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锁向金笼始两全
宁王脸色白里泛青地沉默下来,朱厚照喉咙滚了滚也不讲话了。
突然的安静,两处不共戴天的呼吸激烈地交织着,耳边却好似响起无数夜来风雨般的嗡鸣嘈杂声,黄河的滔天浊浪打湿了盛夏的烟雨江南,倒映在龙凤店后院水井里的圆月那么美,入了京城的深秋却那么凉,一场水中捞月的执着虚妄,被浩荡时光拉得那么长,少年天子以为可以止于唇齿掩于岁月的悸动心跳忽然就被扯开那层朦胧的纱帐,午夜梦回一心向南墙,日思夜想想忘不能忘,礼教的约束、人伦的禁锢、错落的命数在世间最尖锐而残酷的皇权斗争中通通灰飞烟灭,纷纷洒洒地落在太和殿剑拔弩张的两道英姿身旁。
为情所累是软弱么?心生恻隐是愚蠢么?这宫闱禁地的重重魅影,泛滥多的是贪欢,求不得的是情爱,鸿鹄大志且可图之,私情小爱却无法克制,如果血肉之躯的一丝本能善念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又何必日夜苦思辗转反侧做一个羞愧苟且的君王?
“可是皇叔,你要知道四年前黄河水灾,先帝为朕在上饶广信府选秀……”朱厚照缓缓平复下来淡然而笑,兀自掀开鲜血淋漓的旧创带有剖心挖肺的痛楚悔恨。
原来他都知道了?宁王颤动了下眼皮,怯懦是人性的弱点,命运是能力的上限,事到如今讨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有什么意义?娄玉珩为他恣意绽放到何种程度朱厚照根本想象不到,甚至娄玉珩寄到紫禁城的每一封被朱厚照珍而重之的信笺都经过他的歪曲润色,可他根本就不屑用这种无足挂齿的琐事来挫败朱厚照,文治武功治国理政,整肃强军劝课农桑,压在心头多年的才学抱负只待付诸行动,宁王无话可说唯有漠然相对。
朱厚照怅然停顿,心头忆起的前尘往事竟是一场百转千回极度可笑的戏剧,走开几步像是闲话家常,“皇叔貌恭端肃,多年来府中无有美女侍妾,并非纵情声色犬马之人,岂有冷落新婚妻子见异思迁的道理?那么当年在梅龙镇,皇叔对凤姐的种种靠近……”他真的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够了!”宁王嫌恶地扬起衣袖转身,像是要挥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强纳新寡大肆取乐惹得六宫怨怼,兴建豹房宫里宫外流言纷纷,如今国破山河庙堂倾覆,你却还在此与本王论起家长里短,真是可笑至极!最多三日,如果你还没有决断的话,瓦剌大军就会长驱直入,那么本王驻在居庸关附近的藩兵将会誓死保卫京城!”他眯眼冷笑轻蔑勾唇,那是最无情的弧度,“只不过,他们将会知道你是因为贪恋皇位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陷他们危难而不管,到时候,本王可无法担保你和你的皇位安然无恙,孰轻孰重你最好掂量清楚,告退了!”
这样长的婚姻岁月,他不是不知情为何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朱厚照的所谓深情,就是对叔叔的女人怀有不轨之心,身为人君尊严何存?纲常何在?这不是无耻妄想是什么?
金玉其外,华而不实,他就要取而代之了,一种漫步云端的得意痛快无法用言辞来形容,被喜悦盈满的心脏蓦然掺杂一丝玩味的怅惘,朱厚照啊,如今内外夹击臣民浮动人心不稳,你却一筹莫展宥于情殇,你这样的无能狭隘,还配做朱姓后裔,配做太祖皇上的子孙么?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你真是丢得一点儿也不冤!
清凉如水的月华照彻寒夜,太和殿外的城楼静谧无声,城楼下方的青砖宫道笔直贯向百丈外的雁翅楼城门,巡守的侍卫值夜的内监换了一拨又一拨,亘古不变地为臣服皇家驱使,可旁逸斜出的枝叶干枯又茂盛,颇有一种预感大势已去前的热烈盛放,仿佛要拼尽全力为这个即将而去的深秋留下一抹苍翠的倔强。
高处不胜寒,凛冽秋风刮起朱厚照外罩龙袍的一角,隔着星月交辉之处远远望去,刺绣的蟠龙飞天龙目怒而圆瞠,一瞬间就要冲出红尘万丈,斯龙被困头顶青天,疾风劲草烈火真金,哪怕面前的城墙是万仞绝壁,他也绝不后退一步!
万春亭灯火未息,一道乳白色身影抬腿支坐在栏杆旁,百无聊赖地剥着淮南进贡来存放许久的蜜橘,不懂睇了一眼朱厚照阴霾罩顶的身形,语气淡淡的不似疑问而是感叹,“好一出荆轲刺秦图穷匕见,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或许,皇叔只是被瓦剌提出的条件迷惑而一时糊涂……”朱厚照背对着不懂挨着圆桌坐下身来,手掌握着冰冷的茶杯,微垂的眼睫下方遮掩着深不见底的汹涌波澜。
“咳咳!”不懂猛地捂胸咳嗽起来,也不知是被橘子的酸涩还是朱厚照的回话呛到了,他弹跳而起快步绕到朱厚照面前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是我教的学生吗?是疯了还是傻了?早在江南的时候,我就看出来这家伙尖嘴猴腮的是个没义气的相,你不会到现在还觉得他对你有什么叔侄感情吧?”
“那老师可能真的是眼明心亮。”朱厚照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几分失望和疑惑,“可是这些年来,江西几任巡抚从未向朕奏报过有关南昌的风吹草动,朕真的是想不通了。”
“就是看不出问题才可能越有问题啊!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懂不懂?宁王他那么有钱,江西的官员不知道拿了他多少好处,鬼才肯奏报给你听啊!”何况巡抚奏报往往先入内阁,都察院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总是先把折子拿给杨廷和,落到他手上的寥寥无几,就更别提朱厚照了,“对了,我听洛亦说起贵州有位叫做孙燧的按察使做得不错,治理当地贪官很有一套,不如就像王守仁那样,给他也封个什么右佥都御史,调到江西去做巡抚好了。”
“嗯,就按你说的办吧。”朱厚照的心脏就跟烈火烹油往锅里煎了,哪还有心情顾及这些,有些乏力地摆了摆手,“不管宁王因何以下犯上,他现在终于找到机会拉我下马,瓦剌陈兵边关以三天为限让朕交出皇位,当今朝廷中大臣们固然还算忠心于我,但生死危亡之际又有几人能够毫无私心?抛开这些不谈,现在京城里的百姓受他蒙蔽颇深,全都拥护他。”
“不会啊,起码还有我,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不懂舒眉微笑,双手撑案定定地望着他,“只是有一样,你不能再看着阿珩的面子对宁王心慈手软,否则这次真的要出大问题。”
朱厚照目光微顿,按压心头剧痛,迅速攒起一抹信任的光亮,“好,我听你的,那么眼下的燃眉之急还该怎么解决?”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瓦剌这些年是一直骚扰我们的边境没错,只是没有构成太大的威胁,这次他们蓄谋已久打到紫荆关占了很大的便宜,所以才打算一举打垮我们。但是按照宁王跟老可汗的说法,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对于瓦剌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瓦剌一旦南下他们就会后方空虚,鞑靼和兀良哈很有可能趁虚而入,腹背受敌历来就是兵家大忌,要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可不比跟咱们的浅呢,所以,老可汗翁郭楚其实未必愿意跟咱们对战到底。”
“不错。”朱厚照了然点头,“是哈撒丧心病狂,非要与我们缠斗不可。”
“哈撒的确是丧心病狂,我看他跟他兄弟们也没有多好的感情啊,整日叫嚷着为他哥报仇。托齐是个不错的人,的确是可惜了……”不懂哀哀轻叹了句,转而撑起下颚思索道,“瓦剌人民很支持这位大王子,所以才对我们如此仇恨,很多看起来千头万绪的麻烦其实只要找到引起灾祸的那根线头就可以迎刃而解,瓦剌要说法,那我们给他们说法就是,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找到杀害托齐的真凶!”
“可是还有两天不到的时间,查清此案谈何容易啊?”
“两天时间是不多,但是咱们朝中不是有位大明包青天吗?”不懂眼中闪过灼热的光芒,尽管心里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还是要在这四面楚歌之时抱有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希冀,“你放心,我已经拉着洛亦在案发现场找到一些线索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再精妙的行凶现场都不可能不留下作案痕迹,何况这真凶并不难找,只是需要证据而已。”
朱厚照不动声色默默思量,修长的指尖轻敲着桌案,刹那间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温宁与痞戾、敦厚与狡诈的界限从未分明,御花园内秋风乍起,他的喃喃嗓音被风吹得有些细碎,仍是一字一句清晰地贯入一旁不懂的耳。
“真凶是他,也只能是他,太傅,朕要真凶,一定是他。”
“皇上你说什么?”不懂听来心房大跳,他发誓,这是他见过最可怕的眼神,幽深又空茫。
“朕的意思是说,那日国宴,宁王就在现场,他武艺高强……”
不懂闻言一愣,原本的喜色瞬间而收,仔细盯了朱厚照半天最后双手握上他肌肉结实的肩膀,心道是不是自己给他带偏了啊?有些语重心长地叹息:“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毕竟他是曾经帮过你的叔叔,他现在这么逼你这事换了谁也没办法接受,我是看你对阿珩太好了,担心你这次在关键时刻犯糊涂,才让你不要对宁王保留情面。但是,这公私分明是一回事,蓄谋栽赃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信我的本事,凭借正大光明的手段一样可以打败他的!”
朱厚照徐徐笑了,有些无奈也有些短促,抬眼又是温厚澄澈的目光,“朕只是心里着急,所以跟你开个玩笑,既然你说这真凶不难找,那就放开手去做吧,不论输赢,我们总在一起。”
“好。”不懂嘿嘿一笑,如在书院打球那样与他击了个掌,尽管心底余悸并未完全放下。
月色渐深,从御花园的花叶缝隙间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光斑,透过万春亭的帘幕在地上形成淡淡的黑白水墨,光辉灿烂的地方必有阴影随之而来,不懂转身而去,上次朱厚照不听他的劝阻将无休关进大牢还历历在目,他就怕了什么所谓“君王之道”几个字。
三日之期的退兵条件很快遍晓京城,紫禁城里维持着拥护皇统绝不妥协这样表面的风平浪静,民间渐渐涌现出种种不同风潮,恪守三纲支持正统的、权衡利弊能者居之的、隔岸观火做墙头草的,一时间物议沸腾飞短流长。
自从宁王晚间从宫里回来,娄玉珩就能想到未来两个晚上一定很难熬。
平心而论,这个计划接近完美,她站在宁王的角度思考很久也想不到比这更加周全的方案,既能在皇城兵不血刃又能名正言顺,只要听不到远方的啼哭,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也正因为这份过于稳妥的平静,这暂时的等待就显得格外焦虑而漫长。
窗外无月,残星几点也被淅淅沥沥的细雨淹没了,是个寻常的深秋雨夜。毓秀堂的幔帐被渗透而来的凉风吹得微微掀起,帐外有一对红烛的火焰一跳一跳的,晃得人眼睛有些发涩,娄玉珩缓缓承受着身上之人的浪潮迭起的动,她敏锐地发觉他心绪游离了,宁王动着胯,抿着唇,眼神却涣散着不在她脸上,她也逐渐分神了,怎么也给不出动情悦纳的感觉,直到他猝不及防地扬起下颌释放了,她才跟着发出一声类似愉悦的哼叫。
可不知不觉,她还是盯着刺目的烛焰流下一滴泪珠。
男女之间的交融就是如此简单,对于宁王而言,情欲,只是他无边欲望中的一种吧。
“怎么流泪了?”须臾,宁王慵懒而满足地翻身下来探究地看着她,抚着她的泪痕轻声问。
“我是看那对蜡烛看得有些久了,眼睛有点酸。”娄玉珩低头搂紧他肩膀,避开他伤处。
“蜡烛……”宁王侧头看了一眼燃得只剩下矮矮一截的红影,不由得若有所思,心头蓦然浮起一丝不堪回首的愧然感伤,怜爱地抚摸她散乱的鬓发用指尖梳理着,“据说在六朝时民间就用龙凤花烛来作为新婚洞房之用,分别用盘龙戏珠和凤穿牡丹代表着龙凤呈祥,也是白头偕老的寓意,到了皇室反而是除了帝后大婚都不能用的了。当年你我成婚时间仓促,这些琐事我也没有过问,遗憾的是合卺之礼也没有完成,让你在嫁过来时受了不小的委屈。”
“这些事本王没有忘,也不会忘,等到业已功成的那日,我一定会晓谕礼部,从太和殿到坤宁宫补给你一场令世人瞩目的盛大婚礼。”
说是委屈,其实这些年也忘怀了,娄玉珩没想到宁王还是深以为憾,可是宁王这样柔情蜜意的承诺,与其说是给她的听的,不如是讲给他自己听的。也许是这次距离目标很接近,她也无法对他的兴奋感同身受,只期待着不要再发生什么变数。
“好,只要是你给的,我什么都愿意承受。”她点点头,嗓音异常轻柔。
越是到了这样的时刻,她就越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或者保持沉默,即便并不热衷于这样心不在焉的行房,也只能陪他尽欢消磨时间。至于乾清宫那片人群山海,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与宁王的爱情,那将是——离经叛道。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紫禁城上空泛起一片鱼肚白,三日之期到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朱阙大街上一阵骚动,长街两旁的商铺纷纷关上门板,行人匆匆往家里赶,瓦剌两千名仪仗兵驻扎在门外,五城兵马司和禁军的巡逻队来回穿梭着,哈撒与太师带着一支卫队武士来到午门之下,骑在马背上望见众多内监抬着一副明黄肩舆,左右各是洛亦和巫大勇,还有跟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宁王。
“明皇,你考虑得清楚了么?我提出的两件事,你办得怎么样了?”哈撒头佩虎皮圆盔,一身灰黑色貂裘部落戎装,身上明晃晃地挎着佩刀,面色异常严峻。
“我们已经有头绪了,相信不久就能够水落石出,只是目前还缺少证据。”朱厚照不慌不忙地撩开轿帘,神色依旧淡定,“不过你说的第二件事,如果朕要下台,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朕绝对不会犹豫。只不过凶手的身份至关紧要,恐怕要查出来才能解决你的第二个条件。”
“我没有时间听你啰啰嗦嗦!”哈撒面色一变,厉声呵斥,“如果你要是不下台的话,那我们就没有和谈的必要,就只好兵戎相见了!”
忽然,不远处响起急促马蹄声,踩在宫道上格外清脆,一道黄白交加的身影翻了个跟斗来到众人眼前,不懂落至哈撒面前站定,扬眉笑道:“说走就走啊?难道你不想查出杀害你大哥的凶手是谁了么?不过我已经找到这个人了,我会派人把他交给你们的大汗来定夺呢。”
哈撒皱紧双眉,不欲再跟不懂对话,身后的老太师却高声疑问:“你说什么?你找到杀害我们王子的凶手了?”
“没错!这可是你们瓦剌人最受人爱戴的王子啊,撇开与我们大明是战是和不谈,难道你们不想查出元凶为他报仇么?”不懂挑动着眉头,极具诱惑地看向老太师,老太师是翁郭楚的亲信老臣,在瓦剌部落拥有非凡的声望和地位,他正是捕捉到这一点。
在场之人的好奇和疑心被最大程度地勾了出来,哈撒纵有百般不情愿,还是跟着一心探寻真相的老太师向御花园而去了。
……
彼时一辆绿棚红顶马车从宁王府走街过市,飞快驶向紫禁城西侧的隆宗门,昨夜宁王独自歇在书房,娄玉珩睁眼到天亮,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这场布局可能存在的问题。如今宁王府的人个个绷着一根拉紧的弦,她不知道一个壮志难酬的男人跟她往后的相处跟能有多少真实欢愉可言,亦不知道在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恼恨交加时还有多少耐心。
如果这次不能一击即中,别说宁王反应会如何,就是她,也快被这种日子逼到绝路了。
马车来到隆宗门,娄玉珩亮出象牙令牌,在臧贤派出的两个小太监带领下一路往里走,并在路过御花园时示意苏沐分头行事,太后的居所仁寿宫入目是一座覆绿琉璃瓦黄棚大殿,左右各为含清斋和延寿堂,汉白玉雕栏后方的园林禅意幽远,大量的松柏间有银杏、白兰、翠竹点缀临溪亭周围,令人陡然生出一股超脱世俗的敬慕之感。
清晨的阳光格外清透耀眼,透过仁寿宫椀菱花槅扇窗形成数道金灿灿的剪影,张太后斜卧在赤木金莲檀木塌上,银鬓斑白的蓬松长发用一支黑檀凤尾缀东珠簪子挽着,满室的佛教熏香亦掩盖不了后宫主母的高华气韵,疲倦的目光打量着落在伏叩在地的娄玉珩身上。
“就算是佛寺,也免不了是个食人间烟火的地方,何况是这仁寿宫呢?”手上捻动着娄玉珩堪堪奉上来的经普陀寺住持开过光的凤眼菩提佛珠,张太后嘴角的笑意有些稀薄,“哀家这些日子,耳朵里是落了些不少风言风语,一会儿说瓦剌人要打进来了,一会儿传宫里要变天了,更有甚者,说百官要拥护宁王要当皇帝了,呵呵,真是令人胆战心惊呐……”
“太后恕罪!”娄玉珩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也想不到流言会传到终日避世的仁寿宫,惶恐得一拜再拜,“臣妾与宁王在南昌生活多年,只懂得陪伴王爷花前月下,因瓦剌犯边才被急召回京,说百官拥护王爷称帝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皆是些不懂规矩的小人以讹传讹罢了。况且,臣妾说句直言犯上的话,如今王爷府中只有臣妾一位王妃,试问世间君王能有几位如先帝那般只钟爱太后一人的?臣妾与王爷绝无非分之想,还请太后明鉴。”
她巧言分辩,说着真假掺半的话,只希望能以情来打动张太后。
“不错。”张太后听了这话神情松弛许多,似沉湎于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对我的情意,是我用一生也无法回报他的,我也无法将这份感情倾注在照儿身上,唯有日夜为先帝焚香祝祷,只盼着有一日能够与他相见。”顿一顿,看向娄玉珩的目光含了和蔼的笑意,“当年哀家不忍见韩芸儿受痴情苦,险些错点鸳鸯,没想到成全了你和宁王,也算是为积德了。按辈分来讲哀家是你皇嫂,但哀家看你更像是女儿的年纪,知书达理,模样又标致,难怪宁王这样宠你,你们两个夫妻一体,你必然事事要为他考虑,那么今日你特地来找哀家,是有什么所求吗?”
张太后语气柔和,但细听仍掺杂了一丝疏离而微妙的意味。娄玉珩心知这是一次不能放过的机会,眼中晕开一层泪花,情态更加楚楚可怜,“臣妾身为宗室女眷,本不该沾染国事,但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臣妾既为大明子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明走向分崩离析。瓦剌意图我朝疆土已久,这次更是纠集数十万大军倾巢来犯,而我朝中文风炽盛已久,可用良将实在不多,如今两军仍在紫荆关对峙僵持着,倘若真有什么万一的不测,相信太后也不愿万里江山断送在当今皇上手里吧?”
“宁王妃,你这是存心不让哀家落得清净啊……”张太后哀哀叹息着,娄玉珩悄然松了口气,她就知道,张太后就算再不愿插手政事,放任朱厚照由着性子治理天下,顶着群臣的压力敕建豹房也好,打破六宫平衡专宠刘碧禾也罢,一直都是作壁上观。可是到了唇亡齿寒的时刻,还是要拖着病驱挺身而出,否则,她还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弘治皇帝呢?
娄玉珩抿唇颔首,掩去眸底无声无息的笑意。
众人聚首在倚翠湖附近的钦安殿水榭中央,这里是托齐被杀的第一现场,自案发那日起一天十二时辰轮流派人保护,不懂眉飞色舞地梳理线索。
“首先是第一个疑点,那晚在场的大家都是有目共睹,托齐王子死的时候的背后插着一把镖,而在古琴下方的地毯干干净净,试问他如果是被镖射中,一定会有血溅出来,地上怎么会一点儿血迹也没有呢?”
“第二,请看托齐王子身亡时身上穿的衬衣,看清楚啊,血居然是黑色的!就算飞镖上的毒再厉害,但是当利器戳穿肉体的一刹那,一定会有红色的鲜血流出来,可结果呢?衬衣上的血全部都是黑色的,那也就是说,王子在中镖之前,就已经中毒死了!”
“那天晚上,我们听到王子叫了一声,紧接着舞姬全部散开,再接着就看到王子躺在地上了。可是很奇怪的是,他倒地是瞬间是用他的右手捂着左手,而我确实在查验之后在他的无名指上发现一个小小的针孔,这针孔才是他中毒的地方呢!”
“就算是吧!这个毒见血封喉,王子中毒之后就瞬间毙命,那也不可能没人看见凶手!”太师听懂了大部分的话,却仍是有些云里雾里。
“因为凶手根本就不需要亲自下手啊,托齐王子就自动自觉地杀死了自己……”不懂勾唇轻笑,眼神变得沉肃,有的人陷入天大的惶惑,而有的人已经接近真相,站在对面的哈撒脸色难看得几乎滴出墨汁来,不懂猛然揭开古琴上的纱布,琴弦下方一根细小钢针赫然闪烁着银光出现在众人眼前,“凶手布的这个局真是巧妙,高山流水前半段的调子比较低,所以托齐从来碰过这根高音弦,弹到后半段的时候舞姬才围了上来,而此时刚好弹到高音,他的手指就扎到这淬了毒的针尖上,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中镖而死,真是好毒的计策啊!”
“凶手究竟是谁?”老太师的耐心有些被耗尽,伸指发出大呼。
“当然是对曲子旋律熟悉,又对瓦剌歌舞编排非常熟悉的人,不过,也不能称之为人了。”不懂冷冷一笑环视周遭,“为了王位,为了权力,残杀自己手足兄弟的家伙,还配称为人么?不知道我有没有说错啊?哈、撒、王、子!”一字一顿,奋力指向对面目露凶光之人,众人千姿百态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哈撒额头有数道青筋凸起,春桃的瞳孔沁了血色的红,恨不得将面前喋喋不休之人撕个粉身碎骨,紧抿薄唇犹自强作镇定,“太傅,你这个故事讲得很动听啊,但是你无凭无据,只靠你的一腔臆断和一张利嘴,就公然污蔑本王子弑兄夺权,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无凭无据?”不懂扬头扫了一圈众人,目光落在那抹夹在洛亦和巫大勇之间的淡金色身影时凌然一顿,“在场之人包括瓦剌的太师都能给我们做个见证,那就是托齐王子根本就不是死于飞镖,那为何还会有一根毒镖插在他的背上呢?这不是混淆视听又是什么?不过……”不懂的视线突然钉死在露出紧张之色的哈撒脸上,“这个布局设计得如此精妙,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未必想得出来,我猜凭你一个人也未必办得到吧?不如把你的军师交代出来,就能把这件事推个一五二六了?”
朱厚照冷冷看向站在一旁的宁王,宁王亦毫无畏惧地看了回去,只是紧蹙的眉宇间掩埋着深深的不安,此事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超出他的设想,京城百姓的请愿根本不足以推翻这道宫墙,何况不懂在民间的声望依旧不可撼动,而他亦没有料到那些拿了他好处的六部阁臣竟然如此陈旧迂腐,宁愿看着战事发生也不愿所谓的正统皇帝下台!
难道他们真的不怕流血不怕死么?不!他们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而已!
哈撒一阵晕头转向,脑子里嗡嗡的没有一丝缝隙,此时老太师怀疑的目光投射过来,令他在顷刻间清醒,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设计谋害大哥本来就不可能取得父汗原谅,但若是伙同大明藩王祸乱内政更是万死莫赎!沉思须臾死死看向不懂,哈撒忽然爆发出一阵接近凄厉的狂笑,“可笑,真的可笑!本王子根本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个作案现场被你们日夜把控,谁知道这古琴上的针是哪来的?说我王兄手上有什么针孔就更加荒谬,本王子从未对允许你们接近尸体,结果你不打自招擅自潜入我们使团内部开棺验尸,谁知道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宁王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这个哈撒还不算是草包。
可是眼下怎么办?若是藩兵伙同哈撒大军合力攻入京城逼迫朱厚照滚下皇位应无问题,但是面对这些誓死不降的老顽固,他总不能真的将他们全部诛杀殆尽吧?若是不懂煽动全城百姓无论老弱妇孺保卫家园,他又如何对那些手无寸铁的大明子民赶尽杀绝?
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做,身为朱姓子孙,勾结外族数典忘祖实在是太大的掣肘!
哈撒倒打一把这一手让不懂吃了个哑巴亏,正欲开口再辩,哈撒猛地抽出腰间佩刀指了过去,“太傅大人,你要弄清楚一件事,至今为止本王子和王兄都是前来你们大明议和的使节,你们先是谋杀我王兄在前,设计栽赃本王子在后,这才是你们中原的一箭双雕之策,你们如此欺人太甚,事到如今我们双方已经完全没有和谈的余地。”喋血嗜杀的目光从宁王扫到朱厚照脸上,“成吉思汗的子孙绝不受你们这些明狗欺侮要挟,你们好自为之!”
“太傅,退下!”见不懂心有不甘准备上马去拦,朱厚照连忙出声喝止,即便真的要打,他们也不能在大明皇宫里对哈撒下手,突破两国交战的底线。
瓦剌使团一行离开,众人脸上皆漫上一层无法缓解的寒霜,仿佛已经能够听到来自北方的马蹄如雷声混合着震天喊杀声,这忠君护国是臣子本分,可是面对国家危亡的生死一线,内心不是没有惶恐悲凉的。
洛亦与巫大勇无声对视,两人视线不约而同落在身侧那抹热烈明金一色上,杨一清长叹一声,来到朱厚照驾下谏言道:“皇上,看来此战是非打不可了,如今紫荆关的兵将因议和之事调整数日,应该可以再抵挡一段时日,只是我朝中休兵已久,实在没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可用,权宜之计,不如让宁王殿下带兵出征,或许能够出奇制胜啊。”
站在身后的几名御史皆点头表示可行,宁王心中微喜,这个杨一清还真个有恩必报的实诚人,想当年他看在李东阳的面子上向朱厚照举荐杨一清去平安化王之乱,又配合张永诛杀刘瑾,杨一清就屡屡替他在御前进言,倘若这次真的能够拿到天下兵马大权挥师前往瓦剌,那么眼前的失败就会迎来新的柳暗花明,朱厚照的皇权将会彻底被掏空!
不懂太阳穴直突突,眼眶有些潮湿的黏腻,他内心并不愿意将托齐王子的真正死因公之于众,这不仅是大明皇室的耻辱,也是宁王自身无法挽回的危局,他相信朱厚照不是真的想对他皇叔痛下死手的……可是如果真的被宁王拿到天下兵马大权,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他疲惫地看了一眼仿佛孤立无援的朱厚照,耳边充斥着种种不可思议的附和声,连日来奔波于搜证查案和安抚人心的殚精竭虑,快要让他支撑不下去了。
沉默良久,他终于忍无可忍,箭步窜到杨一清几人面前厉声道:“你们几个到底是忠臣蒙了眼还是奸臣不要脸啊?托齐王子的死从头到尾就是宁王的阴谋,就是他主使哈撒杀了王子,哈撒便成为新的瓦剌继承人,顺手哈撒再帮宁王要挟当今皇上退位,然后哈撒成为可汗宁王成为皇帝,宁王再割三五七尺地给……”
“放肆!”宁王骤然厉声怒喝,淑美之姿震颤不已,哪容得不懂再讲下去,“当晚御花园国宴人人都是见证,瓦剌王子的死根本就是个未解谜团,你攀咬哈撒挑起两国战乱本王可以不管,但是你信口雌黄污蔑本王就别怪本王对你不客气!”冷冷哼了一声,抬眼看向御座上的朱厚照,“太傅信口开河,难道皇上要坐视不理吗?”
“皇上,王爷乃当世侠王,就算哈撒王子狗急跳墙那也不能说是王爷的过错,太傅一向心直口快,想必也不是有意的,还请皇上不要责罚二人。”见此情状,洛亦连忙调和道。
“如今战事紧迫,不是窝里斗的时候,还请太傅和王爷以大局为重。”巫大勇跟着开口。
朱厚照勉力一笑,几乎要把银牙咬碎了,他从未想过做皇帝竟然能窝囊到这个地步,明明宁王已经将他逼得无路可退,可是全天下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他拿下逆贼,他喘匀了呼吸缓缓道:“诸位爱卿的话不无道理,宁王藩兵布置在居庸关之外,的确是可以用来对付瓦剌的强悍力量,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藩王领兵出关一去不复返,那谁来担负这个责任呢?”
众人皆沉默了,他们的确无法替宁王担保跟皇帝保证万无一失,只是军中不能没有主帅,看了看面前灰头土脸的太傅好像也不是个上策。气氛陷入僵滞,忽然倚翠湖畔响起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裙裾摩擦声,一行声势浩大的宫婢内监簇拥着身着银紫色鹤纹锦裳的后宫之主快步行来,左右各由贴身嬷嬷和一位美貌妇人悉心搀扶着,待那明黄仪仗来到近前,众臣脸色剧变纷纷屈身伏拜:“臣等拜见太后娘娘,太后万寿安康!”
是太后!怎么会是太后?宁王跪在前方疑惑不已,掀起眼皮看到娄玉珩肃容垂手立在一旁,宛若一个身经百战平六宫事的女官,心中隐约有了揣测。
朱厚照猛吃一惊,怔忪半天才确认眼前来人,忍耐着复杂心绪撩开龙袍下摆行了一礼。
“诸位都免礼吧。”张太后被娄玉珩搀扶着坐在原本宴席的宽大座椅上,恬淡平和的脸上笼罩着阴郁忧愁,“你们这些肱股之臣都是皇室的左膀右臂,当中还有不少辅佐先帝安邦定国的老臣,应该知晓哀家是一向恪守后宫妇德不问政事的,只是眼前我们大明王朝即将面临大的危难,哀家就不得不出来说句话了。”转而扬眉看向脸色凝重的朱厚照,“照儿,哀家听闻昔年四王作乱时,宁王是帮你除了郑王出过力的,听说他以不足三万之军降服郑王五万大军并取其首级,可谓是智勇双全,这次挂帅出征瓦剌,想必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朱厚照目光如银剑一闪,不由得看向敛眉不语的娄玉珩,娄玉珩却躲闪着别开他的注视,原本就冷冽僵硬的心脏又凉了半截,抑制住冰寒齿冷,咬牙回道:“母后潜心礼佛,实在不适宜参与这军国大事,宁王皇叔固然是英勇善战,但是这藩王带兵……”
“哀家明白你的顾虑,但是还有更好的良策吗?如今大敌当前,边境的百姓将士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哀家就算是为他们念经超度恐怕都忙不过来,现今这么危险的时候,应该将那些墨守成规的规矩都收起来,唯有通权达变,才是最好的取胜之道吧?”
“母后,兹事体大……”群臣有了骚动,朱厚照颤声着回话,几乎压抑到崩溃了。
“太后所言极是!”娄玉珩心狠一横抛开心底所有纠结,屏息凝神冷静跪于张太后膝前,朗朗开口道:“臣妾身为王爷宠妃,沙场上刀枪无眼,自不愿王爷以身犯险,但是为了我朝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免受外族践踏,妾身与王爷既然享受天家恩德,那么拯救黎民苍生就责无旁贷!唯有征战沙场血战瓦剌,才能报答皇上与太后天恩!”
言罢扫视一眼露出赞许之色的文武大臣,以真挚动人的目光仰头看向张太后,“太后气度超然令人敬服,若是王爷领兵出战,臣妾愿意入宫侍奉太后左后,直至王爷得胜还朝!”
一个响头重重磕在地上,“恳求皇上允准宁王出征”的嗓音一浪高过一浪,朱厚照攥紧双拳闭了闭眼,点头答应的刹那,心底瞬间燃烧起一片荒芜如死灰的悲凉。
阿珩啊,你真的是太狠心了!
身上扛着梦寐以求的御令,天下兵马可由他调动,宁王心口微僵,本该大喜过望的情绪被纷乱如麻所代替,怔忪间,娄玉珩弯起唇角向他投来一记眼神,隐忍且安定,深情且无悔。
斩断后顾,自困囹圄,这是她竭尽所能为他做的事了。
多情总被无情苦,宁王压下喉头哽塞深深回望她,玉珩,我朱宸濠何德何能娶你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