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演戏
“我家那口子,要是跟你这冤家一样命长就好了。”
杨大帅惨淡地笑了笑:“她不准我出去赌,就跟你这冤家不准你出门看战况一个样,那表情我太熟悉了。她离世之前,我觉得烦,经常跟她吵,吵着吵着感情就淡了,后来我回过味来,知道她是担心我,可也已经晚了。”
谢微闻言叹了长长的口气,剪了剪烛火,问:“多久了?”
“好多年了。”杨大帅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把早已干枯的茅草:“跟内个庭有什么树一样。我不会种树,就在埋她的山坡附近,每去祭拜一次,就割一把草回来,挂在那边,也算是个念想。算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出城了,也很久没见过她,希望她不要怪我。”
谢微垂下眼,不忍开口。
“兄弟,跟你商量个事。”
“大帅请讲。”
“假如明天我死了,我是说假如。”杨大帅盯着眼前的烛火,一个字一个字慢悠悠地道:“麻烦你费些功夫把我的尸骨捡回来,埋在城外南山上,一个种满了松树的小山坡,有点难找,不过附近的杂草比其他地方少很多很多,我记得还有一棵特别高特别高的槐树我死了之后,你们能抗争的,就继续抗争,没那个念头的,拿了钱跟粮食,就找个地方躲着吧。”
“明天大帅要亲自出征?”
“总要有人稳定住士气,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杨大帅起身,拍了拍谢微的肩膀:“林兄弟,我信你,只有你能领着我们往正道上走。”
谢微对着他离去的背影,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每一个和狗官抗争的人白白死去。”
杨大帅爽朗地笑了:“我知道。”
次日傍晚,杨大帅等人以茶代酒,喝了最后一口壮行茶,人人拿着绑了红布条的大砍刀,等待黑夜的到来。
谢微人在书房之中,几乎坐立不安,每隔一会儿就要站起来在院中四处走动一番,蹲在门边听着青龙军的脚步声。
直到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没了声响,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急促、一阵接一阵却又无可奈何的心跳。
张宜坐在院中,看似专心致志地纳鞋底子,实际上只要谢微离开自己视线范围半步,呼吸之间,他就能手握砍刀,精准从天而降,拎着谢微后脖颈回屋去。
谢微一个劲地喝水,担忧之情写在脸上。
过了一会儿,他屁颠屁颠地凑过来,表示要出恭。
张宜点点头。
等他反应过来时,别说院子,就是整个起义军隐秘据点,都找不到一点谢微的影子。
张宜焦躁地攥着砍刀,不顾身份暴露的危险,飞身上了房顶,快步在屋檐上穿梭,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不远处的谢微蒙着面,飞快往起义军的方向赶。
他方才发现,后方有巡逻官兵的行动痕迹,也瞥见了几个打扮成平民百姓的士兵,心道大事不好,难不成知府府上另有高人,已看破了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是抢劫粮草,而非突袭知府的住处。
这件事必须马上告诉杨大帅。
可是算了算如今的时辰,两方的主力大约只差几条街就能撞上,到时候血流成河,兵力折损,凉州官府倒还好补充,那起义军呢?杨大帅输不起,谢微也没有别的力量可以驱使。
目前可以改变战局的,唯有拦住这队巡逻军,让知府的爪牙晚些时候才知晓粮草队被劫,让青龙军顺利撤退。
谢微只有一个人,只有两条腿,怎么扭转局势?
正左右犯难之际,边上一个路过的人拍了拍谢微的肩。
“哎兄弟,好几天没见着你了,哪儿去了这是?”
谢微一抬头,正是周明朗。
真是天助我也。
谢微两眼放光,一把攥住周明朗的衣袖,喜不自持:“兄弟,碰见你真是太好了,帮我个忙!”
巡逻队的人,正四处寻找叛军青龙军的线索,好端端走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左前方莫名聚了一群人,不知是在看什么热闹。
走近了看,只见一个男子趴在地上,双手抱着另一个男人的鞋子,使足了劲儿大声哭嚎:“来人呐!还有没有公道啊!人渣丈夫舍弃我的妹妹,带着家里所有的银子要逃跑啦!”
被扒着腿的男子一脸嫌弃,还试图使劲挣脱掉地上人的束缚:“是你妹妹先红杏出墙,跑去跟隔壁的王老汉私会好不好!男子汉大丈夫,凭什么忍这一口气?”
地上的人反驳道:“分明是你在成亲之前,跟你的婢女珠胎暗结,你为了抬婢女做妾室,只得娶我妹妹做正室!你这个无情无义的”
“我无情无义?”站着的男子冷笑一声:“你怎么不去问问你妹妹,成亲之后收过几个男人的定情信物,给几个男人写过情诗?她花心在先,我凭什么独守空房?”
“可她为你生了一个孩子!”
“不妨滴血认亲,看看这孩子是不是我的?”
故事跌宕起伏,情节引人入胜,更多是引咸吃萝卜淡操心之人注意,满街的路人们一会儿觉得这个有理,一会儿觉得那个有理,左右为难。
一帮巡逻军一想,反正整天四处找,也找不着叛军的去处,干脆给兄弟们放一个假,在这里看热闹算了。若有人问起来,就说维持治安,大不了把两个当街闹事的押进去,收点散碎银子再给放出来,挣些
谢微趴在地上,绞尽脑汁地编绘杜撰着各种乱七八糟狗血八点档剧情,跟站着的周明朗对得有来有回,愣是把整条街的人引了过来。
他在心中思索算计着时辰,如今杨大帅领着的青龙军大约已经到了真正的目的地,而巡逻军的主力被自己吸引到这边,对前方的事情完全不知情,也无法迅速增援粮仓,目的达到了。
正打算给周明朗使个眼色,早点结束这场闹剧,刚一抬头,就瞧见一位他远近闻名的大冤家,正黑着一整张脸,抱着胳膊杵在一旁,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听了多久,总之眼神不善,周身气压极低。
谢微卡壳了一样,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下子扑进来不及反应的张宜怀中,两行热泪瞬间留下来,大声哭喊:“夫君你来了夫君,快来给人家做主!人家好委屈!”
周明朗一听这语气,这小词儿,整个后背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而谢微何尝不是如此。
张宜受此重大惊吓,当场宕机,一下子结巴起来,耳朵根子肉眼可见地红透了。他不知所措地抱着谢微,活似一个木头雕像,胳膊一动,几乎能听出干涩的齿轮声。
他强行组织了好半天语言系统,愣是半个字都没挤出口,支支吾吾的,发出了一点类似于阿巴阿巴的词汇。
一旁的热心肠大姐见此,还感慨了两声:“这对苦命鸳鸯,居然还有一个是哑巴,真可怜。”
周明朗站在一边,当场忘记自己编好的词。
他脑子飞快旋转,想不出就想不出吧,在心里念叨了两句对不住,干脆利落地一脚踹在谢微的屁股上:“跟你的小白脸赶紧滚!别污了老子的视线!”
其实这一脚很轻,谢微知道。
但是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为非作歹四个字的最佳演绎。
谢微借力一把搂住张宜,实则是控制住小侍卫的双手,让他不要搅了局,然后哭哭啼啼地直往人怀里钻:“嘤嘤,人家好委屈。”
张宜脑海中“轰”地一声,所有理智全体报废。
“哦呦,官兵还在这里呢。”一个眼尖的路人瞧出了一侧看热闹的人的装扮:“当街打人了哎,这都不羁押?干脆别做官了。”
这话说得,巡逻队队长的面子瞬间挂不住了,扒开人群,将仍沉浸于随意发挥大戏的周明朗给押走了。
谢微留在原地干嚎了半天,在众位好心大姐的劝说之下,红着眼眶离开了。
转过身,他立刻恢复正常,拖着张宜飞快拐了几个大弯,确保身后无人跟踪,才回到了起义军据地之中。
两人一路无话。
谢微在心里准备好了数以千计的狡辩之词,就打算等张宜盛怒之时为自己开脱。
而张宜却一个字都没说,从方才某人投怀送抱的巨大惊喜中回过神来,就自顾自阴沉着脸,攥着砍刀的刀柄,一会儿才眨一次眼。
谢微看他这幅沉默的样子,心里有些难过。他废了不知多少功夫,才让张宜从一个整天只会喊‘陛下’‘微臣’的铁面无情侍卫,变成一个有话就说、还偷偷拉自己袖口的,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可是有些分歧,天生无法解决,他必须做出选择,也能理解张宜这样做的目的。
人生有数万条路,不是每一条,都可以两个人一起走。
谢微深吸一口气,蹲在张宜面前,仰起头:“张宜,看着我,我有些事要说。”
张宜冷漠地将视线从地上挪开,赏了他一点眼神。
“首先,我得说一声对不起,我”
“反正陛下已经不是第一次骗臣了。”
尾音的一丝颤抖,带着一点点哭腔,像是一只无形但有力的的大手,死死攥着谢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