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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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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间,月氏王的小儿子蒯休密不胜酒力出帐如厕,摇摇摆摆回来时,不慎撞上冒顿面前的酒案,疼得“哎呦”叫唤了一声。

    要不是这个后添的酒案,他也不至于被磕,揉了揉膝盖,他暼了眼那个面无表情碍事鬼,打算把气撒到他身上。

    仗着醉酒,蒯休密佯装没认出坐在酒案之后的是谁,指着冒顿的鼻子道:“哎,你,我刚刚小解时皮靴上沾了点秽物,来帮我擦掉!”

    冒顿闻言,缓缓搁下手中酒樽,如入定一般,直直盯着他看。

    蒯休密被他看得后背发毛,酒登时醒了一半,又见帐内众人皆偏向这边等着看这出好戏,一时间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你个刁奴,本王跟你说话呢!看什么看,不认得本王是谁吗?你再不擦,信不信本王宰了你!”

    月氏王见儿子欺人太甚,又怕冒顿要真动起手来,蒯休密不是他的对手,正欲上前阻止,却被身旁无闾拦住,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再等等。

    就在这一进一退间,冒顿已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酒案后直起身,当真半膝跪地,用衣袖帮蒯休密擦起皮靴来。

    空气凝结,在座诸国使臣莫不倒吸一口凉气,屏住呼吸,没人发出半点声音。

    最初月氏王有意当众羞辱,冒顿已隐忍服从,而后不计前嫌献上厚礼,深得月氏王喜爱,在座众人皆是看在眼里的。

    此时蒯休密再做无理要求,当众对邻国王子口出狂言,实在欺人太甚,又见冒顿被逼得步步退让,毫无尊严可言,皆是一面怒其不争,一面又哀其不幸。

    人心偏颇,当下可见。

    月氏王看出帐内气氛不对,为挽回些颜面,突然厉叱道:“大胆无赖小儿!来人,给我绑出去,杖至酒醒!”

    转而又满是愧色地看向冒顿赔礼:“竖子无礼,定是醉酒认错了人,还望王子多多担待,不要与他计较!”

    冒顿此时已重回坐席之上,耳边是蒯休密被侍从拖拽出帐的粗言秽语,他看了眼月氏王,面色不改,只微微颔首,并未附言。

    不表态,大家便不知他作何想。

    一场闹剧,就这样在他的沉默中草草收场。

    寿宴毕,已是亥时,冒顿随众宾客一起走出月氏王帐。

    昭武城王庭内,为贺月氏王寿辰,今夜四处张灯结彩,冒顿双眸低垂,暗盯着地上一道人影,他快,那人影也快,他慢,那人影也慢。

    今日入王庭不允许佩刀,他不动声色地抽出腰间的细长皮鞭,在手里绕了两圈后打上死结,之后迅速转身隐入一处低矮暗墙,看着地上被月光拉长的影子也跟着转了进来。

    未等看清来人,他手中的皮绳已在瞬间套住那人的脖颈,紧紧勒住,来人防备不急,挥舞着花拳绣腿毫无章法地拼命挣扎。

    竟是个女的。

    眉头一皱,他飞快减轻手中力道,那个差点被他勒死的女子跌坐在地上开始大口吸气,带着憋住声音的阵阵咳嗽。

    “是你?”

    冒顿认出她来,是月氏王的小女儿云尕。

    打从他来到月氏,她坐在父王身边第一次见到他,便像被下了蛊,眼总是不自觉地跟着他转,人总是不自觉地追着他跑。

    她心疼他在月氏所受得每一个冷眼,每一次不公,她甚至天真地想,如果自己跑去求父王赐婚,让父王知道自己属意于他,那么他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

    虽然她知道,对于自己的每一次有意靠近,他的反应只有嫌弃和厌恶。

    也是,谁叫她是月氏王最宠爱的小女呢,他恨她,才是合情合理吧。

    今晚寿宴,王帐内多为外宾,有过前次月氏王宠姬私会秦朝使节的教训,王室女眷全部被安排在了内帐,从头至尾不曾露脸。

    但对于外帐所发生的一切,有心人还是听了个□□分。

    这也是云尕偷偷追随冒顿至此的原因。

    只见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哑着嗓子怯生生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来替阿兄给你道歉的。”

    “不用。”冒顿转身欲走。

    “哎……”云尕见心上人就要这么走了,急得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匆忙往他腰间塞进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小声说:“这个,我怕你日后有用。”

    说完,跟只受惊小兔似的逃走了。

    冒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云尕已然混入夜色中的影,从腰间抽出那块沉甸甸的青铜牌。

    狼头图腾,月氏昭武城王族通行令牌。

    在月色下泛出幽幽的青灰光泽。

    他有一个假的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个,是真的。

    ……

    四日后,送走西域前来祝寿的藩邦使节,当晚,月氏城突然全城夜禁。

    昼漏尽,暮钟敲过三声,质子府里的油灯倏得熄灭,月影晦暗,照得屋内简陋的陈设更显寒酸。

    说是质子府,其实是城中官驿内的一间偏房。

    冒顿初来月氏便在此落脚,一年间,竟从未有人过问此事,他便一直在这间离马厩和庖厨不远的偏房里住着。

    在他之前,这里曾是马夫和伙伕歇脚的房间。

    此刻,冒顿正躺在用两块凹凸不平的门板搭成的床榻上,木板的长度不及他的身高,宽度将将平过肩膀,他只能蜷缩双腿侧躺,整晚保持这样的姿势,时刻处在一种高度的戒备中。

    他也曾尝试着直接睡地,可当他发现应对紧急情况,从地上起身的时间要比从木板上顺势立起的时间长,而就在那弹指间,便可要了他的命后,再不敢席地而眠。

    一开始被父王派来月氏,他曾天真的以为自己肩负整个匈奴王庭的安危,身为太子,理应为父王排忧解难,自己再苦再难,又算得上什么。

    可自他来月氏所遭遇的一次更甚一次的轻曼无礼,甚至危险处境,特别是因为疏忽大意,他永远失去了追随他来此的侍从古力尔,开始了孑然一人在此陌生国度如履薄冰,艰难度日的生活,而单于庭竟毫无反应之后,他在悲恸难抑,大失所望之余,开始重新思考父亲的真正用意。

    很快,密报传来,头曼正在酝酿除掉他,废长立幼。

    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每次都被他更快地否定掉了。

    怎么可能,头曼可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怎么可以这样怀疑自己的父亲!

    直到亲手接到来自单于庭的密报,犹如平地一声巨雷,惊醒梦中人。

    原来他不过是父王手中的一枚棋子,且早在他上路时已被丢弃。

    为此他不解愤懑,委屈绝望,无数个夜里,困在官驿的这间偏房,对月独坐,连策马奔上高塬,喝个酩酊大醉都不能。

    他能做的,只有装作若无其事,隐忍筹谋,以求自保。

    那只被他作为寿礼献出的白雕,真正的名字叫昆鹏,已经跟了他五年。若不是被逼上绝境,他又怎舍得忍痛割爱。

    想起兰佩曾给他讲过春秋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灭吴复仇的故事,他不禁暗下决心,三年之内,他定要将昆鹏连同它翱翔的这片土地一起,收归囊中。

    思忖间,一支箭簇倏地从窗外射入,将一张羊皮卷牢牢钉在木案上。

    眨眼间,冒顿已从床板上飞跨至木案边,拔下箭簇,展开羊皮卷,不敢点灯,借助窗外青白月色,辨认上面刀刻小字:

    不日发兵,速遁逃。

    歪歪斜斜,如此难看的字迹,除拓坨外再无第二人。

    冒顿从腰间抽出刀铤,将羊皮卷划烂,预备收拾简单行李连夜出城。

    这才想起,夜禁了。

    莫不是月氏已经收到匈奴王庭内部的消息,欲先下手为强?

    接下来的一幕,很快印证了他的猜测。

    窗外,几个人影正悄无声息地飞檐走壁,转眼间已聚拢在这间偏方的四周,如猎人收网,欲直取囊中物。

    冒顿听出动静不对,屏息凝神跨起弓箭,抽出径路宝刀,匿于门后。

    “吱啦”一声,门板向内推开一道小缝。

    一个黑影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见床板是空的,四下无人,正欲再向里探一步,突然一根皮绳从天而降,绕住他的脖颈迅速收紧,黑影挣扎几下,向后栽去。

    眼看出师不利,后面的五个人影瞬间全部涌入,手中明晃晃的利刃在月色下泛出清冷的光。

    就在他们弓着身体,即将齐齐向门后扑来的一瞬,“咻咻咻”不知从哪个方向连发三只利箭,五人中的三人已当场倒地。

    剩下的两人强装镇定,继续朝他们已经认定的方向扑杀过来,只见冒顿突然从门后闪出,刀刃相接,发出“乒”的一声脆响,顿时火星四溅。

    以一敌二,刺客左右开弓,冒顿以退为进,从土墙破窗中卷身翻出,落到偏房外的空地上,转身便向屋后马厩跑去。

    那里有一匹这次大宛进贡月氏的汗血宝马,使臣在此处歇脚的那天,被他下了药,因腹泻抽搐未能牵到月氏王面前,此刻正和马厩里的其他月氏马一道悉悉嗦嗦咀嚼夜草,打着响鼻。

    身后两人紧追上来,冒顿蹬墙发力后回身,径路刀直扫来人面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仅剩下的刺客见冒顿上马欲逃,从手中飞掷出一枚带毒飞镖,冒顿闻声低头躲过,刺客已趁这一间隙挥刀而来。

    只见冒顿手中刀锋一偏,伴随一声刀刃入骨的脆响,来人瞬间人头落地,似皮球滚出丈远。

    浓浓夜色中,城郭阒无人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不远处,月氏昭武城的城堡隐隐绰绰,黄土夯筑的城头上箭楼座座,齿状堞墙后,几个执戟挎刀的戍卒正不时在城头游弋。

    马蹄哒哒,马背上的亡命之徒看了眼那轮高悬的冷月暗自祈祷,日月星辰在上,求月亮神保佑,助他顺利逃出昭武城,回到单于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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