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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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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药向来苦口。

    喝下去就有解脱。

    可是,可是……

    碗掼在地上,湛君伏榻哀哭,震颤如风中枯叶。

    瓷盏碎裂,水迹蜿蜒,苦意四散。

    人的心也给浸透。

    元衍坐到榻上,一下下轻抚她的背,小声地说:“不闹了好不好?”

    湛君仍是哭。

    “你其实也爱他的,是不是?”

    “我想回家。”湛君抬起头,哭着对他说,“我想先生,想英娘……我要回家……”

    她这样子也太可怜,元衍拥她到怀里,温声软语:“怎么不叫你回去?等都好了,你带着我,也带着他,咱们一道去,好不好?”

    “不好!你可恶!”她大声喊。

    “是,”元衍笑说:“我可恶,不是个好人,你人美,心又慈,最讨人爱,我最爱你,只爱你。”

    元衍正一句句的哄人,忽然有喧闹声,脚步声急促杂乱,由远及近。

    “逆子!这个逆子!”

    听得出咬牙切齿。

    方艾踹开了门进来,先看见地上的狼藉,脸松了松,随即又绷紧,狠盯着榻上相拥的两个人。

    湛君要落胎药,元衍既决定给她,便绝不会掺假哄她,是以端给她的那一碗,能够切实葬送父母子女亲缘。

    药是渔歌煎的。

    她是个聪慧的使女。

    从元衍手里接过药的时候,她简直心惊肉跳。

    她再怎么得看重,也还只是个使女。

    兹事体大,知情不报,主母能活剥了她。

    她听令行事,她的主子也许会保她,只是性命攸关,哪里是可以赌的?

    何况二郎也不是真不想要那孩子。

    该如何选自然一清二楚。

    “毒妇!”

    方艾怒骂。

    “逆子!”

    又骂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你昏了头!虎毒尚不食儿,我看你是疯了!”

    又指湛君,“你这妖妇!惑人误人!我儿子早晚毁在你手里!”

    “母亲!”

    “叫她走,快叫她走!”湛君抱着元衍哭,“我不要看见她!快叫她走啊!”

    方艾如何能忍,发指眦裂,“反了你!”

    湛君推了元衍一把,“你看她!”

    元衍果断起身,“母亲,我有话讲,先与我到外间吧。”

    他这般选,哪个母亲受得了?

    方艾张嘴就要再骂。

    元衍抢在她前头,“她本来就体弱,母亲,别叫她生气,对孩子没好处,你只当心疼我孩儿。”

    方艾有再多话此时也讲不出一个字来,立在原地,手脚僵硬,呼吸急促,脸色青白如鬼。

    元衍连忙上前,亲自扶住了她,引着她往外走。

    母子两个庭中站住了,方艾扶着头,闭着眼睛小声呻、吟起来。

    “药是她自己打翻的,她到底没那么狠的心,母亲莫要再气了。”元衍温声劝道。

    “我气是为着谁?”方艾出冷气:“今日心是软的,明日呢?”

    元衍不说话。

    方艾便又冷笑:“还有八个月,谁知道她又会闹出什么事?”

    元衍道:“还要母亲多费心,要是母亲也不帮我,我还能依靠谁?”

    这话叫方艾心中熨贴,气不知不觉散了,脸上带了笑,只是说话还是怪声气,道:“我有用,你记得我,用不着我,不知将我丢哪里。”

    元衍笑道:“母亲这话叫我伤心,好似我真是个逆子了。”

    “你做出这种事,还不是逆子?那落胎药你难道甘愿给她?还不是她逼你!为着讨好她,你连我的性命也不顾,不是逆子是什么?”方艾气道:“你是真没出息,叫她这么摆布你。”

    两人正说着话,元希容急匆匆跑来,到了跟前,先看她兄长,语气怨怪:“二兄你怎么能做这样的糊涂事!”又问母亲,“她没有喝吧?”

    “那就好,那就好……”

    得了否定的回答,元希容抚膺舒气。

    她一路跑过来的,绯红的脸上带汗,正像一朵结露的海棠。

    这样的妹子叫人如何不喜欢。

    元衍问她,“青雀你好像高兴得很?”

    元希容睨他一眼,没什么好气:“我侄儿还在,我当然高兴得很,要是……”她顿了顿,“二兄你脸上是怎么了?”

    问的自然是元衍脸上那还未消去的红印。

    方艾先前一颗心全在湛君肚子上,倒没空闲仔细瞧她儿子的脸,女儿提了醒,她便也去看。

    不看倒罢了,看清楚了,当即怒生心上,浑身颤抖不止。

    “这妖妇!”

    元希容着实吓到了。

    “……二兄,她真敢打你?”

    元衍倒不在意,教诲他妹子:“青雀,日后倘若你夫婿惹了你生气,你也同她学,莫要忍让。”

    元希容神色变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恍然间,元希容突然对这二嫂生出了特别的深不可测的敬意。

    又说了几句话,元衍要送方艾同元希容出去。

    方艾自是知道撵了她们走后他要去做什么,面上很不高兴,元衍哄了她几句,又讲自己还未用朝食,她到底最疼他,便不再同他计较,如了他的意领着昏头昏脑的元希容走了。

    元衍回到内室,湛君早不哭了,此刻坐在榻上,手搁在腹上,无神的双目正望着地上一片将干未干的水渍。

    碎掉的瓷碗早被使女收拾干净,地也洗过了。

    听见声音,湛君怔怔抬起头,一双盈盈的眼睛忽然淌下泪来,虽无声息,却像秋冬天的凉雨,万物都被摧毁得衰败。

    杜擎的到访使郭青桐稍有一些错愕。

    她已许久不见客了。

    她也没有什么客。

    十年来,她一直侍奉在方艾左右,并没有太多机会结交同龄朋友,且她也不愿费心思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她只需要叫方艾对她满意即可,毕竟她所拥有的最叫人艳羡的东西正是来自这位婆母的恩赐。

    她是元氏二郎的妻子。

    曾经是。

    元氏为妇十年,她自认无有过失。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还不是身处这般不堪境地。

    她得到了他的尊重,他的怜惜,他的负愧,却没有爱。

    他不是没有爱,有的,只不过不给她。

    她终于也羡慕起旁人来。

    她早已经拿到了放妻书,由她曾经的夫君亲手所写,言辞恳切,未道她半个字的不好,只写分薄缘轻。

    他实在是一个太好的人。

    所以她才这么不甘。

    许多人劝过她,她知道他们全是为她好,讲的话诚恳又合理,她听了,且牢牢记住,深夜里劝解自己。

    她的眼泪已经流尽,可是依旧不能将自己劝服。

    她做不到。

    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是以一日日的憔悴。

    这狼狈样子实在不好看,而且不该给人瞧见,所以她谢绝了杜擎的拜访。

    因着元衍,郭青桐与杜擎算相识,可并不相熟,远不到能够私下会面的交情。

    上次不过是望门投止,如今她已不需要人听她诉苦了。

    全然无用。

    可是杜擎强闯了进来。

    这可真是失礼之至!

    郭青桐由错愕转为惊异。

    杜擎是老样子,并没什么变化。

    郭青桐看着他,难免自伤。

    竟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她笑着叙礼,气色虽不好,举手投足却无可指摘,自有一番风度在。

    十年来,她已然纯熟。

    “三郎,可是有事?”笑也是恰如其分。

    杜擎看着眼前人,心有千言万语,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长久不说话,郭青桐面有疑色。

    窗外鸟叫了一声。

    杜擎呼出一口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缓缓道:“你受苦了,青桐。”

    郭青桐自嘲一笑,并不作答,而是抬手请杜擎落座。

    两人对坐,中隔着一条长案。

    郭青桐从使女手中接过茶盏,搁到杜擎面前,柔柔一笑,睇眄流光。

    杜擎无言饮茶。

    礼数周全了,郭青桐才开口:“我自是有说不尽的苦楚,只是任谁来看,我都是自讨苦吃,并没有什么好讲。”

    一阵沉默。

    郭青桐并无待客之心,因而又将先前话问了一遍。

    杜擎猛然抬头,定定看着郭青桐,目光乌沉沉,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有话说,青桐。”

    郭青桐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二郎同我讲,他已与你绝婚……”

    郭青桐笑容不变,颔首应是,“不错,诚然如此。”

    “是以如今你非元氏妇。”

    郭青桐心里已很不高兴,但脸上仍笑着,声音也听不出半分勉强,“是,如今只是郭氏女,怎么了吗?”

    “青桐,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同你求亲。”

    饶是郭青桐再好的教养,此刻也不能端坐,似遇到了一个霹雳,脸色破碎,整个震悚起来。

    “……什么?”

    “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同你求亲。”

    杜擎复述了一遍,目光平静。

    “青桐,我想带你走,到我家去,做我的妻子。”

    “我知道你的心仍在二郎身上,不能自已,可是没有关系,我不在乎,我此番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为我的心。”

    “觊觎挚友的妻子,不是件光彩事,倘使你一直是二郎的妻子,这些话我只会死后带进棺里,绝不会此刻讲与你听。”

    “我比你更清楚二郎对那位的心,如今他们更是有了孩子,你再没有机会,何必枯耗?”

    郭青桐有过慌乱,不过只是一瞬,很快她便恢复了镇定,心海波澜不起。

    她爱元衍的心实在太过坚决。

    “三郎,多承你厚爱,难以为报,你的真心我已知晓,只是难免辜负,今日这些话我只当没有听过,往后再不要讲。”

    说这话时,她仍是微笑着的。

    她一向从容不迫。

    杜擎想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你认为二郎还会回头吗?”

    “为什么不?三郎,你难道真的以为他两个能够日久天长?”她摇头,“不可能的,倘若能够,算我当初错看了她。”

    “三郎,他们绝无善终。”

    “你大可以嘲笑我是个渴望着残羹冷炙的可怜乞儿,即使如此,我仍想从他那里得到哪怕半分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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