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叛军
他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不舍得放下手中食物的小孩子抱起来，稳稳塞进怀里，每一步，都狠狠踩在自己满是荆棘与冰霜的心中。
路上，谢微瞧见了不少官兵，两两一组，抬着被草席简单包裹住的东西，沉甸甸的，都往一个方向去了。
怀中的小孩子习以为常：“这都是饿死的人，被官府抬去一个大坑里，一把火烧了，也算死个干净。我要是没有遇到两位恩公，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也会被草席卷着，带去那边了。”
看孩子的神情，似乎并不见怪。
为什么不觉得奇怪？谢微不敢往深里想。
一路无话。
回到周世安的宅子里，正听到周明朗在里头气愤无比地大喊：“他妈的！西北这么乱，一天屋头要上吊死好几百号人，乡亲们都过不下去日子了，他娘的，都他妈怪京里那个日了狗的皇帝”
谢微赶紧凑过去，拦住眼神不善暗暗抽刀的张宜：“你等会儿，这关皇帝什么事？”
“咱们都铁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跟你客气了。”周明朗气不打一处来：“妈的，前些日子，西北本就大旱，多少乡民颗粒无收，皇帝居然还他妈下令，要加收三分税银，这日子过不过了？我都他妈差点气得要上吊”
谢微一下子愣住：“多少？怎么会是三分税？”
“可不就是，奶奶的，就他妈会压榨百姓，钻钱眼里算了！听说是要给他的皇后建什么铜雀台”
张宜冷冷扫了谢微一眼，他赶紧否决：“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看见门外边那个闷头哭的汉子没有？卖了自己所有的田还有两头牛，才凑够了税银，结果后来老婆跟孩子活活饿死了，唉呀”
谢微：“皇帝在京中颁发下去的征收令，分明只要一厘税，还不是举国上下必须要交的，每家每户给个铜板就了事了怎么传到了凉州这边，就成了三分？”
“谁他妈知道。这破皇帝不敬也罢！老子这就去投起义军，奶奶的，我看这天地三年之后轮到谁做主！”
周明朗一脚踹翻椅子，撸起袖子就要往出跑。身后的周世安一面摇头一面叹气，可能若不是尚有妻小在城外，他也头脑一热奔着起义去了。
“慢着！”谢微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凉州城内竟然还有起义军？”
“恩公是最近才来的凉州吧。”小娃娃怀里揣了四五个大馒头，就算肚子已经撑得吃不下东西，也不舍得把口粮放下：“自打封城之后，整个凉州的义士自发组建了起义军，如今已颇具规模，很多吃不上饭的年轻人走投无路，就跑去加入了。”
“那你怎么不去？”
小娃娃想得倒是通透：“他们要的是可以战斗的成年人，才不会贴钱养孩子呢。”
周明朗好说歹说，被谢微劝回去先冷静冷静了，空荡荡的院子里，谢微一手放在桌上，低头沉思。
凉州地处大周边境，又有那么多驻军，知府与总兵一手遮天，就算有起义，大约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就算起义军大势在握，真的跟官府驻军起了冲突，知府恐怕还会笑弯了腰。买不起粮的人被活活饿死，待到来年开春开城，也就没有怨气了，至于死掉了的灾民，皆数栽赃给起义的叛军，就说叛军烧杀抢夺反正最后就算闹大了，也不过是掉个官帽，借此良机敛到惊天巨款，余生富贵，还怕什么。
“这事儿，还是先设法通知丹阳侯的好。”张宜说罢就要起身。
谢微薅住他的衣袖：“起义军的事尚未落实，我们还不了解那是一帮什么人，是否是被天灾世事逼迫去的，还是先”
张宜回过头来，眼神一下子变得阴冷无比：“您的意思是，您要不顾个人安危，以身犯险，深入起义军大营？”
谢微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若是身份一旦暴露，会怎样？”
“我知道。”
张宜的声音仿佛含着冰碴子，吐出的气都要结了霜：“你真是”
“西北十二万流民，有多少是被逼上梁山的？他们本也就是老老实实的平民百姓，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去投军？你想想咱们在远山碰见的那个镖师，她为什么来？你”
“我才不管！”
张宜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大了很多。他好像这辈子头一次对谢微喊，所以眼神可怕极了，如利刃一般刺进谢微心中：“您知不知道，少了你，别人该怎么活？咱们在这里一没人手二没权力，光凭你我，能掀起多大的浪头？若是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
“张宜！”谢微赶忙拉住他的手，却一下子被他甩开，他的手心冰凉极了。
“崔卫国一来必会打草惊蛇，不是惊动起义军就是惊动官府，到时候局面就无法控制了。再者，若是连我都不愿意帮这群人，还有谁会帮？谁会管？”
“您的心里要是多装点自己的安危，多爱自己一点，微臣就不会这么担心您了！”
看他的表情，就好像真的瞧见谢微死在他面前过一样。
“我有分寸的。”
谢微有些别扭地说。
张宜突然住了口，大概是发现自己有些失态。
谢微道：“其实，我想过，若是用我自己的命，换这群流民能吃饱穿暖，也挺值的。”
张宜垂下眼，不吭声。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小声嘟囔道：“我是你的侍卫，生来就是要保护你的安全，拿谁的命换你的命，我都觉得不值。”
“用我换你呢？”
“不。”
“用我换天下所有人呢？”
“不。”
“假如我只是个乡野草寇，你也会一直跟我吗？”
“嗯。”
有这句话就够了。
谢微伸手，拉着他的衣角。
我一直在等的，就是这句话。
二人本打算乔装打扮一通，再去起义军那里投诚。但周家兄弟二人表示，你们俩活脱脱两个庄稼汉子，一个字来说就是土，两个字就是圭，仨字儿就是垚，长得一点都不像个商人，还打扮什么。
谢微对着铜镜揣摩了一番自己如今沧桑无比的模样，认为此言有理，径直往周明朗说的那个投诚之地去了。
路上，张宜依然有些不情不愿，他巴不得一掌敲晕了谢微，把他找个地方锁起来，自己试图出城联络丹阳侯。
谢微察觉到了。
为防止自己忽然‘莫名’昏迷，一睁眼人在皇宫，一帮太监臣子围着龙床，开心地喊号子：恭喜陛下强行武力镇压收复西北平定大乱，虽然死了数以万计的无辜平民百姓，但是我们将唐知府全家满门抄斩啦！百姓失去的不过是性命，我们得到的可是千秋万代的名声哇！
谢微只得跟张宜击掌为誓，绝不亲自涉险，如有违背，朕回去给你当马骑。
不过看样子，张宜似乎没什么骑马的欲望，目光依旧阴沉，还在观察自己的手掌，好像打算往谁的脖子上试试身手。
谢微只得再次求和：如有违背，回京之后，我给你写个条子，盖过玉玺之印的那种。
张宜不说话。
谢微继续：在我力所能及之中，给你办件事，办什么都行，甚至不用管我乐不乐意，怎么样？
张宜冷笑一声：“难不成要我拿着这张条子，在重伤昏迷的陛下床前，让你醒过来吗？”
其实谢微心里明白，这条子回京后是一定要写的了，所以心里格外虚，连说话都没什么底气：“内什么，我真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你信我嘛。”
张宜突然凑近了，灼热呼吸喷洒在谢微的鼻尖，痒痒的。他问：“就算我要江山，你也给我？”
谢微挑眉一笑：“给你正好，我成天累死累活的，烦都要烦死了。你做了皇帝，我就天天跑街上乱逛，看戏听曲吃茶点，看上什么就记你账上带回家，惹出了天大的乱子，你给我兜着。”
张宜本来正气着，满肚子的怨气没处撒，被他这玩笑话逗得险些没绷住，眼角眉梢俱弯了一弯，似笑非笑的，别过头去，故意以冷漠的声音道：“这话可不敢乱说，让有心之人听去了，哪天打个清君侧的名号来杀我，我可惹不起。”
“我罩着你。”谢微一把揽过他的脖子，哥俩好似的走在大街上，被路人瞧见了也不放手，就是要当街断袖，还得秀给别人看：“我一辈子罩着你。”
只是不知道，这句话再过几年，还算不算数。
俩人成为起义军一员后，因为识字念过书、孔武有力身形高大，而且自带两大包粮食，一个小头目觉得，他俩看着五官端正，说不定还懂兵法，就把人举荐给了上级。
上级有点文化，其实就是认识几个字，手里揣了本破旧掉页散架的千字文考了考谢微，见对方对答如流，甚至还有炫技倒着背的打算，大喜过望，继续推荐给了更上一级。
更上一级见了两人，就给发了两把大砍刀。
谢微一路高升，也深入了起义军的军备库，见他们装备精良，明显不是普通起义军能有的，于是心中起了点疑思，与张宜对视一眼，决定继续深入。
谢微将刀翻个身，仔仔细细地观察刀刃，惊奇地发现，这锻造手法，明显是北莽铁匠的手艺。
谢微冷笑着在心中想：看来这西北浑水，也有北莽的一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