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遇
夜晚十点,天空一片青墨色,无风湿冷。
银蝶ktv外的一条小路,年久失修的路灯忽闪两下彻底熄灭,黑暗笼罩。
一只手捡起地上半块砖头,手起,砖落在陆野后背,裂开的碎渣散落在地。
陆野沉闷一声,咬牙硬挺。膝弯处被人踢了两脚,却不肯有半步退让,他双手撑住墙壁,保持站立。
身上的疼痛使他全身紧绷,额头已有细密汗珠,陆野挤出笑容,嘴角撕扯渗出鲜血和汗水混合。
疼痛感已经侵蚀身上每一寸,陆野脸上却俨然一副轻松自若的模样,他还得安慰身下护着的人。
“一一,对不起。”背部遭受击打,陆野声音顿挫。
李一一眼噙泪水抬头看着陆野带伤的脸,咬牙拉扯出更凌厉的下颌线,暗红的血,在他脸上格外醒目。
应该痛苦的脸,却对自己展露笑颜,李一一的手更加抓紧了他的衣角,她亦想安慰陆野。
暗夜里,彼此对视着,等待着。
十五个小时前,清晨7点。
客厅嘈杂人声吵醒陆野,揉着惺忪睡眼,陆野起身,还没来得及下床,自己的房门已经被敲响:“开门!”
门朝里打开,一只带着纹身的手直接扯住陆野衣领,将他拉出。
“陆野都多少天了。还不还钱?”
睡意全无,陆野定睛,客厅里站着租客和几个混混模样打扮的人。
说话之人陆野很熟悉,半年前他曾向这人借了五万块钱,因为奶奶手术费无法凑齐。
半年时间陆野已经被缠烦,一大早就上门要债,晦气的很。
陆野忍耐,握的拳头发白,自己已经还了两万块,如今对方却还要让他再还五万,说之前的都是利息,现下别说五万,五千块钱自己也拿不出。
见陆野沉默,带头的寸头男招手,他的同伙围了上来。
“陆野因为你这些人来了多少次了,烦不烦啊。”先说话的反而成了租客。
“就是!没事虚荣什么!借钱也不看自己有没有本事还。”
“……”
租客附和,这些冷言如重锤一次次落在陆野身上。
陆野脸上挂不住,一阵红白,哑着声,“再过几天,月底发了工资,马上给你们。”
无人帮衬陆野,寸头男更加来劲,“过几天?你tm都过了多少个几天了?今天十二点之前,是我给你的最后宽容。”
“黄毛,跟着他,别让他给跑了。”寸头示意一个看似只有十几岁染着一头黄毛的男生上前来。
寸头男继续撂下狠话:“晚上见不到钱,有你好看的。”说完寸头啧啧摇头,打量出租屋,一脸鄙夷,再斜眼看看租客,无一不是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寸头得意冷笑,带着手下离开。
屋里瞬间冷了下来,租客抬头注视陆野,寒冷厌恶嘲弄。
这样的眼神,从小到大自己看过太多,可是每一次它们都可以变做利刃将自己刺伤。
没有人生下来就该遭受如此,但陆野却承受了多年。
“对不起。”道歉的话,陆野说过太多。
哪怕他没有错。
转身回屋,这样的氛围难以承受,多一秒,也要窒息。
只有逃离。陆野抓起手机朝门口去。
推开虚掩的门,迎面撞上从楼上赶下来的房东:张哥,他的脸色不比讨债的好看。
陆野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经换上乖巧表情,甜而平静的一声,“张哥。”
不吃这一套,推开陆野,进入他的房间,打开衣柜将他的衣服丢落在地,张哥动作迅速,一气呵成。
“你现在就走,欠我的房租我也不要了,这些人来多少次了?我房子还租不租?”张哥继续张望寻找屋内属于陆野的东西。
汽水!张哥伸向陆野床头。
陆野抢先一步,将水握在手中。慌乱中他摸出包里仅剩的四百块钱。“张哥,我先给你四百,剩下的我今天一定给你。”
皱巴巴的四张钱在他手里被叠放整齐,张哥接过放进内层,丢下一个不大的黑色旅行包,“这个包当我可怜你送你了。你不搬,我就报警!”
“你看他那裤子,都洗成什么样了。”
“那都是什么衣服…”
陆野抓住张哥的手松了开来,看向门口站着看热闹的租客,眼神里的嘲笑变作鄙夷,口里全是风凉话。
刚刚这一幕,天大的笑话,自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流浪狗。
陆野双眸布着血丝握拳忍耐,指关节隐隐泛了白,喉咙滚动发出沙哑声音:“谢了张哥。”
收回目光,陆野蹲在地上用废旧t恤包裹汽水,放入中间,三五秒已经将自己仅有的,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衣服放入袋中。
反手将旅行包搭在肩膀,绕开人群朝楼下去。
“老天爷,前些天骂你是我不对,但你不能朝死里玩儿我吧。”陆野暗叹。
走出小区,这个点是早高峰,街上行人车辆交织前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陆野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再次揪住。
“小白,这里的房子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但没有一颗是我的。”
“安稳人生对于我来说都是奢求。”
曾经醉酒的话,再次回响。
街头失神游荡,偌大的m市,能容下千千万万人,连街边的花草都拥有一个花台,自己却无栖身之所。
来人世间一趟,是磨难。
面包店内,陆野与门外黄毛对视,他也是敬业,不把人跟丢,也绝对不扰民,冷风灌进他的破洞牛仔裤也绝不进店,只是蹲下身来继续盯着陆野。
小小年纪。陆野叹气摇头。可自己又有何资格评判他人,小黄毛抽的烟比自己的都贵。
刚来m市,陆野不过十六,意气风发的少年是骄傲的。恣意洒脱的少年也怀揣着梦想,在这里或许能找到自己的一片天。
只是匆匆十年,为了活着,他收起了骄傲,也隐藏起了骨子里的那股倔。
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可老天爷偏偏不肯善待我。感慨完,眼前的鸡毛仍然一地。
拿出手机,思索片刻,编辑借钱短信。
看着电话里仅有的几位联系人,前同事现同事还有三两个老同学,陆野咬牙全部选中,快速按下发送键。
第一步跨过,接下来就是打电话,毕竟借钱要有借钱的态度。
未接,挂断,再打!毕竟现在的脸皮没有从前薄。
杂物间,陆野背靠白墙缓缓滑坐在地,揉着笑僵硬的脸颊。
果然,社会就是如此现实,除了白成安,所有的回应都是预料中的推脱。
手抱膝盖,陆野埋下头,不能说是对凉薄人性的失望,更多的是对自己失望。
没有本事,没有人脉,只有一副皮囊,但底线他不会丢。
肩膀被拍打,陆野抬头,一个信封递到他面前:“老板预支的工资。”
张扬靠墙坐在旁边,“还有两千,我给你的。你知道我的情况,多了我也没有。”
单亲家庭长大的张扬,话少为人老实,是别人口中的老好人,童年母亲做零活供养他长大,后来母亲再婚,这般苦难才结束。
苦过的人,更能理解他人的难。
陆野接过,这小小信封却沉甸甸,拿着它的手竟有些颤抖,陆野转头发觉张扬的眼比他更红:“张扬,谢了,我回尽快还你。”
张扬抿嘴点头:“小时候我妈去借钱也遭尽白眼。没关系的熬过去就好了兄弟。”
陆野回以微笑,是啊,这么多年不也一步一步的熬下来了吗。
口袋里手机震动连续传来,医院看护张姐。
“完了!”陆野大喊一声脱下衣服丢向张扬,“帮我请个假,一个小时。”
话音还在耳,陆野已经跑的不见人影。
公交车上,陆野握着左边扶手,黄毛握着右边,两人都大口喘着粗气。
“我马上到医院。”陆野喘匀气挂断电话。
奶奶今天有一场手术,这些天被追债竟然将这件事忘了,陆野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以表惩罚。
公交车上陆野做贼似的偷摸将钱放进衣服内层的包里,这个钱不能让黄毛给抢了,他要交到医院,医院拖欠了不少费用,这次自己多少得拿一些交去医院。
“陆野哥。”一个银铃般的少女音在陆野跨出电梯门时响起。
“小敏。”陆野回应。
严敏,陆野众多暗恋者之一,不过现在大概也只剩她了,大多数女生被陆野的经济条件劝退,只能感叹:“毕竟帅不能当饭吃。”
护士站前,陆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黄毛,摸出信封,小心翼翼的递给小敏压低声音:“五千块,先抵一部份钱。”
小敏同样压低声音悄悄道:“好的,陆野哥。奶奶手术单,你签个字。”小敏经常替他照顾住院的奶奶,很自然的称呼,也拉近她和陆野的距离。
“好,回头请你吃饭。”陆野客气一句。
小敏脸颊绯红起,似娇羞别过头:“好啊。”
这是陆野第一次约她,或许自己的举动感动了他。女生容易陷入这样的幻想中。
签完字,病房中与奶奶简单寒暄,让她安心手术。
“钱都给医院了,我看你晚上拿什么还!”走出医院,黄毛搭话。
“晚上还有!”陆野不耐烦,但看着黄毛身材瘦弱身上衣服单薄不免继续唠叨,“我说你,十几岁不好好读书,混什么社会。”
黄毛不悦,是厌烦了被父母老师唠叨自己才逃学,现在这个人敢对自己指手画脚,不过看陆野的个头自己应该打不过,认怂,无奈只能插起手:“管好你自己吧!”
九点三十分,陆野送完酒走出包间,双手被人挽住,左右两个混混将他夹起,连拖带拽拉进下楼,留下他的酒水小推车在原地。
陆野挣扎起来,这样被拖很难堪。
“别tm动了,要不是王哥的场子,现在就得揍你。”
很快陆野被带上一条小路,这里旁边是一个废旧售楼部少有人烟,两人合力一丢,陆野被扔在地上,路灯突然闪烁,似在嘲笑他。
陆野起身,拍拍身上灰尘,他已经拿到白成安借他五千块,摸出递上:“你们追命啊!”
寸头男拿着信封在手上掂量,轻飘飘。“就这点儿?有钱拿去医院没钱给老子?”说完一脚已经踢上陆野小腹。
陆野不备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看向黄毛,黄毛眼神闪躲。
他并未主动透露陆野去医院的消息,但他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儿在别人三两句下便交代了出来。
路灯短暂熄灭,好像是上天给自己的信号,现在正是需要释放的时候,陆野起身,一拳砸向了寸头男,听见寸头惊恐的声音,很满足!
九点五十分,李一一停在银蝶ktv门口,刚从公园跑完步,不知不觉走到此处。抬头看着夺目的灯牌。
“要不和这个小哥哥试试?”鬼使神差脑袋里冒出李思蓓的话,李一一摇头将话甩走,李思蓓神经大条那能当真。
人行道上,等待红灯,回家的公交站台在对面。
那些人在指指点点什么?
李一一好奇随过路行人张望,像是那条小路上有什么事。
绿灯亮起,人行道却没有了李一一的身影。
小路口,李一一报上具体位置挂掉这通报警电话准备离开。
路灯亮起,那个人,是陆野。
一时踌躇。
“喂!别打了,我报警了!”坚定有力的声线。
闻声去,陆野显然比那群混混惊讶,路口身着一套白衣运动服扎着高高马尾的人正是李一一。
还能再狼狈些吗,他现在正在被人骑在身上打。
寸头男松开陆野衣领,将他推到在地,从他身上跨过,迷眼打量起李一一,“哟,小妹妹,多管闲事?”
寸头继续靠近,陆野挣脱开,忍着腹部剧痛跑向李一一,“你走!”
“我不走。”李一一探出头朝寸头大喊:“反正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来。”
“陆野你小子挺行啊,认识这么好的妹妹。”寸头伸手准备触碰李一一的头顶。
手被陆野打开,寸头怒气再次涌起,拎着陆野后领“滚开!”这次却没将陆野扯开。
陆野隔着衣服拉住李一一的手臂,想要带她逃离,周围却已被人围住,只能退至墙边,将李一一护在背后。
拳头挥下,陆野一声不吭的接住,用脸,嘴里传来一股血腥味,半边脸已麻木。
没有后退,反而站直了身,他的背后是李一一。
李一一手心冒汗,不自主的抓住了陆野的衣服:“陆野。”
陆野转身回头,他的名字,从她嘴里叫出,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的名字如此好听。
不,是她的音好听,干净温柔。
以至于后来自己常在梦里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陆野常去n市,只希望在那陌生街头能有人叫他一声。
陌生已变得熟悉,却也没等来那一声陆野。
他双手撑住墙,为她遮挡这群混混的目光。
她身上的一丝一毫都不应被污秽所沾染。
“给老子打死他!”寸头男放话。
灯光彻底熄灭,两人靠的愈发近了些,听不见旁人的喊叫,只能感受对方的呼吸。
陆野说着对不起,但李一一却更觉得抱歉。
明明一开始自己是想要拯救他的,现在却变成了他在拼命保护自己。
苦涩难言,眼看陆野的眼神变迷离,他快要撑不住。
“陆野,你跑吧。”李一一拽动他的衣服。
她是第二个让自己跑的人,陆野酸了鼻尖。
第一个人是母亲,他跑了,她却永远离开了自己,现在他不会走。
“你知道我的名字。”陆野声音微弱,
“嗯。”李一一的眼泪滚落下来,陆野看的心疼,回过身,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前面的两人。
相互力陆野后退,被李一一扶住。
这样的举动,彻底惹怒寸头。
放风的黄毛远远看见警灯闪烁,看来那女生是真报了警。他赶紧跑进小路想要通知同伙,混社会要讲义气!
停下脚步却看见自己的寸头老大摸出了衣服里的刀具。
这…黄毛为难,在学校打架哪里有这阵仗,动刀了说不定会出人命,黄毛看着警灯逼近再看看已经打上头的同伙,偷摸从一旁溜走,去他m的义气先跑为上。
“陆野是吧,愿佛主保佑你。”黄毛默念几句已经远远跑开停留在马路边上,掏出手机拨打电话:“妈,我回去读书,再也不混社会了!”
陆野看着明晃晃的刀,伸手挡住李一一,轻声“别怕。”
李一一点头,带着哭腔,“陆野…”脚有些哆嗦,只是尽可能贴近陆野。
黑夜冷风中,陆野身上的温度给予自己安全感,他身上那股烟味带着一点儿甘,胜过芳香精油让自己放松。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她已经喜欢上那个味道,不过不自知罢了。
寸头逼近,警车靠近传来警笛声,寸头回头,警察已在路口。
混混一涌而散,溜了几个,但也拦住不少。寸头乘乱丢了手里的刀。
“谁报的警。”警察浑厚声音响起。
陆野背后传来女声:“我报的警!”她被陆野遮的严实,若不是伸出手,这娇柔声音会误以为是陆野一个大男人发出。
“小陈,带他们去警局。”
ps:
陆野如风一般从面包店内冲出,黄毛手中的烟被惊落在地!刚刚那一阵风为何如此熟悉,朝风的方向去,正是陆野远去的身影,黄毛回过神,这跟丢了不得结结实实挨一顿啊!
拔腿追去,陆野跑他就追,陆野停住脚步,他就一头撞上陆野后背!脑袋稍微有些震荡。
脏话还没骂出,陆野已经又走上公交车,黄毛摸摸口袋,还好“轻松借”这个“良心”公司给他配了公交卡。
上车,搜寻陆野,锁定目标在后门旁边,穿过拥挤人群,终于站到他身边。“你必须在我视线范围内,不准离开!”
多暧昧的一句话,陆野蹙眉疑惑打趣回应,“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