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段暄
李纯榴端好架子,就这么静静等着梅妃过来。
不远处的美人肤色极白,怀里的红梅更是衬得她赛雪欺霜。此时快步走过来不免动了些气,一抹薄红飞上了她的脸颊。
李衡之眼光是不错的,李纯榴盯了半晌,默默评价了一句。
“长公主殿下安好。”梅妃竟是颇为高兴的来同她请了安,甚至将怀里的红梅递给了一旁的春水,“给殿下的小小礼物,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梅妃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李纯榴竟从这位宠妃的这双眼里看出了“天真赤诚”这四个字。
若不是装的,在这样的后宫便只能是那位盛宠,万分小心护在心尖儿上的人了。
“梅妃娘娘好兴致。”李纯榴也不下她面子,葱白的指尖流连在那枝红梅上,轻轻掐下一朵放在鼻下轻嗅。
只是眼神没有片刻离了美人。
没想到梅妃摇摇头,说道:“臣妾是专程来等殿下的,想着入宫许久都未能和殿下说过话,可心中又实在仰慕,故而今日失礼,还望殿下海涵。”
那便是有话要单独说了。
李纯榴心下了然,笑道:“本宫与娘娘一见如故,正巧时候还早,不如一起走走?”
两人身份尊贵,说要走走便让下人都只远远跟着。
长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但红墙绿瓦缀着白雪总归是好看的。
“殿下,天上总有眼睛在看着咱们呢,躲不开的。”梅妃语气怅然,似乎是累极了的模样,却突然话锋一转,“可若是殿下需要,臣妾也愿意做一双眼睛。”
天上的眼睛不就是陛下的眼睛吗,这梅妃倒是惯会打哑迷,又或者…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了闪,李纯榴一时未出声。
“臣妾总是希望殿下安好的。”半晌,梅妃又自己补了一句,欲盖弥彰得很。
李纯榴深深看她一眼,“梅妃娘娘谨言慎行,咱们陛下安好了,本宫才能安好。”这些话若是传出去让人添油加醋一番,不仅梅妃要倒霉,她这个听的人恐怕也逃不脱。
谁不知道梅妃进宫前和段礼的关系,谁不知道现在她这个长公主和陛下之间隔阂已生。
况且,她可消受不起美人恩。
“殿下玲珑心思,可臣妾是真心的,殿下若不爱听,臣妾也就不说了,但心意总归是要让殿下知晓的。”梅妃扭头看她,笑容温婉,让人生不起火气。
没头没脑的一通话,还以为自己多高明,李纯榴勾勾嘴角,也回了她一个笑。
走走停停的,这么点路竟也花了不少时间。
宫人们远远的迎了过来,屋子里头灯火通明,透着股暖意。
李纯榴心里琢磨着李衡之,没再搭理梅妃,但跨进临华殿的那一瞬梅妃突然凑近了她,轻声问道:“公主与驸马可还好?”
李纯榴陡然听见“驸马”二字,脸色一变,周身气场也跟着变得冷硬。
她偏头看了梅妃一眼,远山眉下淡色的眼珠一眨不眨,透着股说不出的凉意,只是一瞬后,鸦黑的眼睫如蝴蝶振翅,流水一样滑过,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原来还真有人对段礼念念不忘。
真不怕死,也真不怕段礼死。
李纯榴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将梅妃甩在身后步入大殿。
“陛下圣安!”李纯榴朗声说道,然后低头认真行了一礼。
梅妃也紧跟着过来了。
倒是皇帝连忙起身,竟是要亲自来扶她,“皇姐多礼了,家宴罢了,快些免礼。”
边说也边示意梅妃起身,梅妃倒也乖觉,安静去了自己的席位上候着。
李纯榴顺势直起了身子,又听皇帝问道:“驸马怎么没有和皇姐一起来?”
“近日风雪大了,天冷,驸马不甚着了凉,不便出门。”李纯榴顿了顿,看了一眼皇帝身上的衣服,又说:“陛下也多穿些。”
李衡之点头,没再多说。
旁边的窃窃私语倒是蚊子叫似的,停也不停,吵得人心烦,零星几句入了李纯榴的耳,她大抵听出了几分意思。
不过是猜她与皇帝关系是不是缓和罢了。
缓不缓和看的可不是现在。
李纯榴叹了口气,捏着酒杯玩儿。
黄金做的杯子,细细地雕了些纹路,小巧又精致地盛着透明的酒液,随着她的动作几欲洒出。
中间的舞姬甩着粉色的水袖,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透过那点缝隙,她对上梅妃的目光,对方仿佛天生一张温柔笑脸,红唇弯弯地看着她,抬起手中酒杯遥遥敬了酒。
李纯榴垂了眼,一饮而尽。
天色愈发晚了,李衡之推脱自己酒醉,起身离了席。
他一走,李纯榴自然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
只不过才出殿门,王德早已候着,他一张老脸像干枯的树皮,皱纹横生,笑起来更甚,只说道:“公主,陛下有请。”
李纯榴默然,安静跟着去了。
是临华殿的偏殿,年轻的帝王身上那纯黑的衣和外头的天色一样,暗得人觉得天在逼近,只有头上那金冠折射了一点光,恩赐一样。
这样一丝不苟,哪里会是醉了。
“陛下。”四下无人,李纯榴轻声唤了一句,也没行礼。
其实李衡之小的时候和她感情是真的好,比和母妃的关系还要好。她挨骂,他陪着,哭着喊着说“不要骂姐姐”;其他宫里送来的吃食让她过了敏,他就也想方设法把自己也弄过敏然后去找父皇告状。
此时烛火印着,记忆里的小孩子长成了男子汉。李衡之转过身,英俊的面孔同她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一个柔美,一个刚毅。
姐弟二人,应当不止相貌会相似。
“阿姐来了,快进来吧。此番让阿姐过来,是因为朕想送你一件礼物。”
送什么礼这般神秘,李纯榴直觉不好,蹙眉看着他,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又立刻反应过来生生止住动作。
“带上来。”李衡之吩咐了一声,外头候着的人领了命便下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一时无人说话。
直到李衡之嗤笑了一声,那点压迫感散去,他扬了扬眉,一瞬间做回了李纯榴记忆中的弟弟。
带点孩子气,又骄傲。
“阿姐,下盘棋吧。”
小时候她们姐弟二人经常对弈,两人都聪明,知道哪一步该进,哪一步该退,回手反击时也毫不心慈手软。
李衡之的棋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就没了同他下棋的兴致,但却不能不下。
此时她执白棋,李衡之执黑棋。
帝王棋术霸道非常,没落几子李纯榴就感到了头疼,这种被猛兽追着咬的滋味…她摩挲了一下手中温润的棋子,没再动了。
幸好刚才接了命令的侍卫也在此时回来了。
“进来。”李衡之扔下棋子,淡淡吩咐道。
门一开,冷风打着卷儿吹了进来,吹得李纯榴头脑清醒了几分,然后她一抬眼,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侍卫身后露了出来。
“啪嗒!”
慌乱中棋子被她的衣袖带翻,一个接一个地落了地,叮当响个不停。
像是她的心跳,比雨天的惊雷还要乱,还要响。
“你……?”她的声音含着一分迟疑,更多的是干涩,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迫得她连开口说话都是痛的。
那样熟悉的脸,不同于段礼总是带着几分桀骜,这人的眉眼之间只有那三分月光一样模糊的温柔。
“阿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满意吗?”
李纯榴循着声音望向自己的弟弟,所有的软弱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她第一次遇见段暄的时候才六岁,而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们早就有过无数交集,只是直到段暄已长成一个俊俏少年郎时他才知道她的身份和名字,然后郑重其事地认为这才是初遇。
她的母妃是妧妃,一个漂亮的,善良懦弱的,不是太聪明的女人。
哪怕是做了宠妃,可是娘家没背景,自己又没有多少手段,能把她们姐弟俩生下也多亏得那年太后说是梦见了菩萨,于是善心大发。
她是三公主,李衡之是六皇子,上下多少个兄弟姊妹,她到现在已经记不清人了,只记得有几位死前的嘴脸。
双眼暴睁,一张嘴就是满口的鲜血,只会如蝼蚁一般无能地指着她,怕得要命,也好笑得要命。
有一个是她动手,一剑穿胸,有一个是她逼着李衡之亲手掐死的。
鲜血溅在脸上的感觉…那感觉…
所有软弱都像泡沫一样消失,她眼中含着泪,眼里却没有了任何眷恋,像一条鱼,一条被冻住,别人以为只要暖化了冰就能活过来的鱼。
“我叫怀阳。”没用任何敬称,当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人用的“我”。
李纯榴眼泪已经蓄不住了,正顺着脸颊滑落,甚至有一滴碰巧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像一颗遗落的珍珠,那样的婉转痴情。
她心想,学得不错,有六分像段暄,也算李衡之煞费苦心了。
李衡之:“天色不早了,阿姐带着人早些回去吧。”他语气轻松,像是赢了大人得了奖赏的孩子,“别太难过了。”
终归是她此刻的软弱愉悦了他。
确实是亲姐弟,杀人还要诛心。
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带着这个皇帝的眼线回府,不能杀,不能伤,反而要去亲近,去待他好。
真是…恶心透了呀。
段暄是她的一抹白月光,因为他足够好,好到她忘不了,从来没有想过让人代替他。
而段礼,其实是因为她足够恨他,面上说是替身,可是这些日日夜夜她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段暄,他不是,也不配,但说实话,若真要学段暄,段礼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学到十成相似的那个人。
只是没想到来了个更恶心人的。
不过没关系,李衡之的棋子未必不能为她所用,只不过忍耐一段时间罢了。
回府的路上,怀阳亦步亦趋的跟在最后,李纯榴强忍着心里的不适,猛地转身,头上的步摇被晃得乱撞,珠玉碰撞的声音在寂静又不甚明亮的宫道里尤其清脆。
她对着那人伸出手,五指纤长,洁白柔软。
怀阳一愣,下意识拉住了她的手。
那年初遇也在冬天,六岁的小女孩儿大晚上被骗上了树,他们同她说,树上有她母妃最喜欢的花和果,也不顾她害不害怕便一力推了她上树后一哄而散。
她只会哭,却也想壮着胆子跳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另一个比她大些的男孩儿,握着长长一根杆子,垫着脚费劲儿地戳了戳她。
“下来,我接着你。”
虽然没有接住。
她抖着脚往下蹭,没找好着力点,直接掉了下去摔在了男孩儿身上。
摔得疼了她开始号陶大哭,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直到那人拉着她的手,用衣袖胡乱蹭了蹭她哭花的脸。
“别哭了,快回去,已经很晚了。”
她打着哭嗝问道:“你是谁啊?”
男孩儿好像有急事,给她擦完脸就要跑,听了这话笑嘻嘻地说:“说起来你得叫我哥哥,段暄哥哥,记住了没?”
段暄。
李纯榴冰冷的手被人小心拢在掌心,面前那人手心的温度源源不断传过来,她从回忆里挣脱,红唇一扬,反手将人扣紧,盯着这个叫怀阳的男人一字一顿地叫道:
“段、暄。”
不是要看她的软肋吗,那她就敞开让他们看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