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个故事(改)
很快, 他们就到了老哈利的家,罗莎琳德一边踩着生锈的铁楼梯往上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德里希:“老哈利真该把扔粉笔头的技术用来锻炼怎么修楼梯。”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着, 一边替德里希先一步地拂开头顶的蜘蛛网。
老哈利从前上课的时候, 没少用粉笔头砸他们的脑袋, 好些人被他砸得鬼哭狼嚎的,罗莎琳德也是其中一员。
为此, 她没少天天翻墙逃课去□□工, 逃课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甚至有一回,他们还联合起来挖了个地道。
德里希笑了:“认真的?”
挖地道只是为了逃学?
罗莎琳德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有时候也会有别的用途啦。”
譬如说,走私,销赃, 雇佣兵,打黑工——活在贫民窟里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 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
罗莎琳德想,只是这些没必要让德里希知道。
他太干净,不适合这些。
他们顺着锈迹斑斑的楼梯又往上走了一段路,罗莎琳德已经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鼓掌声, 啤酒杯砸在桌子上的整齐磕碰。
德里希在空气中嗅到了烟味、酒味、辛辣的熏肉味、汗水味、还有隐隐约约的信息素味道, 这对被标记的omega来说很不友好, 多种厚重浓烈的味道纠缠在一起, 他不由地捂紧了手绢。
他和这个贫民窟格格不入。
尽管罗莎琳德和他一样也穿着漂亮崭新的衣服, 但她是如此的熟练自然,如鱼得水。
“你没事吧?”她顺着他的后背,“要不然, 就别进去了?”
德里希摇头,都已经到这里了,断没有半路再转回去的道理。
说话间,头顶那扇吱呀响的铁门咣的一声被重重打开,里面传来大笑声:“快,杰罗德,再去买两扎啤酒!”
杰罗德大笑着跑出来:“待会儿喝不完可不许跑!”
他刚跑到楼梯口,突然站住了。
“……罗莎琳德?”
罗莎琳德听到有人喊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嗨,兄弟们快来看!是罗莎琳德!”他叫了起来。
然后过道上蹿出来三四个人。
“罗莎琳德,你个混蛋,跑哪儿去了!”
几乎是瞬间,他们就被包围得密不透风,汗味与信息素的味道更浓重了些,但德里希却强迫自己似的放下了手里的手绢。
“嗨,罗莎,你去哪里了?杰罗德说你在大户人家帮工,看来是真的,瞧你这身衣服!”
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扯着她精致的裙摆,没见过世面样的大惊小怪。
“罗莎琳德,你真是有出息了,老哈利肯定会大跌眼镜的!”
“是啊是啊,你算得上是他教出来的学生里混得最有出息的那一个了!”
……
他们簇拥着罗莎琳德往上走,好几个甚至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粗黑的手臂和粉白的锁骨形成鲜明的对比。
罗莎琳德挣扎着回过头:“德里希……”
然后他们像是才注意到德里希的存在似的:“罗莎,他是谁?”
罗莎琳德呃了一声:“我的丈夫。”
她的话语很轻,但就像一滴水滚进油锅里似的,所有人都炸了起来。
“操,罗莎,你竟然结婚了?”
“可惜了,莫里斯可还在痴心巴巴地等着你……”
眼看着他们说的胡话越来越扯淡,罗莎琳德急得拿胳膊肘去捅他们:“别胡说八道!”
她从他们中间挤出来,向他伸出手,德里希握住,借着她的力道上了最后一层楼。
德里希站着的时候还看不出他身体的异样,但行动的时候,他的残疾就一览无遗。
原本还在七嘴八舌的人们顿时陷入了沉默,他们看着德里希,一时间氛围安静得可怕。
罗莎琳德涨红了脸,她看着德里希平静的表情,试图说些什么。
但还没等她想好措辞,杰罗德率先出来打了圆场,他强行转移了话题:“罗莎,你之前突然不声不响地搬走了,现在你又告诉我们你结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之处,赶紧纷纷附和。
“是啊,罗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莎琳德卡壳:“我……”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场婚姻,要是说得太详细了,他们估计就能直接把她的身份给扒出来了。
“不是说要买啤酒吗?”德里希突然开口,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大面额纸钞,“真抱歉,我的腿脚不便,能不能请你们帮忙?”
“嘿,罗莎,没想到在你们家是omega主事啊?”杰罗德自然而然地抽走了那张纸钞,“谢了。”
接下来那群狐朋狗友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推进屋子里:“罗莎,杰罗德喊你请客你居然还当真了,下次可别那么破费了,以后你们有了孩子还得有更大的开销。”
罗莎琳德干干地笑了两声,任他们乱七八糟地说。
一别多年,老哈利家的房子还是没怎么变,简陋、干净、低矮的天花板上垂着一盏昏暗的灯泡,中间一张茶几堆积着许多一次性纸杯,里面盛着各种啤酒与伏特加,还有些切开的半生不熟的小牛排,炸好的薯条,一些圆滚滚的蒜味香肠,还有一整只烤好的、冒着油光、翅膀边缘有些焦黑的仔鸡。
老哈利坐在当中,他看上去变得更老了,头发花白凌乱,拄着拐杖,腿上盖着厚重的毛毯。
虽然已经年老,但他的精神还是很好,在罗莎琳德进门的那一瞬间,他正把一杯甘蔗酒全部喝下去,看到罗莎琳德,他笑了起来:“瞧瞧是谁来了?罗莎琳德,好些日子不见了!”
罗莎琳德笑了起来:“生日快乐,哈利。”
“你来晚了,按规矩,喝一杯吧。”老哈利用焦黄的手指推出去一杯酒,随后又看向跟在她身边的德里希,“这位是……”
有人抢先回答了:“这位是罗莎琳德的丈夫!没想到吧,老哈利,当年考得最差的那个学生现在混得比谁都要好!甚至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长得英俊的丈夫!”
有人咣咣地拍着罗莎琳德的后背,哈哈大笑。
老哈利没说话,他专注地看着德里希,德里希便礼貌性地回道:“你好。”
他没接茬。
老哈利算得上是这个贫民窟里为数不多懂得礼数的人,每次进门都要刻板地敲三下门,每次吃饭前都要向天父祷告(据杰罗德猜测,他这是想让食物们做好心理准备,在死后通往天堂)
但现在,他却不礼貌地、直勾勾地盯着德里希,他是个alpha,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的omega看,无疑是很失礼的一种行为。
半晌,他才回过神:“抱歉,老头子年纪大了,也许是看错了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尴尬,打着圆场笑道:“老哈利,是不是没见过这么体面干净的小少爷?哎,话说,罗莎,你从哪里泡来的这么个小少爷?”
他穿着体面、举止优雅,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揣测罗莎琳德是“小白脸”了。
德里希礼貌性地挂住了微笑:“您好,我是德里希。”
他注视着他,眼前的老人无论穿着还是气质都已经与贫民窟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是住在国会区的人。
如果罗莎琳德再在这里待上几年,估计最后也会成为这样的模样。
被贫穷与困苦拖垮了身体,消磨了意志,可怜又可悲。
他想,幸好他把她从这块淤泥地里挖出来了。
幸好。
去买东西的杰罗德在这时满载而归,他拎着几扎啤酒与朗姆酒,另外还拎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奶油蛋糕:“好运气,小店里还剩最后一个蛋糕!”
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堆丁零当啷的硬币塞给德里希:“给,谢了啊。”
罗莎琳德盯着那堆沾满油渍和铜锈的硬币,脏兮兮的,说不定会弄脏德里希的衣服,于是她比他更快一步地接过那些硬币:“得了,杰罗德,也给我留点私人的零花钱。”
然而等她接过那些硬币,然后又发现高腰的裙子上根本没有口袋这种东西。
德里希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还是给我吧。”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摊着之前他用来捂口鼻的手帕,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总算和这片辛辣污浊的空气稍稍和解。
罗莎琳德小心翼翼地把那堆硬币一枚一枚地放在了手帕的包裹范围内,尽量不让它们和德里希有亲密接触。
屋子里的人虽然也都是些一枚硬币扳成两半花的穷鬼,但这么细数硬币的方式还是头一回见到,一时间他们都面面相觑,不明白罗莎琳德有什么毛病。
最后一枚硬币落入德里希的掌心,杰罗德傻笑了起来:“瞧瞧,这就是结了婚的弊端。”
罗莎琳德从未如此庆幸她的朋友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大个。
屋子里的氛围再一次被他搅得活跃起来,人们不再把目光投向罗莎琳德和德里希,毕竟今天的主角属于老哈利。
罗莎琳德小心翼翼地挑出一个还算干净的坐垫给了德里希,让他坐好,又忙着开酒瓶,切肉,帮忙给蛋糕插上蜡烛。
有人看到了,就搡了搡德里希的胳膊:“哎,嫁给她,你可真是好福气,罗莎琳德可是个老实alpha,她甚至都没进过红灯区!”
德里希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红灯区?”
后者看上去比他更疑惑:“你竟然不知道?”
罗莎琳德就急急忙忙地给那人敲了一个爆栗子:“闭嘴!”
她胆战心惊地想,果然还是不应该同意让他来的,要是被福克斯夫人知道了,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
德里希笑了笑:“没关系,这挺好的。”
挺好的?
这是指污浊的空气、脏乱的环境、还是不知礼数的人群?
罗莎琳德搞不太懂,她之前习惯了贫民窟,所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她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点羞耻。
德里希太干净了,他是好人家的omega,从小就受到最好的保护与高等的教育,他这辈子都不会明白花瓶女孩、红灯区、和钓鱼饵的真正含义。
要不是他突然遭遇的那一场飞来横祸,她这辈子都不可能高攀上这样干净尊贵的小少爷。
于是她使劲地推着那人:“别乱说,他可跟你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罗莎,你可不能结了婚就有了朋友啊!”
“就是说,你发达了,可也不能忘了我们!”
他们都是些爱起哄爱凑热闹的性子,互相搡着罗莎琳德的胳膊,要她给alpha争点气,别在自家的omega面前表现得那么怂。
罗莎琳德从没觉得自己的狐朋狗友那么讨嫌,她尴尬地甚至不敢和德里希对视,最后还是德里希开口解了围:“她不是这个意思。”
他接过罗莎琳德的酒杯:“我替她道歉好吗?”
罗莎琳德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阻拦,就看着他端着那只纸杯一饮而尽。
起哄声更大了。
“罗莎琳德,可以啊,你的omega挺厉害啊!”
“德里希?你是叫德里希对吧?那我以后就喊你德里了!”
“看来走大运的那一个是罗莎琳德啊!”
他们看上去惊奇得要命。
确实,贫民窟没有omega,omega在这里意味着钱,意味着可售卖的商品,一个omega要是被卖掉,大概能买一辆中档车。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样柔弱的性别并不能在贫民窟存活。
德里希这样直爽的性格很博好感。
好些人殷勤着还要继续给他倒酒,被罗莎琳德拦了下来:“差不多得了,别太过分。”
她努力地板起脸,试图让他们远离德里希。
随后又小声而笨拙地向德里希解释:“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但他们其实没什么恶意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她只知道他们都是她很好的朋友,也许没什么文化,也许不太聪明,也许讲的话非常之蠢,但他们没犯过法,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就算是撺掇喝酒,也是没有恶意的那种。
德里希被她结结巴巴的样子逗笑了:“我知道。”
混迹商场多年,他分得出什么是真心假意。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母亲的。”德里希低声说,“至少今天,和你的朋友好好地玩一场吧。”
罗莎琳德瞧着面前那群已经开始倒腾着收音机开始跳舞欢庆的人们,小声道:“你还好吧?”
“我没事。”德里希的语气轻描淡写,“我被家族专门培养过酒量,这一点低度数的酒精没关系的。”
罗莎琳德不放心,她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等到德里希的头晕脸红,倒是杰罗德那个大傻个一直在喊牌局缺人,拼命地在催她。
罗莎琳德没理他们,她看着德里希。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宣布拆迁的消息?”
“……什么?”
罗莎琳德问:“这不是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吗?”
“在生日宴会上?”德里希对她的话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别犯傻,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好日子,去吧。”
他看着眼前的人群,想了想,又说。
“其实福克斯家族最近在策划慈善项目,而我一直有意建立几座收容所。”德里希的话语里带了点笑意。
罗莎琳德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德里希说:“我会尽量争取。”
罗莎琳德闻言,惊讶地睁大眼睛:“真的啊!”
德里希笑着点了点头。
百分之二十五。
罗莎琳德顿时开心了起来,也不管什么婚姻交易了,她拉近了德里希,使劲地拥抱了他一下。
“我要多谢你!”
这令他浑身一僵。
这不是那种带着一定的空间与距离的社交性拥抱,这个拥抱热情而真挚,力度大了点,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手臂在肩膀收拢的弧度。
她靠着他的耳畔说话,距离近得简直不像话,甚至放开他的时候,嘴唇擦着他的脸颊轻轻而过。
就像一个暧昧的吻。
但很快,她就重新放开了他,一副笑得傻兮兮的模样。
确信德里希真的不会醉酒之后,罗莎琳德立刻加入了牌局。
德里希远远地看着她,她坐在矮矮的茶几边,昏暗的灯光下,在一众昏暗晦涩的背景板成为了最漂亮最出众的那一个。
她在花式切牌,扑克牌在她的手里呈扇形展开,然后最上面的那一张弹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圈回到了她的手中。
“光打牌可没意思,来点筹码怎么样,罗莎?”说这话的是伊万——罗莎琳德说他是个绝顶聪明的小伙子,他在一家汽修厂工作,偶尔有的时候也会去机电厂兼职,他曾经拿着一堆破铜烂铁拼装出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小轿车,还有一台电脑,运行都挺不错,至少不比那些工厂货差。
“好啊。”罗莎琳德一口答应下来,“如果你输了的话,就帮我做一件事吧。反之,我就帮你做件事。”
德里希在旁边看着,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暗地里已经捏紧了钱包。
……他出门带的钱可不多。
却见罗莎琳德遥遥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笑如此势在必得,得意而张扬。
不知道为什么,德里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却相信。
——她会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