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１３章退学
2016年3月4日，于老师找到我，说小山的班主任说他几天没去上学，之前是打电话跟她请了假，今天又打电话过来申请退学了。因为她知道我是他的姐姐，就和于老师说了，于老师让她先不要向学校里报，让我放学回家，问问是怎么回事。
晚自习后我回到家，却见家里乱成一团。
家里灯也没开，饭也没做，老妈哭天抹地的，坐在客厅的地上不起来，看我回来，总算找到了主心骨。
“小绯，你快劝劝小山。你说他主意多大，都好几天没上学了，他要到你关叔叔的汽车修理厂做学徒工，今天他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
“小山呢？”
“他刚才嫌我吵，出去了。”
我走出家门，在小区的体育设施区域，找到了小山，他正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
我苦口婆心，劝他道：”中国现在是人才竞争的社会，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就享有多少财富和权利。而高考是评定一个人能力大小的最公平的一次机会，对穷人来说，也可能是唯一机会。高考之后，每个人都被贴上一个标签，不同大学，不同专业代表不同等级，这个标签会影响人一生。因为社会的快节奏，没有人会耐心考察你是否有能力，而是先看你戴着什么标签，戴没戴标签。不上大学，你连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再困难也要参加高考，上大学……”
弟弟笑了，道：“姐呀，我又不考公务员或参加500强招聘，不需要什么公平竞争的机会。我只是找个自食其力的工作来养家糊口，等攒些本钱，再想着创业，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你想多了。再说这种以文凭评价一个人能力的做法不会长久的。”
“怎么不长久也足以影响你一生了。”我接着劝小山，但他态度异常坚决，任我怎么讲理，他都不肯松口。有时他还嬉皮笑脸地来几句笑话，企图蒙混过关，然而我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小山还试图对我洗脑。
“姐姐，这个家里边我是唯一的男子汉，我已经16岁，可以打工了。家里边老妈不顶用，你又生了病，这时候我不站出来怎么行？”
“现在每家都一两个孩子，人人都想考大学找个轻松的工作，人人都不想做体力活，所以现在大学生已经过剩了，反而是蓝领到处都缺，工资还不少。”
“我现在才高二，想要考上大学，然后再大学毕业还要五年的时间，你觉得咱们家这个情形能撑得过五年吗？”
“我们不能再拖累姑姑，难为姑姑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个月姑姑没来送生活费？因为姑夫不愿意。为什么姑父不愿意呢？因为你掉价了呀！”小山笑：”姐姐，你别不服。你想想你原来是年级前几名，眼看着有大好前程，所以姑父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花个几万块钱把你供出来，到时可能会有回报。但现在呢，你是个抑郁症患者呀，先不说你能不能考上好大学，考上好大学能不能坚持下来，坚持下来会不会找到个好人家嫁了。这都是人家要考虑的问题呀。所以你就不值以前的价钱了。”
“别说姑夫势力，谁又不势力呢？像咱家这样，老爸去得早，老妈不争气，还欠了别人钱，谁又会看得上我们？谁又凭什么看得上我们？”
“姐姐，我近来常想，我要凭什么在这社会上立足。后来我得出结论――——凭人品，凭做人。你想想咱家这种情况，如果我畏畏缩缩，忍辱负重把大学读完，那时我没本钱没人脉，还是要到外边打工吧，那和现在就打工有什么区别？现在老爸死得时间还短，亲朋好友对我们还有些感情，这时候我站出来，老老实实干活还债，大家是不是会觉得这孩子有情义，有担当，值得帮一把？所以对我来说，人品比文凭重要。”
“我只后悔自己觉悟得太晚，如果老爸刚去世，我就能站出来承担责任，继续开店，家里就不会没有收入，困难到这个境地了。”
……
这就是我的弟弟，勇气、智慧、决断……所有的褒义词都可以用在他身上。他内心深处有着炽热的光，这使他并不高大的身躯散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让人既感受到了温暖、又感觉到了锋芒。
我看着他，想哭，又想笑。这是个好孩子，俗是俗了点，但不失精明和厚道。我既为他骄傲，也为他心疼。
我沉默了一阵儿，不得不使出绝招，开口道：“小山，你听过黛薇夫人的故事吗？”
“没有。”弟弟摇了摇头。
“黛薇夫人原来是日本人，因为家里穷，她15岁的时候去俱乐部做艺妓，赚钱供弟弟读书。结果她19岁的时候遇到印尼的苏加诺总统，最后成了苏加诺总统的夫人，也成就一番传奇。以前看言情小说，常看到有女生因为家庭困难，去联姻，去卖身。”
小山一个冷眼过来，那目光无比锐利，他怒了，恨声道：“你说的是人话吗？”
我笑，道：“是啊，这不是人话。然而你退学和她卖身有什么区别。”
“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我是要去打工，卖的是力气，和卖身能一样吗？”弟弟十分困惑。
“一样的，都是自毁前程。”
弟弟不高兴，冷着脸，不说话。我微抬下巴，毫不退让，过了一会儿，我又道：“你说我如果决定找个人订婚，要些彩礼供你读书，你会怎么想？”
“你说我会怎么想？”弟弟整个人炸毛了。
“将心比心。你怎么想，我就怎么想。你去打工，我上大学，你觉得我良心能安吗？只要是个人，都难以接受别人为帮助自己而做出的牺牲吧？黛薇夫人的弟弟就难以接受这样的帮助，他自杀了。你觉得我会无所谓？你觉得我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人？”
“姐姐，你想多了。我退学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你。我是男子汉，已经16岁了，我要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来给人看。打工只是第一步，我不会一直打工的，以后我会寻找到适合自己的路。所以，真没什么牺牲，也没什么不能接受。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女生，是需要大学镀金的，而我需要的是生活的锤炼。”
小山短暂破防之后，立刻恢复了冷静。我的心沉了下来，泪水潸然而下。也许是因为冷，或者是因为心慌，我身体在抖，牙齿不停地打战，我要费很大劲才能让自己维持住站立的姿态。
“我不同意你退学，小山。我不同意。”我用尽全力喊出这句话来，然而声音散落在风里，听起来并不大，我越发着急，声音颤抖着已经带了哭腔。“我们不能在冬天的时候砍树，即使漫漫冬夜，我们冷极了，我们也不能砍掉自己的枝干生火。你以为你砍掉的枯死无用的枝干。但实际上你砍掉的是人生的希望和未来选择的多样性，是发展的广度和宽度。取暖一时爽，但你从此就失去了成为参天大树的可能。”
“做人要有勇气，有担当，遇到困难要千方百计战胜困难，而不能一冲动就选择做出无谓的牺牲或者犯罪。”我停了停，喘了口气，又道：“冷怎么办，忍！我们只有忍。小山，忍一忍，冬天就会过去，春天就会来。再过三个月我就高考了。高考结束后，我会赚钱还债的。如果假期不够，我可以申请休学一年，这样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的前途，你觉得呢？”
“无论如何都要把高中读完。读到高中毕业。如果你还想去打工，我会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改了主意想考大学，那就考大学。这样我们进可攻，退可守，多好。我们不能轻易走上一条小道或者绝路，然后被夹裹着往前走，再也没有其它选择的可能。”几句话说完，我已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浑身软绵绵的。我把头靠在单杠的立柱上，摇摇欲坠。
“姐姐，你怎么了？”
我心一动，直挺挺地向小山的方向倒了下去。
“姐姐！”小山慌乱地化身肉垫，接住了我。
我涕泪横流，不说话。
小山拿出一张纸巾来，胡乱地帮我擦脸，泪水和鼻涕被擦得糊了我半张脸，我气得差点咽气。
“姐姐，姐姐！”小山更慌了。
我强忍着自己拿纸巾擦脸的冲动，有气无力地道：“小山，不要退学，答应我。”
“可是，我没交学费，而且已经跟老师说了要退学了。”
“于老师和你们班主任打过招呼了，她不会上报的。答应我，明天回去上学！”
小山摇头，道：“可是，我们坚持不下去了呀！”
“会有办法的，不行我们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吧。”我看着弟，前所未有坚定。
弟弟望着我，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一下子满血复活，站起身来拿纸好好擦了擦脸。擦完脸，我才有闲心管别的事了。
“小山，你跪下，我现在替老爸管教你。”
“什么呀，人家已经是大人了。”小山不服。
我目光如刀，毫不动摇。
小山不情不愿地跪下，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我拉过他的手，用力打了一下，我的手和他的手一样疼得直抖：“只是没钱上学而已，又不是没借到，这点困难你就忍不下去了吗？你还退学？你觉得挺伟大是不是？你对得起谁，你能让老爸在地下安心吗？”
弟弟泪下如雨，哽咽着道：“妈那天说，要饭也要供我们上学，可我长大了，怎么会看着她去要饭。我是男孩子啊，照顾好你们是我的责任，我不能眼看着你们过得这么辛苦。”
我不理他，拉着他的手，又狠狠打了一下，道：“人不能小家子气，更不能长舌，姑姑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你不知道担心她，还恶意揣测她的用心，你对得起姑姑这么长时间对我们的好吗？”
打完之后，我的泪才后知后觉地再次汹涌而出。我跪到地上，面对小山道：“我知道……”这三个字艰难出口，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我想说我知道你怎么想，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知道你有一颗火热的心。但我此时已无力把这么长一段话说出口。
过了一会，我攒了些力气，才讪讪地把手伸到弟弟面前，轻声道：“我也有很多错，但我是姐姐，错在哪儿了，我不想说，你也打我两下吧！”
小山一下子抱住了我，他哭喊了一句：“姐姐！”这一声姐姐如小兽的哀鸣，血泪迸溅，在单杠的沙坑里，我们两个人抱头痛哭。
哭了一会儿，我断断续续地道：“我们要顶天立地，踏踏实实、清清白白做人。不要夸大困难，不要低估自己，不要轻言放弃和牺牲……”
“你能不能好好哭，边哭边唠叨很破坏气氛的。”弟弟哽咽道。
我一时失语。
“等我老了，我一定要记得跟自己说，千万不要像小绯这么嘴碎。”小山用衣袖擦了擦泪，轻声道。
“噗嗤”一声，我笑出了声，在小山的肩膀上，我抬起了头。无月的夜，那满天的星斗，如图画般晶莹。那是天边最璀璨的光华，有如我的心头一样澄澈明亮。
“莫道家贫卒岁难，北风会过几番寒。
明年桃柳堂前树，还汝春光满眼看。”
一个荒诞的念头随之进入我的脑海：
“一棵树，在冬天觉得冷怎么办？除了忍耐，也许它还可以开花。花开了，心中就有了希望，就知道春天不久后就会来，就可以熬过最难过的季节了。”
“天下会有这么傻的树吗？有，那是一棵红梅树，叫姜绯染。它傻乎乎的，冷得没有办法，只能燃一腔热血，绽满树寒花。然后它告诉自己说‘我不冷’，然后，它又告诉别人说‘春天就要来了’，很傻，但也很可爱……”
我再一次笑出声来。
弟弟愕然，继而生笑，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我笑容扩大，小时候，有一次，我们这样吵架，被老爸录了下来。那时我们都很小，小山说这句时，还用小胖手指羞羞脸，我当时捂住耳朵，说：“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啊，那令人怀念的快乐时光！
“谁是小狗，你还是我？”
“都是！”
我和小山相视而笑，露出白牙。默契地，我们各伸出一只手，相互支撑着站起身来，然后拉着手，回家。一路上，我们的手没有松开。
2016年3月4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就是那一天，我们的生活和命运发生了转折。所谓心一变，命就变。当我们鼓起勇气，相互支撑的刹那，噩运的车轮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