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一如石行舟所料，这案子正式移交了缉毒队，相关证据和报告也全部被调走。只有之前拷贝出来的一个监控视频静静躺在李风池的电脑中，除此之外仿佛一切回到正轨。
过了几天，李风池接到苏子秋的电话。
“李警官，你……不办这个案子了吗？”苏子秋的声音依旧怯生生的，“有别的警察找过我……说，说你不跟这个案子了……”
李风池顿了顿，考虑片刻才轻声道：“我不是正式警察，只是临时工。”
苏子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腔说道：“可是……你不是说要帮我吗？”
“别的警察也可以帮你。他们比我更专业。”
“我不知道他们有多专业……但是，我觉得只有你能理解我。”苏子秋抽噎着，说得断断续续。
李风池垂眸片刻，无奈笑了笑，在理解别人这事儿上，他确实比警察专业。
“所以你需要的是理解，而不是帮你解决问题。”
苏子秋再度沉默下来，她需要理解，也需要解决问题。这几天见过不少警察，只有李风池给她的感觉是真心想帮她，其他警察好像更关心别的事。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在与他谈话时，不小心看见了一点名为真心的东西。
“那你，现在还愿意帮我吗？”苏子秋问得小心翼翼，鼻音浓重。
李风池翻了翻办公桌的抽屉，没找到烟。
“你以什么身份提出这个请求？”
“什么……意思？”
“受害人还是患者？如果是患者，我要收钱。”李风池平静地说道，“我本职是精神科医生，不是警察。”
闻言，苏子秋沉默了。
李风池静静等着她考虑，苏子秋半晌不说话却也不挂电话，耳机中只听见轻微的呼吸声，偶尔一声吸鼻子的声音。
表明身份的目的是为了降低苏子秋的期望值。自从看见那份尸检报告，李风池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就算石行舟不明说要他退，他也不打算继续跟了。术业有专攻，这案子的水比他以为的要深得多，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更好。
“可以……见面谈吗？我还是……”苏子秋说不下去，声如蚊蝇。
“好。”李风池应道，“时间地点发给我。”
过了片刻，短信提示音响起，他看了一眼就无奈了。这姑娘挺会挑时间，正好挑到周五下午他有课的时候，怎么现在高中生放学这么早了么？
算了，自己答应的。李风池打电话跟人换了课。他犹豫要不要跟缉毒队说一声，又觉得他并非以警察的身份与苏子秋见面，也不一定能得到有效线索。听苏子秋的意思，似乎寻求心理帮助的意图更强烈一些。
最终李风池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去赴约。
半下午，正是阳光炙烈空气闷热的时间，仅走在屋外已能让人汗湿后背。李风池出了地铁站，被迎面袭来的热浪冲得恨不能转身钻回去。他顶着日光在手机导航指引下找到这家小店，偏僻得让人怀疑是不是离开了青港市。
这是家冰点甜品店，面积很小，只临窗摆了两张长桌，桌侧面对面放了两张长沙发。推门的时候，门上的铃铛发出脆响。响声让趴在柜台上的一只黑猫睁开眼，似乎瞥了他一记，而后又缓缓睡过去。
“李警官。”苏子秋见他进来，立即站起身轻唤道。
若非小店此时空无一人，她这音量估计人类是很难听见了。
“你老师们挺好说话，不仅准你不上体育课，还允许你提前放学。”李风池说着，抽出桌上放着的纸巾出来擦了擦头上的汗。
“你怎么知道……”苏子秋微微睁大眼。
李风池冲她笑了笑没答话，侧身将纸巾丢进桌下的垃圾桶。
苏子秋穿着t恤和运动裤，但没穿运动鞋。证明她有体育课，但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没打算上。毕竟天太热，运动鞋捂脚。穿着运动服容易坐实临时请假的理由。都是学生时代过来的，这点门道还是了解的。
“与案件的女性相关人员单独见面，有违出警原则，我需要录音。不介意吧？”李风池说着，晃了晃手机。
苏子秋迟疑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他点开录音软件放在桌上，然后点了一杯咖啡、一杯奶茶和一个冰淇淋。
“这店距离罗安中学挺远，我记得你的家庭住址也不在这附近。为何约在这里见面？”李风池端起咖啡浅喝了一口，一时扬眉，竟出乎意料地口感好。
“这里……安全。”苏子秋双手捧着果汁，对手边的冰淇淋似乎不感兴趣。
李风池看了她片刻，问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苏子秋似乎一直在思考，从见面到现在她的神色都是紧张的，手指不安地交替搓捏着，看起来很无措。
“我不知道，从哪说起。我觉得我做错了，可我不知道我错哪了……张晓雨死了……被他们逼死了。你说下一个就是我，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但是我害怕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我，至少在还没轮到我的时候，我……我想办法保护自己，不对吗？这样是不对的吗？”
没头没尾的一席话出口，苏子秋的眼泪已经掉下来，顺着下巴落入杯中，却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李风池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来保护自己，但显然这个动机和行为让她陷入严重自我怀疑和内疚情绪。从专业角度，他此刻该做的是帮她分析和解决负面情绪，理解并接受自己行为的内因，然后将她的行为合理化。
但他不想。或者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如同他无法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一样，有些重担是必须背负的债，一旦欠下就是一辈子，根本没有机会偿还。
他还不了，她也一样。
过了一会儿，待苏子秋的情绪平静一些后，李风池才开口道：
“他们对张晓雨做了什么？”
李风池谨慎选择话题，将谈话侧重放在张晓雨身上，借此减轻苏子秋的自我关注度，以便缓和她的情绪。
“打骂和侮辱。”苏子秋拿纸巾擦眼泪，喝了一口奶茶。
“还有别的吗？比如性侵。”李风池说道。
苏子秋摇头，说：“应该没有，她长得……”
话未完，苏子秋没继续说下去，低头用吸管搅着奶茶。
“你见过那个权哥吗？”
见她情绪基本平静下来，李风池将话题引向她自己身上。
苏子秋的手顿了顿，松开吸管后双手交握起来，握得有些用力，导致指节泛白。
“见过。”苏子秋抿抿唇，似下定决心抬起双眼看向李风池，“我今天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人做过的事。那是个魔鬼，李警官你把他抓起来吧……你帮帮我。”
“这要取决于你提供的线索是否有足够说服力，你先说。”
苏子秋深呼吸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
权哥本名叫张希权，看起来二十五、六岁，职业、出身、家庭住址一概不清楚，只知道挺有钱，平时出手很大方。对女高中生有浓厚兴趣，在不少学校都有他的女朋友。小弟几乎遍布全青港市的高中学校，每个学校好像都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
林悦只是他女朋友之一，且林悦本人也清楚他是个海王。这人长得仪表堂堂很有几分帅气，也擅长讨女孩子欢心，很会玩若即若离那一套。几乎没有哪个女孩子被他看中后能不被他吸引的。
听到这里，李风池略挑了眉看向苏子秋。
“我，不一样……”
懂了。李风池示意她继续。有些话不必说太透，录音开着呢，还是给人留点隐私。
“罗安高中有五个男生是他小弟，一年级和二年级各两个，三年级一个。平时都是听林悦差遣，我本以为就是有钱人的恶趣味，直到后来张晓雨跟我说……她看见他们在学校卖东西。”
苏子秋有些哽咽，双眼再度浮上水光，似乎说不下去。
李风池垂眸，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莫名觉得口感比刚才苦了些。若是如此，张晓雨后面的遭遇他大约猜得到了。无非是逼她入伙，她不肯。于是被他们用lsd控制，跳楼的时候不一定是清醒的。
那封遗书一定是早就被逼着写好的，需要用的时候摆在现场就行。
魔鬼。苏子秋说得没错，张希权能对高中生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你呢？作为第二个未参与交易的知情人，他们没有逼你吗？”李风池语气缓缓，带着同情的语调。
苏子秋眼眶一红，她捏着自己手掌的力气逐渐增大，几乎捏出红痕。
“我……他们答应，只要我能劝张晓雨和他们一起走货，就放过我……”
李风池沉默了，指尖轻抚在咖啡杯的把手上，半晌没说话。
“我知道我懦弱胆小，我没有张晓雨那么坚强，能坚守自己的底线。可是我努力过了啊！我甚至想过花钱把他们的货都买下来送去警察局……可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我爸妈一定不会答应的。”
苏子秋哭出声，在李风池的沉默中，她情绪崩溃了。
这种沉默是有重量的，甚至比言语更让人难以负担，因为没有进行明确表达，便无法揣测对方内心到底进行着多深多重的责难。对于心虚的人来说，无声比有声来得更有力量。
李风池自然明白这种心理状态，他是故意的。
他对苏子秋是同情的，但念及张晓雨时却会有心痛。那个懂事而勇敢的姑娘，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李风池突然想起石行舟的话，也许他是对的。普通民众有普通民众的生存方式，不必每个人都做英雄。
每个人都应该尽力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将魔鬼送去该去的地方。这世上最痛苦的事可能不是死亡，而是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堕落成鬼，却无力阻止。这个过程，悲壮中会透着忍辱负重式的自我牺牲，听起来比直接死了还要动人。
李风池弯起嘴角笑了笑，带着嘲讽。
人类的大脑最擅长的就是自我行为合理化。看，只要给他一点契机，他就会试图原谅自己。
比起张晓雨，他其实和苏子秋是一类人。
懦弱，胆小，又清醒。
“张晓雨跳楼的时候你在现场，她当时是清醒的吗？”李风池问道。
苏子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确实是在知道她站在楼顶护栏外才上楼的，当时张希权和林悦都在。林悦似乎想阻止张晓雨，但张希权拦住她了。另外那个三年级生也在，是他拿出那封遗书放在地上的。”
仅仅这个画面恐怕很难给张希权定罪，那封遗书上并没有张晓雨以外人的指纹，想必那放遗书的人不会认。不知鉴定科有没有化验出石行舟说的香水成分。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愿意出庭作证吗？”李风池看着苏子秋，语气淡然地问道。
闻言，苏子秋缩了缩肩，似有恐惧。
“警方会保护证人的安全，任何情况都不会公开你的个人信息。”李风池语气诚恳，并未施压，“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能理解。甚至也能理解你为自保而放弃做人的底线和原则这件事。人生那么长，难免有不得不违背本意的时候，只要在有机会纠正的时候不要退缩。为过去的错，做出哪怕一点补偿都好。不为补偿别人，只为多年后的自己能有一点心安的理由。”
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但她还有。
李风池看着苏子秋，眼中带着浅浅的笑。不知为何，苏子秋觉得他的笑看起来有点悲伤。这悲伤不浓烈，却能牵出人心底丝丝缕缕的疼痛。
苏子秋在他这种目光注视下，轻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