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旧情
次日太庙内,先帝忌日,文武百官前来祭拜。
我朝太/祖皇帝,也就是谢微的祖父,当年为表自己有一颗超越历代的偌大孝心,也为了正一正民间的风气,便颁布一道旨令,其父忌日时,做表率在太庙之中祭拜,长跪一日不吃不喝。到了先帝那里,也是如此。
传到谢微这里,此条规矩已然被不晓得哪个前辈编写进了大周律法,就算前三年未曾祭拜,也要将这条规矩延续下去。
皇帝昨日思考人生思考到后半夜,今晨起来的时候差点没两眼一抹黑昏过去,用凉水洗了好久的脸,才勉强重振精神赶去太庙。
竟在太庙看到了数年未见的皇后。
皇后依然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惨白的小脸儿,苍白的唇色,见了陛下,也只是被搀扶着勉强行了个礼。
谢微忍了忍,还是没憋住,开口:“怎么出宫了,天气这般冷,冻着你怎么办?”
皇后眨巴着一双秋水眸,一举一动都别有风情,当真是个难得的美人。他咳了一咳,声音微弱:“不打紧的。”
说是不打紧,等文官念完又臭又长的悼词后,还是身形一歪,差点在百官面前倒过去。
幸亏谢微在旁边扶了一把。
皇后顺着靠了过来,在外人眼中,好似一对和睦的夫妻。
谢微极小声地问:“准你回宫休息,好不好?”
皇后还没回答,就先咳了好几咳,脸色愈发苍白。
谢微赶忙给小福子递了一个眼神,就有几个宫人帮着扶皇后下去歇息了。
他自个儿足足跪到夜里。一早遣散了百官回府休息,谢微饿的前胸贴后背,望着桌案上的贡品,怎么看怎么勾人。
就在这时,张宜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跪在原先皇后跪的蒲团上,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来半个馅饼,不动声色地递给谢微。
谢微盯着这香喷喷的饼子,狠狠地咽了咽口水,心中天人交战许久,最终,还是摇摇头。
先帝要是托梦来骂我,我可不想见他。
不过,瞧见张宜头顶那明显比其他人都要高的数值,谢微心里如沐春风,就算是快饿背过气了,心里也舒坦许多。
他再偷偷打量一会儿张宜,在心中无限畅想这张面具下面的脸。
张宜长什么样子?他好像从来没见过。
张宜的眼睛怎么这么好看?居然谁也比不上。
张宜能不能再多说点话给我听听?他为什么一直这般沉默。
想着想着,他看了一眼张宜跪着的蒲团,盯着上面绣的凤凰,压抑不住嘴角弧度,笑了一笑。
一边就有个不知何时驾到的大损人,抱着胳膊摇摇头,目光在君臣二人身上看了好几圈,忍俊不禁道:“陛下,就算当初您跟先帝不算父慈子孝,也不能在他牌位面前开心成这副德行吧?”
被抓包的谢微:
谢微:“你话怎么这么多。”
尹汉宁扫了一圈四周,基本没外人。他个性似乎格外狂妄,也压根不顾祖宗礼法了,找个又大又软的蒲团一屁股坐下,支着头扫了一眼谢微略显消瘦的脸颊,还有他乌青的眼圈,道:“您这是跟张大人夜聊到几更啊?”
谢微毫无顾忌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在张宜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只觉整个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除此之外,头昏脑涨,肚里连口水都没有,真是山穷水尽。
“这个点儿麻烦御膳房,又要被太后责怪。”谢微对此有些头疼。
尹汉宁灵机一动,道:“微臣的府上,正巧请了几位扬州的师傅,也碰巧,前些日子微臣那里收了几幅古画,素日听闻陛下喜欢前朝大家左韫先生的画,一向对此颇有钻研,今日并不算晚,陛下屈尊来臣府上一观,再回来=宫也不迟。”
“甚好。”谢微顺着台阶走下来:“那就去你府上瞧一眼。”
将要出宫门去,却瞧见小福子领着一辆十分奢靡高大的镀金车轿,前有八匹红头骏马,就连缰绳都镶了金线,车轮也垫了厚厚的一层玄铁,不用看内里装饰,都能断出,这是一辆分外豪华的马车。
谢微站在马车前,看着地上早已跪好等着被当台阶踩的宫人,突然觉得十分不适。
“小福子,朕非得坐这个吗?”
“陛下,这是宫里的规矩呀。”小福子歪了歪头,他还亲眼见过太后与楚王的车轿,比眼前这个奢靡多了,排场也摆得十足,整条花街的十里风光都能被压下去。
谢微怎么看怎么不舒坦:“朕就喜欢做王爷时的那辆马车,虽然不宽敞,但至少也挺低调,不至于让人一眼就瞧出来朕的身份。”
“回陛下,当初那辆马车可是先太子爷送您的封王礼,用料都是进贡的,没干个十年八年以上的车马行,绝对看不出到底有多金贵。您如今是国君了,再那样低调行事,总归不大好。”
“哪儿不大好?”谢微来此之前特地换了一套素净衣裳,此时若走在大街上,八成也没人认得出他是皇帝:“朕去嘉奖北大营,穿的那么珠光宝气惹人眼就算了,上一趟尹汉宁的静园还这般拿架子,他又要笑话朕摆谱了。”
尹汉宁在他身后拱了拱手,笑眯眯道:“微臣哪有哪个胆子。”
谢微悄悄磨牙,你什么不敢。
“朕做王爷时的马车呢?不会被人拿去砍了烧柴火吧。”谢微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自己的衣领,再趁着夜色偷偷端详一番张宜,嗯,穿点黑的也挺好看。
“张大人您看,还是咱们陛下念旧。”小福子满脸堆笑,吩咐宫人去寻那辆旧马车了。
谢微此时,略有一些不要脸地认为,自己也是个节俭的人物,就算做了皇帝,也并不铺张浪费,这般会过日子,又这般念旧情,一看就是非常重情重义的良人。不晓得这么好的良人,能不能在张宜那边讨到一点好话。
他就一直盯着张宜的眼睛看,十分期待他接下来会讲些什么。
张宜本来只是默默地看着地板砖,好似原地宕机,并未分心,抬头一下突然接收到谢微的目光,略微一愣,迅速回应一句:“陛下真节俭。”
谢微很满意。
“和皇后娘娘十分登对。”
谢微一口气没提上来,刚扬上去的嘴角僵硬地冷在脸上。
无人注意的角落,尹汉宁背对着皇帝,笑得几乎要一头栽进路旁的花坛里。
谢微耳朵好使,自然注意到了。他心想,要是小福子半炷香之内没把我的马车赶过来,老子就骑尹汉宁出宫。
直到坐在自己心心念念的马车上,谢微的表情,依旧没有暖化。
毕竟侍卫首领张大人要随时保护陛下的安危,坚持坐在赶马车的位置上,也好随时观察周边动静。小福子也以保护张大人为由,与张宜搭伴坐在了外头。
也就是说,宽敞至极的马车里,谢微一抬眼就能瞧见笑眯眯的尹汉宁。
谢微再次对上了那双一看就烦的眼睛,顿时觉得车里有些喘不上气。
尹舍人找了个机会凑到皇帝身旁,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是不是对张大人有意思?”
谢微认真地看向他,道:“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尹汉宁突然坏笑一下,高声喊一句:“张大人,陛下说他”
被谢微死死按住作乱的嘴。
深秋季节,一天没进食,却在此时此刻冒了半个脑门的汗,谢微将他的头死死抵在马车壁上,与他几乎鼻尖挨着鼻尖。
二人对峙半晌。
谢微真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他尹汉宁胆大包天全京城都知道,当初刚做探花郎,也是刚跟家里闹掰,就敢上奏劝先帝不要轻信那帮炼丹的假道人。要知道曾经上过类似奏折的人,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总之没一个有好下场。
那时候谢微一听说这事儿,已经在府上哀悼了,兴致勃勃地备好了纸钱,题好了挽联挽幛,扎好了纸人纸马,甚至还联络上了京城风评最好的凶肆,预定了价最高的哭灵服务,务必要风风光光地送尹汉宁上路。
正扎着纸人,就见其晃晃悠悠地踏进自己王府,顺手拿了桌上一叠贡品尝了尝。进宫一趟,居然奇迹般地什么罚也没领到。或许这就是猛人的福气罢。
谢微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想怎么样?”
尹汉宁的眼中情绪复杂,更多的是调侃,发觉钳制住自己的手缓缓松开,他眨了眨眼,有些轻佻地开口:“原来陛下当初坚决不娶王妃,也不要旁人送上门的美妾,是一早就对救命恩人有异心。”
谢微摇摇头,他说对了一半。
其实当初不要任何人送过来的美人,只是因为自小被刺杀的次数过多,导致心里有创伤,过于提防人,不愿相信除却亲信之外的人,才这么久了只收太后给的人,哪怕是收了,也没见过几回面。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他很勇敢,后来慢慢接触,才发现这个人格外合我的胃口。”
谢微十二岁的时候,还是二皇子。他那时养在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膝下,毕竟不是亲生,所以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那时先帝大寿,整个皇城都为之欢庆,而谢微刚下了宴会,还要上佛堂抄经书,困得回宫一倒就睡,却不知怎的,宫内突然走水,却没一个人注意到。
火马上就烧到谢微身上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只觉四肢十分僵硬使不上力,头脑也愈发昏沉。
眼看着活不成了,却见一个未曾谋面的小侍卫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背着他就往外跑。
火光冲天,四处浓烟,房梁轰隆一声砸在两人的眼前,险些压断了小侍卫的腿。
谢微那时候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这小侍卫低声道了句话:“谢微,我决不允许你死在我面前。”
两人身上衣服都烧起来了,浓烟滚滚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情况危急,外头值守的人总算发现了里面的情况,谢微依稀听见小福子的哭喊声,他的头脑也缓了过来,还没看清这侍卫的脸,一根柱子就冲着二人面门砸了过来。
剩下的事一概不清楚,等谢微在床上醒过来,面前只坐着当时的太后。
太后心疼得不行,这个二皇孙早年没了母妃,皇帝夫妻一点也不喜欢他,就算是出了这么大的祸事,这两人也不愿来看他一眼,实在令人寒心。
“皇祖母”
谢微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拽着太后的袖口不放。
太后眼泪都落下来了:“孩子,你想要什么,哀家都弥补你。”
谢微望着太后,感觉浑身骨头架子都要散了,烧伤的地方又疼又痒,双腿毫无知觉,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
他用尽全力深吸一口气,郑重道:“皇祖母,我要那个救我的小侍卫,我要他。”
“是有多合您的胃口,才不顾□□皇帝立下的规矩,强收张宜做你的贴身侍卫?”尹汉宁低声问。
谢微的目光投向车门,一阵小风恰好吹来,马车外的侍卫背影直挺。
“对。”他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管什么规矩,我只要他。”
“陛下真是情深义重。”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谢微有些疑惑:“又想给我找什么麻烦?你要是太过清闲了就告病在家修修书写写字,再不行就找一车说书的,给你那俩亲戚编谣言,让我心情舒畅一点。”
尹汉宁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装模作样捋了捋自己压根没有的长胡须,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将声音拉得极长:“天机——不可泄露。”
谢微十分无语。
尹汉宁又换了个样子,捏了几个手决,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活像被千年狐狸精附身的那个什么,贴在谢微的耳朵边,小声问:“公子需要情蛊吗?五十文,贫道保准,明天您的心上人就会疯狂爱上你。”
谢微揉了揉眉心,实在无槽可吐,命小福子停车,他要下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