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翌日午时,呼衍逐侯尊太阳神的旨意,领兵万骑,执戟举盾,旗幡招展,自单于庭出发,朝位于茏城西南的月氏进发。
次日,天色未明,兰佩窄肩左衽,革带皮靴,腰佩刀铤,和阿诺一道,在兰儋虎纹腰牌的护送下,离开单于庭。
“你昨夜没休息吗?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兰儋看向妹妹苍白的小脸不放心地问。
“我无事。哥哥……”兰佩数次欲言又止,一句就放在嘴边的话,拿不准是否现在就要交代给兰儋。
如果她可以顺利于十五日后回到单于庭,这话留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可如若她此去发生什么未知或意外,这话,便没机会再说了。
兰儋看出她的犹豫,想到她这一走,留下的烂摊子且够他收拾一阵,现下不便在此久留,心里着急,遂不耐烦道:“怎么了?你可是有话要说?直说无妨,别这样支支吾吾的,让人看着着急。”
兰佩思忖片刻,沉声道:“哥哥,你且记住,我兰族一部,万不可与冒顿为敌。”
兰儋挑眉:“蓁蓁你这是怎的了?从前日起就一直在说与冒顿为敌的事,我们为什么要与他为敌?”
兰佩郑重向兰儋行了一个叩拜礼,正色道:“为形,势,情、权所逼,很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哥哥,请你务必答应我!”
面对眼前这个极为陌生的女子,兰儋并没有应下她急切的恳求,盯着她足足看了半晌,悠悠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兰佩吗?”
兰佩的双眼像是已然阅尽世事万千一般,直对上兰儋探究的眼神,定定地说:“是,也不是。”
兰儋一怔,压下心底疑惑,肃然道:“好,我答应你。”
月未落,日已升,苍茫草原大地上,日月同辉,万物镀金。
单于庭外的高岗上,兰儋孑然而立,目送兰佩和阿诺策马扬鞭,很快消失在无垠的草场深处。
……
重回焉支山,其艰辛程度远超兰佩想象。
兰佩知道自己曾是驭马高手,对马带着天然的亲近喜爱之情,可在马背上颠了半天,身体的实际感觉出卖了她的初来乍到。
跑了一阵,兰佩体力不支,远远看见前面有一处破败驿舍,提出下马休息。
阿诺当她身体还未痊愈,确实不宜如此长途奔袭,赶紧应好。
从单于庭到焉支山,经此一路原本是匈奴的交通要道,往来车马商旅不绝,后因头曼被蒙恬打败退回漠北,这一路才逐渐荒芜废弛。
被秦始皇强拉来屯田戍边的农民和狱囚忍受不了北地苦寒,又因地广人稀看守无力,死得死,逃得逃。
时至秦末,以秦始皇东巡途中暴毙,蒙恬被黑透了心的太监赵高假传圣旨赐死为转折,秦帝国边防日渐松弛,匈奴又消无声息地率部回到旧时河南地,从漠北至阴山一路,才恢复了些许生气。
不过那是两年后的事了。
此刻的秦始皇大概正在咸阳宫里炼丹修道,做着他秦朝江山万万年的千秋大梦。
现下兰佩和阿诺休息的地方,说是驿舍,其实只是三面夹杂着苇杆红柳的黄土墙。四周架着几根木梁,苇草顶棚早已不知所踪。
地上,还残留着积薪烧火的痕迹。
阿诺递给兰佩一个葫芦状皮囊,里面是她今早新盛的酪浆。
兰佩忍住不适喝了几口,递还给阿诺:“给,你也喝点。”
“我不渴。”
阿诺很快收好,起身去不远处觅水饮马。
颠簸一路,日头已高,距离草场戈壁不远处的连绵山脉在刺眼的阳光下泛出金属光泽,那便是焉支山了。
南望,盘亘在祁连山山脉以东的丰饶领地,是月氏国。
冒顿此刻所在的地方。
正午的戈壁荒滩,日头毒辣,兰佩斜倚在土墙边,盯着地上火烧后的炭灰出神。
她的这个前世仇人,此时在月氏为质的日子只怕是厝火积薪,很不好过。
东胡盛,月氏强,匈奴厉兵秣马,重振雄风是冒顿逃回匈奴以后的事,此时的匈奴,对月氏而言还算不上威胁。
可想被一个不入眼邻居家抵押来的少年,在强势霸道的邻居家里会受多少冷眼,吃多少苦头。
他一定忍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才会在逃回匈奴后卧薪尝胆,整军肃纪,直到羽翼丰满,领兵亲征。
在兰佩的记忆里,自己和冒顿打小一起在漠北长大。小时候她黏人又爱哭,恰是冒顿最嫌弃的,每每见她如沾瘟疫,避之不及。
说也奇怪,单于庭里那么多小王公主,兰佩偏偏就爱追着冒顿玩,越是被拒越是黏得紧,从不言败,越挫越勇,生生把冒顿磨没了脾气,只好把她当成空气,任由她如影随形漂浮在自己四周。
比如兰佩羡慕父亲和哥哥们去打猎,从不带她,就去求冒顿:“父亲和哥哥都听母阏氏的,从不让我跟他们去打猎,好哥哥,你就带我去吧!”
冒顿一开始不依,兰佩就变成他的小尾巴,他走到哪,她跟到哪,好哥哥,好哥哥地叫,大人见状都捂着嘴发笑,冒顿涨得脸通红,兰佩却丝毫不以为意,直到冒顿觉得实在太丢脸,板起脸回过身,小尾巴猝不及防,“咚”得撞上他硬邦邦的前胸,疼的捂着鼻尖“哎呦”叫唤一声。
“我带你去,但你要跟好我,一刻也不能分神,如果遇到野兽,你必须严格听我的指令,万不可自作主张,胡乱射箭,记住了吗?”
“嗯,嗯,记住了记住了!”兰佩头直点,一双晶亮的眼睛满是期待。
冒顿回到自己帐内取出一副最趁手的弓箭交给兰佩,又嘟着嘴帮她穿好皮革软甲,一脸不情愿。
兰佩鼓着腮帮子做鬼脸逗他:“好哥哥,你就笑一个嘛,我保准听话!”
换来冒顿一个白眼。
出单于庭往东,跑马约莫半个时辰有一片密林,冒顿自小便和千骑长拓陀在那里狩猎。
拓陀是整个单于庭有名的神射手,即便是高速运动中的猎物,他也能一箭毙命。
有一次,冒顿亲眼见他对着空中盘旋的大雁先发一箭,大雁飞速坠落中,拓陀又补一箭,待到大雁落地,冒顿冲到近前一看,第二箭竟直直地把第一箭从中射穿。
有这样的师傅教习,勤学聪敏的冒顿箭术自然精进不止。
跟着冒顿去打猎,兰佩一点也不怕,更何况,她也会射箭,是他自己说的,她孺子可教,颇有天赋。
两人这回偷跑出来,冒顿原本打算带着兰佩猎点野兔雉鸡之类的就往回返。
可偏偏,他们遇见了狼……
阿诺饮马归来,见她又再愣神,轻声问:“小主怎的了,可是在想家?”
“家?”
兰佩嗤笑出声:“天下之大,何处是,何处又不是我家?”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上马:“快走吧,赶路要紧。”
……
月氏城。
五日前,月氏王大寿,月氏城内,钟鼓馔玉,欢歌笑语,通宵达旦。
迫于月氏国力,乌孙、东胡、西域莎车、大宛、焉耆、龟兹、车师等藩邦均派王族使臣道贺,匈奴以质子冒顿为使,并未再派人亲自前往。
月氏王心中不满,有意刁难,寿宴之上,所有藩邦使节皆赐座,唯命冒顿立于帐侧,为宾客上酒。
堂堂匈奴国太子,当着诸国王子使臣的面,与账内侍奴一般待遇,简直是奇耻大辱。
令月氏王始料未及的是,面对如此屈辱无礼的要求,冒顿竟无半分不悦,欣然从命。
来月氏的短短半年间,月氏王便是如此一次次试探,一次次得寸进尺,直到在王庭之上当众羞辱,仍没探到冒顿的底线。
月氏王双眸微黯,指尖捋着腮下白髯暗自思忖,眼前这位匈奴未来的王,要么懦弱至极,要么深不可测。
羌笛悠悠,胡笳声声。一曲奏毕,诸国使节开始向月氏王进献祝寿贺礼,夜明珠,红珊瑚,紫檀寿雕,千年沉香轮番送上,大帐内一时珠光宝气,暗香袭人。
月氏王连连拍案叫好,命人将早已备好的回礼一一呈上。
“冒顿,匈奴可有寿礼敬献我王?”
眼见大帐内两侧就坐的西域三十六国和乌孙、东胡使臣均已献上寿礼,左翕侯无闾看向唯一还未有表示的冒顿。
这一年间,头曼将冒顿送来后便似忘了他的存在一般,冒顿每月托信使往单于庭捎的信,也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月氏王寿辰的事他早在一月前就已书信通禀父王,之后月氏国也派使臣前往单于庭邀请,但直到今天,他也没得到任何来自单于庭的授意。
这一切,派人暗中监视冒顿一举一动的无闾又岂会不知?
此时明知故问,不过是有意刁难罢了。
“回左翕侯,为贺月氏王大寿,我匈奴亦有寿礼敬献,只是寿礼是一活物,被我安置在了帐外。”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莫不好奇,皆引颈像帐外看去。
“哦?”月氏王起了兴致,双眼放光道:“速速带进帐来。”
冒顿叩胸行礼,旋即出帐,稍顷,手臂上托举一巨型鸟禽步入帐中。
是一只稀世罕见的白雕。
身长约有半人多高,通体雪白,仅在尾部缀有褐斑,喙尖而宽,颈上矛状尖羽形成翎颌,双目蒙眼罩,正警觉地左右转头,像在听着什么响动。
“上古言大荒之中出九凤,日月岚光铸其眼,奋飞九天不知倦。这只白雕名九凤,已被驯服,现献与大王,祝大王寿比天齐!”
“好,好!”月氏王已忍不住踱下王座,走到近前仔细端详冒顿腕上的这只白雕,赞许道:“此物甚得我心!来人,为匈奴王子赐座!”
“叩谢大王!”
冒顿顺势将手中白雕转交内侍,神情自若地在大帐最靠门边的位置坐下,未曾抬眼看席间众人投来的道道目光。
月氏国地处中原连通西域要道,东西间所有商旅货物交易,都需经月氏中转放行,加上月氏国力鼎盛,对外号称控弦二十万,此番所有前来祝寿的藩邦,为给月氏王留下好印象,莫不精心准备,不料最后竟被冒顿拔得头筹。
本想让匈奴当众出丑的无闾微微眯起眼,此刻正不动声色地盯着端坐席末不发一言的冒顿。
能在他密不透风的监视下,丝毫不被察觉地备下这份寿礼,这小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头些年对秦一战,虽然匈奴大败,但有关冒顿小小年纪有勇有谋,如草原雏鹰前途无量的说法曾传遍河西,直到头曼送他来月氏为质,将这只雄鹰的双翼生生折断,似再无展翅高飞之日。
以无闾这一年间的暗中观察,此人看似懦弱可欺,胸无大志,实则锋芒尽收,潜龙在渊。
这样的威胁若留有后日,只怕对月氏会有大不利。
冒顿身边,已陆续有诸国使臣向他敬酒,只见他恭和谦逊地与各国王族推杯换盏,戴着面具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