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北风卷地侠王叹
雄伟的午门,耸立的阙亭,在炫烈如金的日色照耀下犹显几分角声满天秋色里的苍凉,宁王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宁王负手在雁翅楼延伸而下的汉白玉宫道旁,藩王具服的织锦格纹虽似一道道约束雄心与荣耀的金丝枷锁,但重檐黄瓦掩映下的浮雕蟠龙亦被困缚住了,凤眸斜斜一瞥眼角染上几分得意,奈何峰回路转的喜悦终是夹杂了矛盾无解的不甘与怅惘。
“王爷!”蓦地,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声,宁王很快扬起唇角,面前一道身着藕荷色云锦宫装的身影疾步来到他面前。
他立刻将娄玉珩搂进怀里,一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肩仿佛永远也不愿松开,方才见娄玉珩跟张太后求了前来送行他就在这里等着她了,此时想说的话有千言万语开了口也总是词不达意。短暂地相拥须臾,宁王极是不舍地松开她的双臂,手掌摩挲着捧起她的脸,狂热的气息拂过她唇畔,但余光扫一眼跟着娄玉珩尾行而来除了苏沐之外的几名宫女嬷嬷,只得生生忍下冲动。
“玉珩,对不……”娄玉珩连忙伸指掩住他的唇,“你不必对我抱歉,我知道王爷不愿做李隆基,但我也不是那任人宰割的杨玉环,我肯为王爷做到这一步,也并非没有条件的。”
宁王眼神一黯,知道她故作理智直白的措辞不外乎还是宽慰他内心的千百种放不下,亦或是她在以退为进的手段上更进一步激发他的妥协与感愧,可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情愿她赢了,攥紧她的手笃定道:“你放心,最多三个月,我一定大败瓦剌蛮夷,收复失地城池班师凯旋!”
班师凯旋?那真是令人憧憬而欣慰的画面,届时宁王会将他的这支胜利之师指挥何处她来不及细想,更不敢细想,只能别开各自牵强附会的对视轻轻偎向他胸膛,“王爷这次为国出征是为正道而战,必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宁王瞬息默然,娄玉珩顿时察觉到他的僵硬,“这次皇上让你带多少兵前去紫荆关?”
“五万。”宁王没什么情绪地回道。
“才五万?”娄玉珩猛然抬头,原本淡定的神色一瞬间慌乱起来了,“不是说瓦剌准备纠集五十万人马扑向中原,边关将士鏖战数日已经精疲力竭,这么少的兵力如何抵挡得住啊?”
“根据巫大勇最新带来的消息,翁郭楚担心瓦剌后方被鞑靼和兀良哈趁火打劫,所以率领三十万大军退守至土剌河以北,这部分人马不再与大明交兵,剩余二十万大军由哈撒率领分据在紫荆关至古北口一带,朝廷的五万人马加上谢哲带来的五万藩兵,对付瓦剌已经足够。”
尽管如此,可十万对二十万仍是以少战多,何况如今瓦剌连战告捷加上托齐之死士气高涨势不可挡,娄玉珩委实有些不可名状的紧张,“王爷不要轻敌,一切还是小心为上。”顿一顿,忽然神秘地扯了下宁王冠侧的发带示意他颔首向她凑近些,在他耳边轻轻道,“如有可能,王爷定要帮我一个忙,就是要了哈撒那个无耻之徒的狗命!”
她眼中明晃晃的杀意并非玩笑,甚至在朱墙倒影下添了几丝斑驳血色。
“你如此厌恶他?”宁王目光一顿,像是惊异于她突如其来的狠辣。
“厌恶他是一回事,再则也是为了王爷名声考虑,斩草要除根,不是吗?”娄玉珩不愿在心头搁把悬而不落的刀子,她要那个对她出言不逊的龌龊狂徒再也开不了口,却也不想将实话讲出来将这场卫国之战蒙上一层红颜之争的艳色。其实就算她不讲,宁王也没打算留下哈撒这个祸患,只是娄玉珩的“无耻之徒”四个字,的确有些耐人寻味,但他也不再多问,毕竟紫禁城中这一近在咫尺的隐患才是他内心真正的担忧所在!
秋风贯入宫门,日头逐渐西移,陈勤忍不住提醒:“王爷,兵部那边的意思是今夜就要开拔军队启程,是时候回府做些安排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真的快要分别时,娄玉珩蛰伏在心底的一抹担心逐渐化作千丝万缕的害怕和恐惧,说是三个月,可是率领大军前往边关一来一回就要将近一个月,她从来没有与宁王分开这样久,缠绵无限的肌肤相亲,她的每一寸身体发肤早已都被打上属于朱宸濠的深刻烙印,凝视着他的绝俊容颜更加舍不得松开他的手,她真恨不得伸出小指跟他拉勾,盼望他能如约归来,可若是如此,只怕他就要把她当成籽言看待了。
“王爷去吧。”她推一推他手臂故作从容地催促着,实在做不到将背影留给宁王。
手心的温度骤然消失,娄玉珩近乎贪恋地望着宁王即将踏上马车的身影,君不见,束在他后腰环扣间的金丝绶带将她的心魂牢牢缠绕住了,那么致命又那么诱惑,那么窒息又那么绵甜,北方的天地那么浩大无垠,宸濠,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玉珩——”在她转身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唤,压抑又不舍。
娄玉珩脚步一顿,只见辽阔天日下,宁王朝她迈开潇洒又沉重的步伐,随风翩然的绉纱外袍浮动着浑金万丈的色彩,在距离她不足一丈远的位置站定下来。她怔怔地探寻他前所未有的复杂神情,甚至有一种渺茫的错觉,心脏狂跳着颤声问:“王爷,你、你想说什么?”
她蓦然攥紧衣衫下摆一角,这一刻,心里隐秘不可说的期待到达了顶点。
“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想抱着你。”深邃如无底之渊的眼神历经千回百转归于平静,宁王悄然回避了她的注视,大步上前展臂将她按进怀里,娄玉珩颤抖着搂上他的腰,那么用力,险些要将他的绶带扯开,眼角滚落而出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没入鬓发。
心有千千结,不愿吐离别,奈何这道脆弱无依的倩影在广阔绵长的宫墙对照下实在渺小,不足以让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摒弃所有为之驻足流连……
夕阳斜照,暮色将至,宁王终于回到王府整装待发,是时候点将出行了!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滚滚轰鸣声,数万斤的城门铁闸徐徐升起,月色朦胧之中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正阳门下旌杆林立,幡帜飞扬,在震天动地振奋人心的擂鼓之声中,城楼之下数万大军徐徐开动,衣甲整肃刀枪耀眼,城门口挤满了前来为丈夫或儿子送行出征的百姓,娄玉珩终是放心不下赶到城门楼上送一送宁王,在那一片人头攒动的地方,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身胯骏马的那道举世无双的银甲俊影,果真是英姿勃勃威风八面!
“王妃,这里风大,您还是早些离开吧。”蔺长安递来一方手帕,娄玉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滑落下颚了,她接过帕子拭了泪,淡淡道:“我既然是太后身边的人,就得受宫规约束,有劳蔺总管随我折腾这一趟了。”
“王妃说得哪里话,皇上并没有禁足您的意思,只要您想短暂地在京城出行,只要跟吩咐一声奴才就是。”蔺长安回应得极是妥帖,然而这样赤裸裸的监视也没什么客套可言了,娄玉珩哀哀叹了口气,凄楚落寞地上了马车。
然而在正阳门对面的一座酒楼的二层栏杆处隐没了一道俊朗颀长的身影,背着月光侧脸弥漫着一片阴影,身侧佝偻伫立着一名衣着显贵的随从,他一脸麻木地望着那浩浩荡荡的远征之军,墨瞳中闪过复杂难喻的意味,直到宁王的身影消失于旷野之间,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皇叔啊,江山美人之间,你果然还是选择了前者,你要记得,是你放弃了她!
他瞥见那道沿着城楼缓步而下纤细伶仃的身影,好似天地间所有的孤寂寥落都笼罩在她一个人身上,这也是暂时横亘在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巨大阻碍!
华灯初上,马车穿梭于熙来攘往的人潮之间,出门送行的将士家眷太多,今夜的长街比往日都要喧闹,拐入午门大街相对肃静的街角时,忽然听得车帘外面蔺长安猝然发出“吁——”的一声,娄玉珩还没来得及探身询问,就听得他的行礼之声:“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
她遽然一惊,准备抬手撩开轿帘的刹那手掌僵住了,似乎在迟疑什么,然而还是掀开帘子屈身下了马车欠身一拜:“玉珩拜见皇上。”
在她行礼的瞬间朱厚照已然来到她面前扶起她手臂,娄玉珩微微转身避开这不合规制的举动,朱厚照动作一顿收回双手,目光却钉在她脸上,“阿珩,朕说过私下里你不必行此大礼。听闻今夜有大量百姓自发地来到街上放灯祈福,你陪朕前去观赏灯会如何?”
听闻紫禁城三年不见烟花唯有一簇簇宫灯闪烁,娄玉珩就想到他对花灯的喜爱,只是她此刻的情绪糟糕到了极点,哪有心情融入那份其乐融融的喜悦,但是当着两边随从的面实在不好驳了朱厚照的面子,便微笑着点点头,随他往那灯火阑珊深处去了。
热闹非凡的大街灯火斑斓,两道风采照人的身影却与人群拥挤的喧嚣繁盛格格不入,一道风仪高贵却散发着不容靠近的王者气息,另一道清丽婉约却如天边孤月般寒彻清冷,跟在身后的蔺长安和江彬为两人腾出一块避免与人接触的空地,娄玉珩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路过一排挂着纸笺的大红灯笼,游离于尘世之外的宁静被一阵抚掌之声打破。
“这首诗很别致啊!”她顺着朱厚照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那灯笼下面写着:正阳门下送君去,去时秋枫漫征路,归时冬至不见君,雪上空留车行处。看样子,这定是哪位春闺妇人送别爱人时发出的感慨,可是这种伤感之语未免太煞风景了,朱厚照竟还觉得这首诗别致?娄玉珩心中大为光火准备跟这首诗较上劲了,寻来纸笺信手提笔——
“金鸡未报五更晓,宝马先嘶十里风。
欲借三杯壮行色,酒家犹在梦魂中!”
(注:此诗为历史娄妃之作)
酒家指代了谁?又入了谁的梦?朱厚照品着这首诗的意象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好强作笑意赞扬着她作的诗,并吩咐江彬拓写下来带回宫中翰林院以作收藏。娄玉珩的少言寡语忽然让他想起与某个人的初识也是如此,可是那个人是笑是泪从来不会叩动他的心弦,他真正在意的只有身边这一个,也正因为在意,才会为她的不在意而感到钝痛和……窝火。
离了此处,几人走向街巷尽头的一座石桥桥头,周遭的喧闹声如潮水一般远离耳畔,面前的水光粼粼很快勾起朱厚照萦绕在心头千百次的回忆,“阿珩,你看这座桥,是不是跟梅龙镇护村河上的那条很像?”不能回到的过去永远比之秘不可知的未来更加遥不可及,朱厚照浅浅笑着牵起唇角一抹梨涡,只是那笑意寂寥到了极点,苦涩到了极点,那种从骨髓里漫出来的滔天凉意让蔺长安和江彬头皮发麻地退远了。
“朕从了你的请求恩准皇叔领兵出关,并且对于你请出太后出山一事亦不做计较,阿珩,你不要再挑战朕的耐心了,好么?”
空洞的嗓音自耳后沉沉响起,娄玉珩一个激灵耳根直突突,月华银辉与清河波光相映交织的斑驳疏影里,这张脸太陌生了!犀利难测,晦暗不明,与往日的温厚宁和判若两人!即便面对素日里宁王种种漠视人命的杀伐决断,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吓到。想到这段时日京城百姓拥戴宁王的声音此起彼伏,朱厚照又被哈撒威逼胁迫,大明国君的尊严接连被挑衅,他对宁王反感也是情理之中,可他怎么会对她也是如此,难道他是疑心了什么?
“当时我以为皇上会主张王爷亲征,而群臣会陈词滥调反对王爷领兵,我这样将自己留在太后身边只是为了给皇上和大臣一个合理的台阶下,如今国难当头,我是真的希望边境战事能早些结束,不再有那么多边关百姓承受着家破人亡的痛苦。劳动太后主持大局是我轻率了,如果皇上要怪罪的话玉珩绝无怨言!”
她这样的刚直反而令朱厚照眼底的冰寒消褪几分,但心中疑窦并未削减多少,“阿珩,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不知藩王掌握兵马大权是君王大忌,你又怎会这样揣测?”
娄玉珩只做不解之色,“自大明建国之日起就与北元势成水火,王爷身为朱姓子孙一直对不能荡平瓦剌深以为憾,玉珩记得,皇上早在梅龙镇时就说起要将天下兵马大权交给王爷来征战瓦剌部落,后因先帝执意将兵权交给太傅只好作罢,难道这也是玉珩胡乱揣测吗?”
朱厚照微微愕然,她的诧异和茫然堵得他哑口无言,难道她是真的对皇叔的野心没有丝毫感知?那么这四年的恩爱相守只是浅薄如斯的鱼水之欢么?
娄玉珩垂着眼睫冉冉转动心思,宁王究竟和朱厚照在暗地里说了些什么?他怎么会这样戒备?她想不清楚,只好想方设法安抚他的敌意,“我知道皇上一直顾惜与玉珩之间的情谊,也多少明白皇上遗憾自己不能亲自挂帅打击外侮,记得一年多以前皇上化名朱寿对战鞑靼,当时收到信时我就十分佩服,皇上这样年轻行事却是如此有魄力,先帝在天之灵也算是得以安慰了。”
先帝的安慰……这话算是说到朱厚照心坎里,他不自觉地松弛下来了。
“但我更多的还是担心,皇上想证明自己这没有错,但是你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啊,身为一国之君,总要牺牲些什么的,不是吗?”
朱厚照怔然无言,对着河面有些怅然若失,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若是阿珩真的对他有什么不利的企图,他还哪能那么顺利地从居庸关回到京城?话说回来,就算阿珩真的跟他藏了什么心眼,这把柄也是他主动交到她手上的,而她还是在关键时刻维护了他,她心里还是有他的位置的,一缕酸甜交织的味道从他的心肺化开,展开欣喜而动容的绯红笑颜,鬼使神差地攥上娄玉珩的双腕握在掌心,“阿珩,我就知道你是关心我!除了你和太傅,我没有信得过的人了!”
他的力道极大,带有压迫如山的力量,娄玉珩不安地扭动几下试图挣脱,讪笑着哄劝:“咱们是好朋友啊,我关心你是应该的,但是你……先松手。”
“是朕莽撞了。”朱厚照平复了激动恋恋不舍地松开指节,无奈低声一叹,“你不要怪朕,这段内忧外患的时日真是太煎熬了,也让朕想清楚很多事情,但是朕千不该万不该跟你讲这样生分的话,其实我也是看你郁郁寡欢的不开心,有些无计可施……”
“我都明白!”娄玉珩温柔地打断他自责的话,恍然明白自己身上担子有多重,不论朱厚照怎样讲,他对宁王甚至是自己都警惕起来了,而她能做的就是帮助宁王稳定宫里的局势,到底免不得要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即使是跟最亲近的人也少不得算计来算计去,这是皇上身为人君最无可奈何的地方,我又怎么会奢求皇上对我是例外呢?”
她真挚的微笑如同绽放在月色下的一朵睡莲,以香甜覆盖清苦,以温情驱除寒意,既不是对弱者的愚弄敷衍,也不是对强者的阿谀奉承,朱厚照清楚一个女人若要献媚时的笑容是何等虚假,就像皇叔,一旦他的虚伪面具被揭开,暴露出来的何止是丑陋?若是有朝一日阿珩知晓自己付之真情的枕边人的真面目,那她该有多痛苦啊?这可不是他愿意见到的。
娄玉珩维持着僵硬的笑靥立在那里,似乎觉得朱厚照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凝视着她——
窃喜的欣慰、动情的怜悯、掺杂着一意孤行的坚定。
“情最难久,故多情必至寡情,而无情之人,或许才情难自制……”朱厚照扬起下颌喃喃,任凭如雪如霜的月光洒落在他脸上,娄玉珩有些茫茫然地看着他,觉得这几个月怕是不好过了。
……
径转蛇盘险,云连鸟去长。赤霞染尘沙,沙柳不成黄!
紫荆关是漠北平原进入太行山的要道之一,地处关口的瓮城之东千岭耸立,峭壁悬崖,左右依坡傍水,浪高水急,一关雄距于此,群险屹然壮丽,是北御蒙古保卫京师的重要屏障,如果不是发生战事,则是俨然一派奇绝蕴秀的古塞风光。
当宁王昼夜不停地赶赴被瓦剌不断推进的疆界时,瓦剌军正在进攻瓮城,两军在城外激烈大战,瓮城地处低洼背靠千山万壑,宁王接到斥候来报时立刻率军驰援。他迅速将五万大军中的一半兵分三路,一万人马向左迂回,五千人马向右拉长战线故意留下破绽佯做诱敌,剩余军队则是一路急行军深入瓦拉军后方断其后路。
“杀——”火速部署完毕后宁王立在马前一声令下,得令的三军如猛虎出笼一般冲向瓦剌军阵,剧烈的嘶吼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是宁王来了!快看啊弟兄们!是宁王爷来了!”来自京郊的士兵看到猎猎旗幡上朱底金字绣着硕大如斗的“宁”字,本来快要抵挡不住的守军立刻振作起来,几名久闻侠王大名的副将欣喜万分,即刻带着士气大振的将士反扑敌军,瓦剌的几名将领被明军突如其来的锐气惊得有些乱了阵脚,原本摆开的阵型几乎被冲散了。
乌云蔽日之下,宁王单骑一匹红棕色高头骏马,长鞭狠狠击在马臀上,只听得战马高亢嘶鸣,顿时拉开健步如离弦之箭矢一般冲进敌方阵地,金缨长枪所到之处鲜血迸射,接着就是敌军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嚎,出神入化的枪法惹得一名杀红眼的瓦剌军将又惊又怒,挥舞着弯刀哇哇乱叫朝着宁王猛冲过来。两匹战马交汇的刹那,宁王一手拉紧缰绳猛踩马蹬,迅速一跃而起将身体倒悬,异常敏捷地躲过袭击而来的刀锋,错开之后手腕一转枪头回撩,直奔那粗犷黑影后心袭去,黑影大惊失色却闪避不及脖颈一凉头颅飞起,猩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喷溅四射!
好一个超群绝伦的回马枪!近距观之的将士暗暗在心底大声喝彩,对宁王钦佩到了极点!
“取敌军将军首级者赏黄金百两!”宁王面目森然高声威喝,长缨一挑滚落在黄沙上的死人脑袋被抛接在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令对面的敌军畏惧胆寒,得到激励的将士们壮志再起,挥着刀剑气势汹涌地猛扑过去,一时间喊杀震天,金石迸飞!
有宁王挂帅亲自冲锋陷阵,苦战数日的紫荆关将士得到极大的鼓舞,三万多瓦剌士兵就像一群绵羊遇上一群饿狼被撕得粉碎,不到两个时辰就被绞杀得只剩下零星残部,最后只剩下一名将军带着八百多人冲了重围,陈勤当即要率军去追。
“王爷,让我带两百人就能结果了那厮!”
“穷寇莫追。”宁王挥手制止,对着那绝尘而去的一线灰影露出阴隼一笑。
这一战,明军大捷,敌军五万人被毙两万,俘虏三千余人,四名副将被取首级,唯有主将率军狼狈逃回向北两百余里的载州,宁王带领获胜的士兵回到城内,并分派大量的驻军加强瓮城防卫,在箭楼和门闸处建立更高的瞭望台,随时注意四面动向。
城门下方的督军府大堂中,守关将军吴与泰,两名副将韩渡与何源聚在堂内与宁王庆功,禀报着近日来的军情态势以及下一步的制敌之策。
“瓦剌攻克容宁道和载州之后,便将五万兵力扑向紫荆关,又趁我守军不备夺了关城和官座岭城,于是在我朝准备与瓦剌二次议和之时,末将只好收缩全部兵力退守瓮城死守,如今城内还有两万多人,加上王爷率领的军队拢共有七万多人,瓦剌大军除今日兵败者还有十五万,分布在载州以北的几座城池。载州与瓮城之间隔着几重山脉,地势险要,此战我军告捷,他们一时倒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我朝边关连陷多城,只怕……”
陈勤不动声色地动了下眉头,看来这紫荆关的守将吴与泰还并不知晓王爷手下的五万藩兵已经逼近白羊口,而王爷也没有打算将藩兵投入战斗的意思。
宁王蹙眉瞧着地势分布图一言不发,众将只好继续将详细状况讲下去。
何将军出言道:“若论两军的实际兵力,我军是不敌瓦剌军的,大同府与宣府那边还要抗击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鞑靼,所以不敢贸然前来支援,若是我军现在主动出击,只怕是得不偿失,依末将愚见,不如我们修整数日,调来西南之军再反戈一击。”
“末将有异议!”何源话音一落,站在一旁的韩渡就提出反驳,“此战我军大胜,正是士气最盛之时,如果不乘胜追击,那么何时才能收复载州啊?”
“末将不同意,韩将军你这是暴虎冯河之策!”
“何将军,你未免也太保守了!如今态势收复失地刻不容缓,况且有宁王殿下坐镇……”
“可是瓦剌有至少五万军队分布载州据险而守,我军怎可轻易冒进……”
几位京城而来的将军也七嘴八舌地加入讨论,但大部分将领都是支持坚守城池,少部分将军则是支持主动出击,其实坐镇军中之人早已有了决断,只是他想观察众人的反应,看看这些将才在面对危局时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而选择,某种程度上可以决定命运。
“好了!”见众人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最后一个人讲完,宁王及时出声制止,“诸位将军的话都很有道理,且听本王一言。自古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本该趁此大胜之时前去夺城,但载州也算是个易守难攻之城,又被瓦剌占据相当一段时日必是城防坚固,如此,本王认为可停战数日,待载州以北的瓦剌军队向载州支援收缩时,再举兵出击。”
听了宁王一席话,支持休整待援的人自然在内心高呼王爷英明,但是打算乘胜反击的将军却涨红了脸,原地踯躅了好一会儿,才敢在陈勤的眼神暗示下大胆进言:“王爷,载州本就地势险要,王爷方才说打算等待更多的瓦剌军队向载州靠拢咱们再行动,末将实在愚钝,到时我军岂不是成了瓦剌口中食……”说完这话时,韩渡已有冷汗淌过脊背。
陈勤了解宁王是从来不吝向属下解释意图,宁王眼皮向上一掀他就领会到了意思,陈勤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韩渡:“韩将军,这载州的守军多了,其余部分的兵不就少了吗?”
宁王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向陷入迷雾的众将从容不迫地解释:“载州虽然地势险峻,但城池以西的白羊口不还是我军驻地么?瓦剌大军虽然从他们的部落对我朝边境长驱直入,但是这也造成他们这支远出之军战线过长粮饷补给困难,本王命陈将军放走的那个主将一定会主张北方驻军前来驰援载州,那么在他们后方就会形成一片无比薄弱的空虚之地,我军大可以从白羊口包抄敌人后路,截杀他们的粮草大军,到那时死守载州的瓦剌人就会形成前有强敌,后无补给的局面。”
宁王语气虽缓,却自有一股气势震慑全场,在场之人听得张口结舌,这一刻皆对自己的指挥头脑产生怀疑,眼前的这位王爷不仅拥有勇冠三军克敌之力,更有运筹帷幄踔绝之能,宁王兀自启唇一笑:“再有十来日,边境就要下雪了吧……”
众将不再有异议,纷纷跪身赞同唯宁王马首是瞻。
翌日,宁王来到瓮城校练场亲自带人训练士兵,吴与泰和韩渡等守将更加钦佩不已。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宁王不仅操持军务,更加整肃军纪,绝不容许手下兵将在城中滋扰百姓,在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同陈勤挑灯夜战制定前后夹击的攻城之策。
“载州与丰台镇之间相隔一百多里,与白羊口形成犄角之势,根据这几日的实地勘测,白羊口附近有一座虬山,虬山山体陡峭山势崎岖,是绝佳的设伏之地,天黑埋伏在夹道两侧绝对不会被发现,而这里同样是瓦剌粮草转运的必经之地,隘口有小股瓦剌军队把守,韩渡这两日找到当地两个百姓来做向导,可以将我们的人从小路带到山上去。只是在这之前,还是要将那股守军解决掉。”陈勤指着地图不乏喜色与杀意,觉得是时候给韩渡表现机会了。
“吴将军,本王命你带两万精兵,拂晓从正面进攻载州南城门,边打边退以溃逃之势诱使瓦剌军队尾行追击,务必要退兵至虬山峡谷!”
“末将领命!”吴与泰抱拳领命。
“韩渡,本王命你带一万士兵埋伏在虬山西侧,待到吴将军引诱之敌向峡谷逼近时,陈勤会率部在虬山以东策应你,先用巨石夹击再用弓箭手火攻,务必要将这支军队一举击溃!”
“末将遵命!”韩渡肃然抱拳。
“何源,你的任务是严守瓮城以防敌人分兵来袭。”
“是!末将听从王爷号令!”
严密的部署被一应安排完,一场激烈的战斗即将拉开帷幕!
到了第二日,送入督军府的早膳纹丝未动,桌案上只有一张行军地图和一盏燃烧完了的枯灯,宁王独坐堂中闭目休憩,直到斥候来报才缓缓展开凤眸。
“报——”一名哨卒飞奔着来到堂前单膝跪地,“禀报王爷,韩将军已经连夜拿下虬山!”
“好一个韩渡!”宁王露出喜色,心中已在盘算下一阶段的部署。
彼时吴与泰带兵赶赴载州,与城门前的五万瓦剌守军进行半个时辰的酣战,忽听得鸣镝声响,两万明军便作寡不敌众乱了阵型向西溃逃,数日前兵败瓮城的守将一见这架势立刻下令追击,瓦剌军队一直追至虬山隘口,峡谷外面却卷起一片黄沙,迷得人睁不开眼……待重整队伍继续往前时,虬山峡谷却早已不见明军身影,两万大军仿佛不翼而飞!就在此时,山崖间响起刀刃砍断绳索的声响,下一刻便有无数巨石从峡谷两边滚落飞下,轰隆隆地砸向尚在晕头转向的瓦剌大军,顷刻间血肉模糊,乱石横飞,死亡的恐惧直逼着罩顶而来。
索命的巨石过后又是一连串的火攻,“嗖嗖”的弓箭四面八方地射向狼狈四散的瓦剌人,呼喊声交戈声响成一片,五万大军最终被歼灭在虬山峡谷,尸横遍地,血流载道,山间凸出的岩石亦被喷薄而出的血浆染上奇异的红……
虬山之战告捷,意味着载州收复,死寂许久的载州城终于迎来蓬勃生气,浩渺星空下,伙夫宰了大量的牛羊以作几位欢庆,被喜悦盈满的将军为彼此斟了满满烈酒,簇拥着敬向坐在中央的宁王,在一片欢歌笑语中,压抑在边关久战不胜的阴霾终于有所消散。待聚首堂前的庆功宴结束后,众将便各自去往自己下辖的军队继续举杯长贺。
此时城中一片喧嚣欢腾,显得督军帐下格外寂静。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凛冬时节快要到了,帐外时不时地响起篝火“噼啪”声,宁王兀自解衣卸甲,剩余玄衣内衬坐在案前小酌,银月的清辉笼罩在他俊朗挺直的身姿上,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俊美寥落的脸庞,很快又幻化出另一张柔情万种的娇颜对着他莞尔一笑,甜腻地唤着他“宸濠”。
浊酒入喉牵起一线情愁,已经离京一个月了,不知她如何了?
喝得醉醺醺的韩渡忽然来到帐前寻到陈勤,勾肩搭背地邀他一同到军中庆贺,陈勤伸臂推拒着却不想甲胄一松,一枚月白色的香囊随风坠落地上,囊口露出一角尤为鲜艳的红绳,听到嘈杂声宁王披衣起身来到帐外,那枚精巧的物什刚好落在他靴边。
“陈将军,这是什么呀?是你老婆还是心上人送的呀?”
“不不……”陈勤尴尬地否认着,回身见到宁王更是吃了一惊,连忙催促着两名士兵将韩渡请了出去。宁王俯身拾起香囊拿在手上,他本没有窥探手下私隐的爱好,但是这香囊上的兰心刺绣以及露出来的平安扣手艺实在眼熟,怀疑的冷意漫上眼角,一瞬间他的脸色快要难看得像锅底灰了,停顿半晌陈勤才恍悟过来,急忙白着脸解释:“王爷,这、这并不是……而是、而是苏姑娘的,临行前她让辛蓝转送过来的!”
被四面呼啸而来的夜风一激,宁王总算从薄醉中清醒几分,看来他还是受了某个不肖后辈的影响,竟然对陈勤都产生这种近乎荒谬的怀疑,然而就在这银汉迢迢漏星河的边关古城之中,洞穿了属下心思的宁王看向陈勤的目光带有一丝别样的柔软与促狭。
“不必紧张。若是你真有那个心,本王回去就为你们二人做主……”
“属下从未作过此想,还请王爷收回成命。”陈勤咬牙肃然跪拜,“十年前陈勤立誓追随王爷出生入死,实在不愿有所拖累。然王爷出师未捷,大业未竟,属下绝不贪念儿女情长!”
“这话讲的,倒像是本王未能以身作则了。”宁王勾起唇角泠泠一笑。
“不是这样的!王爷与王妃乃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岂是寻常世人可比?”陈勤横下一条心不愿再多分神,“此事若是处置不慎只恐会连累苏姑娘清誉,还请王爷不要再提了罢!”
见陈勤这样坚持,宁王也不欲再多劝。也许在多年以前,他也似这般君心似寒铁,不愿平地起波澜,不屑为痴男怨女,亦不困顿于情丝烦恼,可是娄玉珩的存在却让他冷漠无波的血液逐渐翻滚沸腾,随她跌入红尘万丈无休止地纠缠下去,直至并看江山,山河无恙。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