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个故事
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在这里等过了漫长的岁月, 蜂巢里没有时间流逝，只有“昼”与“夜”的交替，很久很久之前, 她指着这一片的虚无说：“这里应该有一座蜂巢。”
于是庞大的种群和华丽的蜂巢应声而起。
她指着那一片空白说：“这里应该有白天与黑夜。”
于是“昼”和“夜”开始交替。
她捂着心脏说：“安戈尔, 请你爱我, 而我也会爱你。”
于是他留在她的身边，留在这里。
蜂后不能离开蜂巢, 一旦离开, 她创造出来的蜂巢就会溃散, 所以她得时时刻刻待在这里，她在这里待了多久，他就在这座空旷而华丽的蜂巢里陪了她多久。
就算这里荒芜孤寂，那也不要紧。
他们深爱彼此, 这就足矣。
他们在蜂巢里一起开拓了几百间的房间，在每一间房间里留下气息与痕迹, 她捧着他的脸说：“好爱你呀，安戈尔。”
这一句话，她亦说过，千千万万遍。
安戈尔抬起手，他缓慢地转动着手腕, 那一瞬间, 大量的花朵涌进了房间, 郁金香、天堂鸟、木棉、蔷薇、向日葵……盛开得蓬勃葳蕤, 热热闹闹。
宝石做的花心流淌着蜂蜜, 它们的目标明确而又来势汹汹，它们争先恐后地扑向克拉拉，像是要寄生似的, 缠住她的手臂，妄图将蜂后的灵魂转移，或者说嫁接到她的身上。
从此，克拉拉将成为一个躯体空壳，作为盛放蜂后灵魂的容器。
克拉拉绝不会让他得逞，她抬起手，意图像之前那样觉醒蜂后的力量，无数的毒刺在虚空之中降落，但蜂巢比她快那么一步，它们密密匝匝地抽动金属的枝叶花茎，编织成防护网一样的东西，笼罩在安戈尔的头顶。
克拉拉不得不尽快停手，因为她无法控制这样的毒刺，所以很有可能会误伤到亚瑟。
太可笑了，工蜂没有毒刺，但蜂后居然有刺。克拉拉想，如果是工蜂有刺就好了，他们无条件地听从蜂后的命令，她说不定还能赢。
“请你别再浪费力气。”安戈尔说，“那些工蜂不会听从你的命令的，他们留在蜂巢里的蛹，都已经被蜂巢控制住了，就算他们此刻回到蜂巢，也无法帮你。请你妥协，我等了她好久好久了。”
亚瑟急迫地喊：“陛下，请您不用管我，请……”
他的话没能说完，安戈尔的眼睛狰狞地一眯，银质的爬藤很快就缠住了亚瑟，克拉拉还没来得及阻拦，没过多久，亚瑟的头就软软地垂了下来。
“你对他做了什么？”
“请放心，我只是让他昏迷了过去，他很碍事。”安戈尔抬起手，令藤蔓移动着将亚瑟送到他的身边，“来做个交易吧，我们以爱换爱，我用您的爱人，去换取我的爱人，可以吗？”
锋利的花刺缠上了亚瑟的脖颈，这是最有力的威胁。
克拉拉倒退了一步。
她不想死，但如果她不死，亚瑟就会死。
克拉拉语气艰涩：“我……”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克拉拉想起了她曾经见过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六边形小洞，阿尔伯特说它们是蜂巢的安保措施，只为保护蜂后陛下的安危。
可那么多任的蜂后还是死在了这座蜂巢里，连她都不能幸免，现在蜂后面对危险，安保措施却毫无动静。
她想起了那场濒死的梦境里，许多华丽的棺椁，许多美貌的女人，她们异口同声地对她说。
【逃】
克拉拉苦笑了一声。
可惜她没有遵循。
等等……
逃？
克拉拉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面对那些像蛇一样在她脚边缓缓爬行的花茎藤蔓，她蹲下去，折下其中一朵，中空的花朵里流淌出粘稠的蜜来。
“我答应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径直地看向陷入花枝里的亚瑟，她毫不犹豫，将花心的蜜一饮而尽。
安戈尔骤然睁大了眼睛，他嘶声道：“不——”
无数根黄金藤蔓拔地而起，倒吊着她，意图逼她吐出来，克拉拉有蜂蜜过敏，她的体质很特殊，他早该注意到这一点。
如果她现在就死了的话，他就没法找回他的陛下了。
那些继任的蜂后无一例外地沉溺在利益和权力的欲望之中，早就被冲昏了头脑。下次再碰到同样能够觉醒她的权柄和力量的蜂后不知道还能等到什么时候。
她是他苦苦等待多年之后，唯一的完美容器。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安戈尔暴怒起来，无数藤条花茎都随之疯狂地舞动，宝石做的花瓣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你就不怕我杀了他么？！”
克拉拉捂住喉咙，感到熟悉而剧烈的疼痛卷土重来。
“他说过，哪怕死亡，也陪我一起。”
克拉拉看向他。
“而你只是一个懦夫。”
一个不敢陪她、只敢让她来陪你，为此不惜葬送千千万万个同族，还把这难以名状的疯狂称之为爱的，懦夫。
“住口！住口！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她！你怎么敢这么指控我对她的爱！”
安戈尔愤怒地睁大了眼睛，苍老的容颜无法支撑如此狰狞的表情，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怪物，披着愤怒和欲望的皮囊。
克拉拉那么想了，也就那么说了。
“怪物。”
她说。
疼痛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克拉拉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那些棺椁的前面，那些女人安静地熟睡着。
她试探性地往前面走了一步，清了清嗓：“你好？”
“你好。”
没指望得到回应的克拉拉被吓得倒退了一步，她看向来人，却发现第一次有人从棺木里坐了起来。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毫无保留地打了个呵欠。
最后她冲克拉拉微笑：“你好啊。”
初代的蜂后——多洛莉丝。
传闻中的她高贵、典雅、美丽、伟大、不朽、无畏，和眼前这个显然一副没睡醒的颓丧女有着天差地别。
多洛莉丝困顿地眨着眼睛环顾了一圈，随即哀嚎起来：“怎么搞的？又来？”
克拉拉睁大了眼睛：“你是已经死去，还是活着？”
“这有区别吗？”多洛莉丝困惑地歪着头，“如果说是指‘多洛莉丝’的话，那我的确已经死了。”
克拉拉更加惊愕。
“我其实以为这副躯体死后就不会再看到‘蜂群’这个概念了。”多洛莉丝困惑道，“但是我还是会不断地出现在这里，搞得我一开始遇到了她，后来还遇到了她，再后来……她、她、她她她！”
多洛莉丝的手一一指过那些蜂后，最后点中了克拉拉。
“来了好多人，真烦。”
她似乎是在抱怨。
“而且每来一个新人，她们都要拼命地大喊，让那个新人逃跑，也不知道在逃什么？”
“是安戈尔。他发现蜂蜜不仅可以维持你的身体不朽，还能传承你的意志和灵魂。所以他找来一个又一个的蜂后，直到选出最完美的容器。”克拉拉说，“我就是那个最完美的容器。”
“啊……”多洛莉丝一时失语，似乎没想到这一茬，她艰难地思索了半晌，问，“谁是安戈尔？”
克拉拉：“……”
她原本以为多洛莉丝只是在开玩笑，但她的表情很认真，她是真的在思考安戈尔是谁，并且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究竟是不是初代的蜂后？”克拉拉警惕地退后了一步。
“我当然是。”多洛莉丝点了点头，然而下一秒，她扳起了手指，“但我同时还是初代的狼人，初代的魔王，初代的雪女，初代的……啊，我的投射太多，一时记不起也很正常。等等，我想起来了，安戈尔好像是我的雄蜂吧？不过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死吗？”
她疑惑地眨着眼睛。
“我创立蜂群的时候，明明使用了人类的寿命时长概念。”
“安戈尔找到了规则的漏洞，他猎杀同族作为他的蛹，他还妄图用蜂蜜传承你的灵魂。”
“哦，他想得美。”多洛莉丝说，“蜂群太无趣了，现在的我可是初代的龙王。”
克拉拉问：“你有很多的身份？”
多洛莉丝笑了起来：“当然，不过我创建世界观的时候，总会和人类世界定义的有一定的差别概念。譬如说，这个游戏里的鲜花都是用金银玉石做的，再譬如说，只有蜂后有刺，还有就是蜂后不用负责生育，说实话，我讨厌小孩。”
克拉拉注意到她多次使用了“人类世界”这个词汇：“所以，你也是人类吗？”
“这不是废话吗？哦，我忘了你也是npc了。”多洛莉丝兴高采烈地宣布道，“说起来，我可是《魔幻视界》的测试服老玩家了，这个游戏很好玩的，是全息游戏，还可以自己创建独立的世界观，可惜我太菜了，只能根据现实的世界观来建立。而且里面的npc都有高度智能，还能场景对话，就像你一样。我创建了好多好多的角色，多洛莉丝就是我的其中一个！”
顿了顿，她叹了一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小号算是废了，我居然只想着找一只雄蜂！明明有那么多美男，我为什么不多找几个呢？话说回来，美女也可以，但是这种死掉的美女就非常不可，而且她们还都是alpha！”
她当初特地给蜂群的世界观引入了人类的亚性别概念，结果因为第一次玩，有色心没色胆，只选了一只雄蜂。
血亏！
下一次重开就吸取教训了，多洛莉丝直接给自己安排了一打漂亮的omega。
“唔，这个游戏的bug还挺多的，不行，我得找找游戏官方，不能让我再闪退登上这个废掉的小号了，我还要继续大杀四方呢，再见咯！”
克拉拉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不能让她离开，她现在是唯一能够救亚瑟先生的钥匙。
多洛莉丝巴拉巴拉地说完，正打算关机强制下线，然后拨打游戏客服的电话，让他们好好地修复一下这个游戏的破bug。
却见面前的那个npc突然冲过来，她的动作迅速而敏捷，在转瞬之间就制住了她。
什么情况？npc杀人了？
多洛莉丝瞪着眼睛，这是全息游戏，百分百地模拟五感，而且战斗模式的情况下，她是无法下线的。
虽然npc具有高度智能，但杀玩家是不允许的吧？
啊啊啊垃圾游戏！亏她还是老玩家！明天她就要去申请退款！
“现在，原初的蜂后陛下，不管你究竟是谁，请你立刻现身进蜂巢里。”克拉拉说，“我的雄蜂还在你的雄蜂手里，如果他死了，你也就再也做不成虫王了，明白吗？”
她之前在虚拟的战斗舱里跟亚瑟学过如何一招制敌，于是此刻，她用指骨抵着多洛莉丝的喉咙，压着她的气管，令她的面皮涨得通红。
克拉拉才不管这究竟是原初的蜂后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只想救回亚瑟。
可怜多洛莉丝已经好久没碰这个小号了，也忘了蜂后该怎么操作，于是她只好怂巴巴地拼命点头。
不管怎样，保命要紧。
更何况，要是和npc进入战斗的话，她账号下的所有角色都会被冷冻三十天的！
垃圾游戏！毁她青春！馋她钱财！
等到克拉拉松开她的脖子时，她这才小声地纠正道：“是龙王啦。”
克拉拉冷冷地看向了她，绀青色的眼底风雨欲来。
多洛莉丝怂得很快：“……您说得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