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正值晚餐时间,安瑞照例来敲响她家门喊她吃饭,意外发现大门并未完全关上,余有一条缝隙。
心脏一下子悬至嗓子眼,无数条社会新闻霎时浮现于脑海中。
“明夏?”他紧张地推门而入,幸好客厅未如想象中凌乱,一点儿也没有入室盗窃的痕迹,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
最终是在卧室找到她,林明夏正匆匆地收拾着行李,因打上石膏的关系,她叠衣服的动作特别不利索,只能一股脑地塞进行李箱中。
安瑞下意识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去哪儿?”
林明夏应声回头,见来者是他,担忧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涌出眼眶。
“我爸他出事了!”她带着哭腔说道,“听崔蔷说是从工地三层楼高的地方跌落下来,目前人还在医院加护病房抢救着!我得回去!”
说着就想起身去衣橱抽屉拿上自己的护照,一时没留意到脚下的行李箱,差点没被其绊倒。
得亏安瑞眼疾手快拉住她。
“你先坐下来冷静一下,”此时她慌得像只无头苍蝇,安瑞掏出电话摁开主页,“要回去,也得先订机票,你的护照都放在哪儿?”
“衣橱第二个抽屉。”
他飞快翻找出护照,另一只手不闲着地往机票预购的界面输入资料,“我跟你一起回去。”
林明夏已然听不清他的话语,她无力地坐在床边,本是无神论者的人此时恳切祈祷着各路神明保佑父亲。
万一爸爸有什么事……
回想以前她总是以工作繁忙的借口挂断那些越洋关心的电话,或是以极其冷淡的态度应付着,从而导致他们的关系生分不少。
许是成长中的缺席,她至今仍对爸爸心存怨念。
殊不知再多的埋怨和失望于生死面前如此地渺小。
去往机场的道路通畅无阻,林明夏怔怔地盯着手机微信界面出神,丝毫不敢眨一眨眼睛,深怕错过崔蔷的信息。
最后一条的信息是由她发过去的——“我爸手术如何了?”
却迟迟等不到回信。
她不断宽慰自己,只要没有消息,就已经是好消息了。
尽管如此,众多不祥的猜测渐渐浮现心头,情绪越发焦躁起来。
一只手伸过来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尝试驱赶她内心的忐忑不安,她朝身侧望去,就见安瑞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路况。
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她紧紧反握住那只手。
真正抵达国内已是隔天清晨,长途奔波使她疲惫不堪,就算是这样,林明夏一刻也不敢耽误,刚下了飞机就立刻开机连接机场的无线网络。
连接成功的瞬间,一连串的微信提示音同时响起——
“你回来了吗?”
“现在过来或许还能赶上……”
而最新的消息是在凌晨二时发来的。
“……人已经走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最后的信息上,明明机场内广播的声音那么洪亮,耳边却是什么也无法听见。
身旁等候领取行李的安瑞察觉出异常,“怎么了?”
心底不祥的预感成真,她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父亲的葬礼由崔蔷着手安排,林明夏打从婚礼后便再也没见过崔蔷,没想到多年后再见面竟然是在灵堂内。
印象里明艳动人的女人失去爱人后神情看上去憔悴不已,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处理后事。
安瑞朝崔蔷轻轻颔首以示招呼,而林明夏径直走向置放在灵堂中间的棺木——那个被她所怨的父亲面容安详地躺在棺木里,从此长眠于不惑之年。
她忆起那一年意气风发说着自己幸福的人儿,才不过几年时间就度过完余下的人生。
而不谱世事的孩子正拉着妈妈的衣裙撒娇,“妈妈,爸爸怎么还不起床啊?他答应今天带我去吃汤圆哎。”
崔蔷眼眶顿时红了一圈,只是摸摸孩子的脑袋,把她护在怀里。
那是爸爸与她提及过的妹妹。
林明夏仍然记得爸爸致电告诉她即将成为姐姐时,那语气里隐藏不住的兴奋。
“妈妈,快点叫爸爸起床啦!”五岁的孩子还没学会生离死别,一个劲儿地扯着她妈妈,天真地以为爸爸就像平时一样赖床不起。
林明夏走过去蹲在妹妹身前与她平视,对上那双有些疑惑的双眼,像极童话里残忍的后母打破她所有的幻想。
“爸爸不会再醒来了,他已经死了。”
这话使得在场的人一愣。
尤其妹妹愣了三秒后‘哇’一声地哭了出来,边哭边伸手去推林明夏,“骗人!我的汤圆!爸爸快起来!”
在发现怎么也推不倒她后嚎得更伤心了。
“坏人!”
“不哭了,念夏。妈妈之后带你去吃汤圆好不好?”崔蔷一把抱起念夏哄着,责备她直白的言语,“她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这样说话真的好吗?”
安瑞更是两头为难,忙拉起林明夏,只差没摁头道歉,“她也不是故意的。”
越是哄着,念夏越是哭得更大声,崔蔷只得抱着她往门口走去,好远离林明夏。
望着大哭不止的念夏,林明夏就想起她第一次与父亲分别的那个夜晚,她也是偷偷缩在被窝里小声啜泣,难忍的偏见和思念从此伴随着她成长。
如今她的妹妹又要赴她后尘。
“我也想像她一样什么都不懂、像她一样大哭一场,”林明夏哽咽道,“这样就不用去理解难过到底有多痛苦,这样我的心脏就不会难受得想死掉。我虽然对他颇有怨言,但真没想要他有这样的下场。至少让他百年终老,而不是年纪轻轻地死去。我爸今年都还没过半百啊……”
她真的好遗憾,早知道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她的态度就应该稍微好一点,而不是对他冷言冷语。
“喂,你……”安瑞把她拉到身侧,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灵堂里陆续来了人。
他只能讪讪放开手。
崔蔷按照习俗聘请了道士前来诵经超度,父亲生前的同事们同样前来悼唁,为这场事故的丧生者深表遗憾,小小的灵堂里一时之间挤满了人。
对于出现在崔蔷身旁的生面孔,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声问道,“她是谁?”
在得知林明夏的身份后无不表示惊讶,“原来你就是阿峰的大女儿?听他说你一直都生活在国外……哎,你的手怎么回事?”
面对一双双同情探究的目光,林明夏难过地避开那些目光,避重就轻道,“不小心摔倒。”
人潮随着夜幕升起逐渐散去,入夜后的灵堂烛火分明,诵经声源源不绝,安瑞替她们带回食物,其中包括念夏心心念念的汤圆。
那碗汤圆被他捧到念夏眼前哄道,“看!这是什么!”
哭了一下午的念夏顿时心花怒放,“哇,汤圆!”
“嗯,”安瑞把袋子里其他口味的汤圆一一摆在她眼前,“不知道你喜欢哪个口味,所以我全买来了。”
“念夏喜欢红豆口味!”
安瑞挑出红豆口味的汤圆给她,顺势摸一摸她的脑袋,“吃完晚饭再吃。”
他起身朝坐在另一端的林明夏走去。
她的大腿上放了一叠冥钞,不急不缓地一张张扔进焚金箱里,见它们焚化成灰烬,烧不完的都成了黑色碎片随风飘扬。
“我给你带了粥,”安瑞对她的偏好了如指掌,“还让老板多放了姜丝。”
林明夏接过那碗粥,然后发现似曾相识的一幕再度重演——
她的右手执不了汤匙。
显然安瑞也记起来了,脸色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之后发生的事情,两人都心照不宣。
“怎么都没桌子……”林明夏嘀咕几句,率先把安瑞所有的后路堵死,“先说好,我不需要人喂。”
大不了她一口气干了这碗粥。
安瑞在她身旁坐下,“我帮你拿着吧。”
于是他一手捧着那碗粥到她面前,专注地看她一口一口喝着,期间她耳边的头发垂落下来,心中一动,想帮她撩至耳后却被她躲开。
“痒。”
停留在半空的手略有些尴尬,他转而提醒道,“头发……”
林明夏将那一撮碎发别过耳后,“听崔蔷说家属都得留下来守夜,你不必和我们一样留下,可以先回去休息。”
不出一秒,安瑞强硬道:“我留下来陪你。”
早猜到他会这么说。
“……随便你吧。”
守夜这习俗对于刚经历长途旅行的人来说特别不友好,尽管连续灌了几杯咖啡,林明夏仍旧敌不过瞌睡虫,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她猛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睡一下也没关系,我会看着。”夜深天凉,安瑞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林明夏身上。不远处的崔蔷揽过自家女儿枕在膝上,好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不能。”林明夏用力瞪大眼睛,“万一我爸回来看我们怎么办?”
“喂,你别说了。”
“怕个鬼,那是我爸。”
她盯着眼前的焚金箱,里头的火苗早已熄灭,残留在箱底的都是些灰烬。
“现在我后悔丢掉他送我的mp3了。那时候他总是希望我和崔蔷好好相处,我一气之下就把mp3给扔了。现在回想我真的好幼稚,如果还保留着mp3的话,至少不会连我爸的一件遗物也没有。”
烛火摇曳,林明夏瞟向父亲的遗照,那是崔蔷挑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笑得潇洒,仿佛没有什么烦恼,走也走得潇洒。
“我以前真的好不懂事。”
大抵是心里的郁闷不说出来特别难受。
因为听过很多关于离异家庭的故事、因为父母各自成婚而孩子便成为了累赘,就像踢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她不想自己最后变成这副可怜的模样。
所以她对父母的再婚特别抗拒。
早知这样,她就应该把话说开。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应该和他置气。”林明夏抱膝而坐,嘴角轻扬,笑容里透出伤悲,“很矛盾吧我这个人?以前十分讨厌某个人,在他死后才会记得他的好、才会后悔讨厌过他。连我都讨厌自己这样的性格。”
原本静静聆听的安瑞出言道,“你也不需要太自责。”
林明夏抬头瞧他一眼,未曾料到他同样低头看她,目光撞上的瞬间她率先别过脑袋,“你不累吗?”
要不是得守夜,她累得几乎一秒就能倒地睡着。
“还好,习惯了。以前都是睡上两个小时,然后就去公司了。”
“要是让阿姨知道,怕不是会心疼。”
“所以我都没告诉她。”
“这才是你离职的原因?”
聊起往事,安瑞眉头微皱,想着如何简化公司内部的职场战争,发现实在无法简化后他认命了。
“嗯,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林明夏喃喃低语,“加班还不给钱的都是狗老板……”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后来安瑞轻轻唤她,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安瑞小心翼翼地让她依偎着自己肩膀,目及她的睡颜,轻声呢喃。
“mp3会找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