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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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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朝——”

    还没等文武百官告退,皇帝倒如同脚下生风一般,快步冲出了勤政殿。

    毕竟,方才大殿内那股子压抑的气氛,任谁坐在龙椅上,心里都难舒坦。

    更别提身后的帘幕里,还端坐着一位圣母皇太后。

    待彻彻底底走进了御花园,一丝勤政殿内的阴风邪气都摸不到皇帝的衣袍,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表情也舒缓许多。

    他身边一直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的太监总管福公公,也跟着他送了一大口气。主仆两个的表情如出一辙,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阳光真好”的意思。

    小福子的脸色透露着一股病态的白,小声地嘟囔着:“陛下,您头一回上朝,这般已然是好收场了。”

    皇帝听罢,想叹气也叹不出来,只得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来的虚汗,道:“朕知道。”

    主仆两个一同晃悠到照枫园,四下无外人,难得闲暇。

    皇帝自打生下来,就不喜欢身边伺候的人多,两个可以,四个足矣,要是七个八个的围过来,或是一条长长的纵队跟在身后,他就总觉得心里慌。

    皇帝的喜好便是圣旨,是金科玉律,世上挑不出几个胆子大的敢抗命,不过基础保护还是要到位。是以,如今照枫园内看起来只有他们两个,实际暗地里不知藏下了多少人,檐上趴两个,树后躲五个,亭台楼阁的死角里塞一车,反正,只要陛下看不见就成。

    皇帝找了个石椅坐着歇脚,小福子便猫着腰站在他身后,一边为他捏肩一边说:“陛下也不用难过,您大病初愈,况且从没见过文武百官,略有些不适应都是应该的。”

    皇帝摇摇头,想喝口热茶解渴,四下看了一圈却没瞧见半个人影,一想这倒霉处境究竟是谁弄出来的,又觉心虚,只好先忍着。

    过了好久,他才有些窝囊地嚅嚅道:“朕登基三年了,今儿才头一次见文武百官,纵观古今,哪有这种先例?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陛下。”小福子眉头皱得好似一团麻,他的的确确是忧心主子的身心健康:“万事开头难。太、祖皇帝当年,还是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拼就如今的大业。奴才相信,陛下一定有那个才略。”

    “太、祖皇帝?”一提祖父,皇帝更愁了,心里话直接脱口而出:“太、祖皇帝带兵打仗拼天下的时候,头顶也没有个太后随时训话吧。”

    一提太后,小福子就跟灌了哑药一般,不敢吭气了。

    皇帝察觉寂静,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也幸好身边没有太后的眼线,终于,想叹的气叹出了口。

    也是他倒霉,不知怎的,刚登基就得了怪病,有时候头晕的连床都下不了,每日除了喝药熏香,就是借着尚能睁眼的几个时辰,抓紧把没处理完的政务处理了,把没批的奏折批了,这几年,满皇宫大内,红墙绿瓦,都弥漫着一股熏人的药味儿,又苦又涩。

    终于老天开眼,给了新君一个重振雄风的机会。可他才坐在龙椅上,没听几句臣子的上奏,刚要开口,就被帘幕后的太后轻描淡写地打断,又被两句话将嘴边的意见给噎了回去,压根没有他发挥的余地。

    紧接着,下首的太尉就与太后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朝堂当自己家书房,当众唠了起来,简单处置了该处置的,料理了该料理的,还不忘多添几句暗地里阴阳怪气的话,用以挤兑新上朝的皇帝——要他别忘了太后的栽培,别忘了太尉的功劳。

    是以,方才勤政殿里阴沉的好似地府,皇帝暗戳戳地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坐在龙椅上,而是跪在殿下,还得仰着首听“阎王爷”的训话。

    而安静跪着的文武百官,到底有几人心里向着他,有几人向着太后和太尉,有几人在偷偷看笑话,他全然不知,也不敢细想,怕寒了心。

    皇帝心塞地想,自己这个君主做的委实憋屈,想说的话说不了,想做的事没人支持,也就只有在风景秀丽的御花园内,能让他松快松快。

    正歇着,突然听见一阵由远处飘来的笑声,如风扫檐下琉璃玉片般清脆悦耳,皇帝忍不住多听了一下,又看向小福子,只听他低着头答道:“应当是后宫里的几位娘娘。”

    皇帝想去看一眼的打算顿时烟消云散。

    那帮素未谋面的女人,通通都是官员为了讨好他奉上来的,他没兴趣,也不想见。

    “皇后的病怎么样了?”

    小福子想了一想,回:“前些日子,奴才还听皇后宫里的小银子姐姐说,不大好。”

    皇帝又叹了一口气。

    满后宫那么多人,他只见过皇后。

    皇后才貌双全,出身书香门第,当初是被先帝钦点进的太学,这么一个如玉做成的佳人,唯一的缺点就是身体不大好。皇帝幼时第一次见他,只见其小脸儿苍白如纸,唇上一丝血色都无,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走两步就喘,好像连两本厚一些的书都拿不动,看上去,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

    不过先帝临终前,点名要新君迎娶许太师家的人,还下了诏书,说如若不娶,他老人家走了也不畅快。

    此言一出,谁敢不从?而许太师家里只有一儿一女,长子适龄,幼女不过九岁,两相权衡之下,皇帝只得迎了许家长子为后。

    好在满朝堂连带着民间,没一个人有意见,这场看似团圆美满、鸾凤和鸣的婚事,唯独当事人两个有些不情不愿。

    不过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意见,也成亲这么几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哪有皇帝带头在家里天天闹离婚的。

    不过这名义上的两口子也是,不知犯了哪路神仙,也不知触了多大的霉头,刚一成亲便双双病倒,一个比一个严重,贵为帝后三年,宫殿挨得那样近,却连面都没见上几回。

    皇帝回忆到这里,万般苦楚无处诉,只得又叹了口气。

    刚叹完,只听那阵笑声越来越近,好似就在附近,他更愁了,他早已做好了这辈子都不见这群庸脂俗粉的准备。

    见主子发愁,小福子心情更好不到哪里去了,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挤出来一个好主意,赶忙献上:“陛下,咱们绕过几位娘娘,去荷花池瞧一瞧吧?”

    一听绕过娘娘,皇帝也不管这深秋破季节里荷花是否早枯败了一池子,站起来就打算走。

    结果不晓得是不是坐久了,猛地一站,眼前竟天旋地转,还有些发黑。

    小福子赶紧掺了一把主子。

    皇帝捂着眼睛,头颅中好似塞进了个炮仗,炸得满天星,脑海中疼得天翻地覆,痛得他话都说不出来。

    小福子连声唤道:“陛下!陛下!”

    声音忽远忽近,脑中撕裂般的疼痛褫夺了他所有感官,皇帝眼前什么也瞧不见,差点栽倒过去。

    一双谁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手稳稳接住了他。

    “谢微!”

    这声音如一道惊雷,冲进皇帝耳中,恰似阴雨天里突然射进来的一股阳光,顿时驱散阴霾。

    那股夺命般的疼痛突然一哄而散,皇帝恍惚中睁开眼,他方才下意识就拉住了来人的手,顺着手往上看去,只瞧见了对方半张脸。

    皇家禁卫军,一直以来都戴面具示人。

    戴着面具,便是皇帝的忠仆,只要戴着面具一天,就为君生、为君死一天。

    “张大人”

    小福子惊呼出声,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皇帝定定地瞧着面前侍卫的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宛若小扇子,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满是捉摸不透的情绪。

    他从前就看不穿,此时也看不穿。

    皇帝半晌不说话,待侍卫万分不敬的手偷偷从他腰上移开,他才淡然松开手,漫不经心地挪了挪步子,开口问来者:“张宜,你方才喊朕什么?”

    “微臣该死。”

    就这一句?

    谢微有些失望地扫了眼地上跪着的人,你就没别的要跟我说?

    难道方才从他眸子里捕捉到的一抹担忧,是错觉?

    小福子看样子可比张宜惶恐多了,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抖得像个拔毛鹌鹑,好像方才僭越喊了皇帝大名的人是他一样。

    “行了。”谢微一挥袖子,他本来就不喜欢别人跪着跟他说话,况且跪着的人里有张宜:“你下去吧,小福子,跟朕走。”

    皇帝迈着大步子疾行一阵子,直到腿有些酸疼才止住,站在原地急促呼吸了一会儿,才等来身后爬也似的奔命福公公。

    福公公喘着粗气,悄悄扫了一眼陛下。

    陛下的耳朵不知为何红透了。

    但经验告诉他,这时候绝对不能问陛下任何事情,更不能提醒他,只得把嘴紧紧闭住。

    谢微的声音略带着兴奋,嘴角的一抹笑意怎么也压不住,他看起来似乎要说些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小福子,却又一个字都没讲出口。

    待小福子喘匀了气,谢微才不紧不慢地低声问:“你确定,那夜瞧见,是张宜爬上龙床偷亲朕,对吗?”

    小福子愣了一下,没揣摩出来主子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道:“千真万确陛下打算追责吗?奴才这就去”

    谢微挑了挑眉毛,开口:“这点小事,犯不着。”

    小福子缩着肩膀,心里偷偷地念叨:猥亵圣上,一国之君,这能叫小事?

    可看到陛下表情似乎并不那么动怒,似乎还有一点点开心,喜上眉梢抿着唇,努力不笑出来,憋得似乎有些勉强。

    他不敢猜,主子都这样想了,那就随他去。

    皇帝的心情由阴转晴,这对下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一路上碰见个行步匆匆的太医,一问是去皇后宫里例行把脉,谢微一听,甚至乐呵呵地拍了拍太医的肩膀,还嘱咐了句:“去吧,好好看。”

    太医诚惶诚恐地退下,小福子理了理拂尘,发觉皇帝心情甚佳,也跟着乐了一下。

    主仆二人慢悠悠晃到荷花池边,皇帝手摸着石栏冰凉的砖,望着一池残花败草,竟也能夸上两句:“好,真好。”

    小福子也跟着附和:“陛下开心,奴才心里也开心。”

    谢微转过身,看他眼尾笑出了纹,不免乐道:“你都不知道朕在开心什么,也跟朕一样开心?”

    小福子赶紧一躬身:“陛下开心的事,就是奴才开心的事。”

    谢微摆摆手,权当这话是恭维。他做王爷的时候就听惯了这种话,那时皇兄还叮嘱过,这种话一定不能多信,也不敢多听,听多了,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容易走错路、办错事。

    他转回去,被池中一个显眼的物件吸引住视线。

    分明早就过了荷花盛开的时节,池中怎么还有一团粉红色的东西?

    谢微仔细地瞧,半晌后,只觉心惊。

    那哪里是荷花,分明是一具穿着粉红衣裳的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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