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元衍并没有如愿在咸安久留。
南州出了大乱子,他须得前去主持大局。
收到急报是在夜里。
渔歌连声叩门,疾声呼唤。
湛君听见声响,从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眼睛微微一睁,带些迷茫之色,下意识要坐起来。
元衍正披衣,见状将她按回去,“无事,你且睡。”
湛君懵懵的,听话得很,眼睛眨了眨,真的又接着睡了。
元衍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小心下了榻。
一开门便看见渔歌忧急的脸,“二郎,大事不好!”
极轻薄的一张笺,寥寥几字,元衍看了一遍又一遍,慢慢攥成一团,张开手面无表情地丢掉了。
方艾已急得哭了,巾帕在脸上点抹,“这要怎么办?”
元衍长长呼出一口气,语调不见起伏,“母亲问我,我又岂知该如何是好?”
湛君难得做了好梦,青云山上花开如锦,灿似艳霞,她坐在桃树底下,拿着本书慢慢地翻。远处有人呼唤,她想必然是英娘找她来了,于是阖了书站起来,抖落满头满身的香软花瓣。
忽然就醒了。
才从美梦里抽身,看人的一双眼里尽是茫然。
“我得走了。”
她还懵着,“到哪里去?”
“南州,许是要耽搁得久一些,事情有些麻烦。”
湛君清醒了些,于是不说话了。
她是不想说话,元衍却以为她难过,这夜里竟然也心生欢喜,带着些笑,安慰她:“一定尽快回来看你。”又说,“我不在你要听话。”
湛君不应答。
“睡吧。”
湛君闭上眼睛。
他又讲,“近来收着音信,好似有了姜先生的踪迹。”
湛君猛地坐了起来,一双眼睛圆睁着。
“有人曾在江邑见过他,身边跟着个仆妇,想来是你的英娘,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想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只怕还是要费力气找,我本想着待人找到后再告知你,免得你受等待煎熬之苦,如今倒不如先告诉你的好。”
“怎么样,高兴吗?”
湛君抓住他胳膊,嘴唇颤抖,眼里满是恳求,瞧着竟委屈得很。
指节在她唇上蹭了蹭,元衍站起来,“我真得走了。”
湛君追着要起来,含泪凝睇,一副哀婉神色。
元衍登时心软得不行。
“怎么,舍不得我?”
湛君张了张口,颤声道:“……你要早些回来。”
“好。”元衍拖着声音答应,笑着摸摸她脸,“你既说了,怎么不应你?驾马御风回来,好不好?”把她按回榻上,盖好锦衾,“快睡吧。”
“她们会好好看顾你的,你听话,别叫我忧心,闲了写信给我,嗯?”手隔着厚衾放在她腹上,摩挲了下,“他怎么样了也告诉我,要是敢折腾你,我一定教训他。”
说完笑起来,心中无限感慨。
儿女情长果然消磨志气。
“我真得走了。”
幽蓝的天幕,白而且冷的月,没有星子,一人一马奔驰在大道上,尘烟飞溅。
昼夜兼程,一日两夜。
众人早等着。
营前下马,来不及拜见,元衍径自问道:“现今如何了?”
“孝孺前去看了,郡公尚安,并未受怠慢,他们也不敢,只是……”
元衍略不耐烦,“只是如何?”
“只是若想赎回郡公,单药材粮食马匹还不够……”这人声气渐弱,“他们还想要二郎你……”
南州地势复杂,高山平原相接,河川纵横其间。平原在东,沃野千里,古来繁华,高山在西,曲折险峻,少有人烟。
贼众劫掠州府后聚集山林,倚山川为仗,连营结寨,守望相助,竟有一番峥嵘之态。
是个不算小的麻烦。
元衍数次出手,虽多是胜,可没意思得很。
小打小闹,好似隔靴搔痒,全然影响不到大局。
食之无所得,弃之则可惜。
元衍于是收敛了攻势,另寻他计。
匪众而已,安州兵马十万,尽是帝国精锐,输赢自是不必忧虑,只是不大值当。
元衍并不赞同南下,由他来看,东进占据中州之地才是上佳之策,不过旁人难免骂一句狼子野心,深恩负尽。
元衍倒不在意这个,既存了争雄的心,且事情已然做下,总是要被人议论的,早或晚而已,这道理元佑不是不知道,可仍旧惶恐得很。
元佑只要没死,元氏就还是他做主。
元衍还是得听他老子的。
也是没办法。
虽不大情愿,但南州也是建功立业之地,拿下不是没有好处。
可是棘手。
元衍按兵不动,拿着舆图堆起了沙盘,又亲自跑了几天,想出了一条妙计。
南州河流纵横,水系发达,密如蛛网,自然会有那么几处巧妙地方,只需略作手脚。
人是离不得水的。
比起大军所需粮草饷银,毒药还是价廉。
但是元佑还是不同意。
父子为此争论。
元衍简直气结。
可还是那句话,元氏现在还不是他的。
不过他早晚会把自己老子劝服。
恰好元府来信。
他欣喜若狂,可是她一定怕得很,他怎么着都得回去一趟,得在她身边才行。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先行后闻,也没奈何。
只是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
明明只需要等就可以了。
怎么就敢信那种话!
“不可能。”元衍声音平静,“告诉他们,要么收下那些东西送郡公安然无恙回来,我撤大军,留两万人陪他打,大家各凭本事,要么他们把郡公杀了,我歃血祭旗,保准不留他们一个活口。”
“就这么告诉他们。”
“这……”
“不妥?”
“……自是妥当。”
三日后,元衍亲自出面交接,迎回了落入贼众手中多日的安州都督西原郡公元佑。
元佑是躺在门板上被抬出来的。
十五山王淳于文的妻妹乌鸢着嘉乘马亲送,到了元衍马前,飒然一笑。
“好叫郎君知,我等并未慢待使君,使君是听了郎君你着人送来的话才生了病,非我等过错。”
她一双眼炯炯有神,将元衍上上下下打量了,笑意更深了些,“我观郎君其人,除却容貌,与使君几无半点相似之处。”
元衍颔首一笑,吩咐士卒抬元佑回营,除此之外并不多言,待元佑离了视线范围,他才策马回转,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欠奉。
乌鸢恨落齿上,攥紧了手里缰绳,喃喃道:“等着吧,我一定叫你向我求饶。”
对自己的父亲,元衍也无言语。
数名医卒皆诊了脉,一番商讨后,一人出面禀告。
“使君确只是身患寒热,并无他症。”
元衍点了点头,医卒结队告退。
元泽跪在榻前垂泪。
元衍冷漠地看了眼病榻上颓唐的老父,对身侧一老将道:“郑将军,引军回安州之事,便劳烦将军了。”又对元泽道:“幼猊随行侍奉父亲。”
元泽哭着应下。
元衍戴上盔,“今日事重,我且去巡营。”
郑萦送了元衍到帐外,目送他远去。
看着年轻人硬挺矫健的身姿,郑萦狠狠叹了口气。
回到帐内,元佑榻前已围满了人,元佑亦由元泽扶着坐起。
元佑苦声道:“劳诸位挂念,悔不该不听诸位昔时劝告。”
众人自是一阵开解。
元佑又交代,“此事不足为道,万不可叫旁人知,一字勿泄。”
众人纷纷应是,无不领命。
元府里头,方艾收着信,看了两行后便捧着帕子哭了起来。
元希容焦急难当,问又问不出来,从方艾手里薅出了信,贴上去读,看罢长舒了一口气,对张嫽和湛君道:“父亲已无恙,如今正在返途。”
张嫽当即向方艾道贺,又出言劝慰,从使女手中接过盥皿,亲自侍奉方艾洗脸上妆。
方艾收拾妥当后,湛君才后知后觉说了句简短的恭贺话。
方艾没理会。
湛君也不计较,坐回去,神色一如先前木然。
元衍走得急,尚未来得及替湛君解决鲤儿的事。
鲤儿仍在方艾处,方艾想着用鲤儿拿捏湛君,元衍不跟她闹,她自然不会将鲤儿送还。
湛君想见鲤儿,只得亲往方艾住处,说是拜见侍奉。
方艾又不傻,湛君什么心思她自是一清二楚,况且元佑遭事,她心中忧急,更是没有好心情,因此存了折磨心思,坚决不见,不肯叫湛君如愿。不过她虽不喜湛君,对孙儿却是极其珍重,赶人回去也是叫乘步辇,免得劳累。
湛君不得入内,站着不肯走,仆妇哪里敢对她动手,只是苦劝,又抬了榻请她坐,也是不肯,只站着。
方艾恨得牙根痒,又无可奈何,只好见,但是也只是叫湛君进门,不抱鲤儿给她瞧。
还是元希容看不下去,吵嚷了一番,当然还是得搬出她侄儿才有用。
方艾虽不情愿,但到底还是叫湛君见了鲤儿。
于是湛君自此便日日往方艾处去,只是看鲤儿,余事全不理会。
方艾看她还算老实,也就没再找她麻烦,只一味担心起元佑来。
如今元佑脱险,方艾愁心散尽,好似足踏轻云,飘飘然而欲仙,笑着同元希容并张嫽说起话来。
正是一派和乐融融,湛君忽然问:“使君既已无恙,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他自是元衍。
元衍什么时候回来?
在座几人无人知晓。
方艾才忧心完丈夫,又开始忧心儿子,复又长吁短叹起来。
元希容却高兴得很,“怎么,你想二兄了?去封信告诉他嘛,说不定他连夜回来看你,便是来不及回来,你也不必悬念,二兄雄才大略,区区匪贼,岂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