在这里,没有人点他来表演的话,兰山月都是待在童生院里教授聆音阁遴选出来的那些年幼小琴师的。
七人刚落座没一会儿,兰山月就抱着自己的琴过来了。
这琴名为“幽篁”,已跟随他多年。
“覃公子、黎公子,好久不见。”兰山月朝两人施了一礼,然后看向与他们并坐一排的贺净植以及他身后的两男两女,“这几位是?”
在与贺净植相遇之前,覃尧便已与兰山月相识了,但也仅限听琴而已,两人并无私交。
在贺净植将兰山月用天价赎出后,贺净植与覃、黎二人小聚时总喜欢带着他一起,渐渐地,兰山月便与两人也熟识起来。尤其是当他到了聆音阁来做琴师,覃尧成了他的少东家,两人见面和交流的次数就更多了。
覃、黎二人皆是名门公子,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但在琴技上,兰山月始终是更胜一筹的,因此两人对他颇为欣赏,并不介意他的出身与心中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算计。
“在下连亭,这四位是我的随从,连好、连意、连安、连乐。”
贺净植再次自我介绍了一遍,然后就又迎来一番探究的打量。
“原来是连公子,幸会。”兰山月朝他笑言,“虽是初次见面,但连公子给我的感觉却像是旧识。”
“哈哈,我也正有此感,兴许我们上一世是故人吧。”
贺净植心里暗想,该不会又是他哥的熟人吧?怎么走哪遇哪?
不过也是,覃尧带他来的,他哥理应也来过。
“连兄可有想听的曲目?”覃尧问。
贺净植回答说:“我对琴乐无甚研究,还是覃兄来点曲吧。”
覃尧略思索了下,对兰山月说:“先弹一首《爱莲说》吧。”
《爱莲说》,是贺净植最喜欢的一首琴曲,每每兰山月弹琴他必要点一首这个。
琴弦动,琴音响。
莲出淤泥心不染,濯清涟,曳芳姿,暗香浮动情初生。
贺净植轻闭双眼,沉醉于这袅袅琴音,并未留意到投注在他身上的七道目光,一道是探究,两道是观察,四道是感怀。
一曲终了,贺净植蓦地生出一丝恍惚来,似乎曾有过这般听琴的场景,但细细回想却又没有确切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