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岁尾春意迟
又一场冬寒来袭,王府庭院中光秃秃的枝丫被雪包裹覆盖着,平添了一丝温柔与安详。娄玉珩懒懒地斜倚在床榻上看书,读到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有些遗憾无法出门踏雪寻梅,只能抬头看一眼插在瓷瓶中苏沐每日为她折来的新梅,散发着清冽而缱绻的味道。
她自认为身体底子不算差,苏醒过来后一碗不落地饮下苏沐端来的驱寒汤药,但在房里躺了三五日还是乏累得很,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偶尔还见到苏沐欲言又止的神情和转身离去时的低微叹息。
“苏沐,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见苏沐修剪着梅枝有些走神,娄玉珩突然唤住她的动作。
“心事?”苏沐想到宁王事前嘱咐,心里“咯噔”一声,随即和缓微笑,“小姐怎么这么问啊,苏沐哪有什么心事,就是小姐病了这几天,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哎!”娄玉珩听了也是一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浑身虚得很,半点力气都没有。”
苏沐略略思索了下,道:“大夫说,小姐中了元末王室秘制的十香软筋散,听王爷讲起,这是西域番僧进献来的一种奇毒,药性可使人全身酸软,连江湖高手的内力都能化掉,好在小姐所中剂量不多,想来再休息一段时间也就无事了。”
“好吧,只希望别留下什么病根就好。”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苏沐心头一紧,极是用力地握了下娄玉珩冰凉的手,下一刻生怕她觉出什么端倪来,生生逼回眼底潮润。
她怅然转首,心里闷闷的想哭。
她哪里想跟娄玉珩有所隐瞒,只是眼见着小姐跟王爷越来越一条心,实在不愿小姐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被那层疑似终生无孕的阴霾笼罩。
况且那大夫的话还留有余地,也许,真的会有奇迹的降临呢?
煦暖的日光打在琉璃似的冰雪上,折射而来的明光穿过通透的窗纸,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令人呵欠欲睡。娄玉珩用过午膳后又耐不住倦意缩回被窝,约么睡了一个多时辰,朦胧中听到了不同于寻常婢女的脚步声,悠悠醒转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充满怜惜和关怀的韶龄姣颜。
应籽言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秀挺的长眉落寞地蹙着,表现出了她前所未有的得体,在苏沐的搀扶下,娄玉珩缓缓坐起身来,瞧着对方闪烁的眼神,紧抿的唇,便风趣一笑,“籽言,你很少这样安静的,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刘瑾这个王八蛋!”应籽言咬牙嗤骂,白皙的脸蛋生生涨出两团红晕,娄玉珩见她红了眼眶,心中也是一暖,抬手抚了下她的手臂,“你别气,王爷都说了,这事原本就是一场误会,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那你也太好性了,阿珩,你可是宁王的人,你是堂堂宁王妃啊!哪能忍受这些狗奴才的□□啊?”应籽言恼得直冒火,两厢静默下,却只能无奈抱臂,“算了算了,宁王他大人有大量,这份胸襟我算是佩服,要是换了我,非把那死奴才扒了皮才能解恨!”
见应籽言还要拉着娄玉珩絮叨,站在一旁的苏沐犹自提醒道:“王妃,皇上和太傅大人来看您了,这会儿在外面跟王爷讲话呢,奴婢来服侍王妃更衣见驾吧。”
“什么?皇上来了?”娄玉珩猛地坐直了身子,“六部那些大臣本来就闹着不上朝,宫里宫外流言纷纷,皇上却在这个时候擅自离宫,难道不怕招来朝野非议吗?”刘瑾手下的人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害她吃了这样大的苦头,她虽然一早就预感到朱厚照不会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却没想到他会以天子之尊驾临王府!
能劳驾皇上亲自替人出头,看来,这个刘瑾在内宫中的地位真不是盖的呵!
“阿珩,你别是病傻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皇上操心他的事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上他舍不得处置刘瑾,怎么说也得亲自来给你个交代吧?”应籽言努了努嘴,随即一脸崇敬地望着娄玉珩,好似被她散发出来的活菩萨一样的光芒晃到了眼睛。
娄玉珩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很快换了一身纹样简单的紫丁香回纹锦裳,双肩拢了件云白色狍毛披帛,细腻风毛衬托下的脸庞肤光似雪,顾盼之间仪静体闲。不多时,外面响起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几名手捧五色锦匣的宫婢鱼贯走了进来,里面盛着宫中御药房特供的冬虫夏草、山参灵芝、天山雪莲、石蛙雪蛤等名贵补药。
得了消息的朱厚照大步跨过门槛,着一身淡紫色宽衽赤金常服,周身流露出一股世家公子的雅清气韵,头顶一尊玲珑精致的紫金红玉冠,左右攒珠的浅褐色发带长长垂下,更由于步伐匆匆,衣摆间环佩相击,珠玉脆响,赫然昭示着尊贵无匹的威仪权重。一股冷风窜入内间,娄玉珩远远见了便要起身问安,朱厚照连忙抬手止住动作,下意识地想要挨着她身旁坐下,却不得不顾念着身份之别在床榻数歩开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时间,他有些不敢直视她的脸,闷窒的心情却在瞥到她身上衣衫颜色时得到一丝微妙的舒畅。
直到紧随其后的宁王和不懂来到他身侧站定,朱厚照才敢抬眼,只见娄玉珩抱着暖炉倚靠在软枕上,微圆的脸蛋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几乎与披肩上的纯白绒毛融为一体,纤细的脖颈掩映在披帛丝带打成的结扣里面,只教人觉得情态疏冷,意态清怜。
“阿珩,这次的事,是朕对不住你,是朕疏忽,没能约束好宫人,那几个跑到宫外撒野的奴才已经被朕处决了,朕还下旨彻查宫闱,整顿宫纪,保证绝不再有水牢这样滥用私刑的肮脏之地。”他絮絮说了几句,又有些艰难地启齿,“另外,那几个奴才打着献媚朕的幌子来到民间强抢民女,实在可恨至极!朕……并没有这样龌龊不堪的念头。”
这话讲得低微,又实在突兀,好像前面都是铺垫,最后这句才是他的重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懂轻晃了下手臂,推了下他的肩膀,宁王则是趁着众人不注意有些不耐烦地别过头去,心底只有冷冷的不屑,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想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么?
见朱厚照这样谨慎小心,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娄玉珩一时也是有些不安,漫漫回应道:“紫禁城内宫人内监无数,总会有那么几个不成体统的,别说是皇上,就算是刘总管自己,也无法一一管得过来啊。皇上为了此等小事,不顾国事繁忙,天寒地冻地跑到宫外,若是耽搁了朝政要务,那玉珩可就无地自容了。”
她淡淡微笑时,恰似新月生晕,柔情绰态,令人情难自持。
见她伤成这样,还如此体谅自己,朱厚照的眼中浮现几缕苦涩难言的悲悯和若隐若现的怜惜,似梦呓般轻声呢喃:“记得在梅龙镇的时候,我习武受伤,是你替我抓药煎药,不分昼夜地照顾我,如今你这样病着,我却……”
宁王悄然转首,面色一僵,娄玉珩同样唇瓣微张,不知如何措辞接话。
这都哪跟哪啊?不懂冷不防地瞥了一眼宁王茄子一样的脸色,连他都觉得这朱厚照讲话是愈发不着调。他微微咳嗽一声:“皇上,您这样讲的话那臣可就得说道说道了,您受伤用的草药和膏药是阿珩买来的没错,白天的时候也替你在凤姐那里揽了不少活儿,但她晚上什么时候照顾你了?难道不是你深更半夜的喊痛,臣去替您换的药吗?”
“就是!还有啊,有一回皇上肩膀受了伤,还是我替您擦的药酒呢!”应籽言听了,也邀功似地凑到了朱厚照跟前。
朱厚照垂眸一笑,略显僵滞的气氛得到缓解,娄玉珩适时劝道:“太傅说得对,皇上流落民间的时候,大家对你的照顾都是一样的,当然,皇上对玉珩的关心,玉珩也铭记在心。这次的事,皇上既已处置作恶之人,一定能给内廷一个警醒,那皇上就无须再迁怒刘总管,刘总管毕竟执掌府库多年,替皇上分忧解劳,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皇上还是要顾全大局才是啊。”
“阿珩……”朱厚照感动得几乎泫然,下意识地回眸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宁王,宁王已然换上一副无话可说的神情,淡淡道:“既然王妃都这样说了,那此事也算是揭过,就请皇上不必再放在心上了。”
尽管察觉到宁王的言不由衷,他还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只要娄玉珩肯听他的解释,其他的事都显得没那么重要。
冬日的天色很快晦暗下来,蔺长安和江彬等人在外面等得有些焦急,朱厚照依依不舍地向娄玉珩道了别,临走时,不懂默默向娄玉珩投去一个感念的眼神,他虽然不满应籽言口无遮掩地把什么话都跟娄玉珩讲,但真的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安邦定朝的提议时,他还是有那么一丝钦佩和感激。
宁王将一行人送至府外,数十名御林军如雕塑般站在风雪之中,明黄色的鸾轿行在前方,应籽言跟着不懂踏上后面一辆分道前往太傅府的墨绿色大马车,一进马车,应籽言就敞开了脾气:“记得大伙儿在书院蹴鞠,之前都跟闷葫芦似的朱正跟咱们玩得最开心了,平时他这个人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结果洛少鹄一不小心把球打到阿珩的脑袋上,嘴里还不干不净了几句,朱正就一拳把他给揍趴下了,把孔老师都给吓坏了!我还以为,这回皇上肯定会为了阿珩发落了刘瑾呢,没想到,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这才哪到哪啊?依我看啊,只要刘瑾不骑到皇上头上拉屎撒尿,皇上就不会动他。”不懂揉了揉太阳穴,想到即将卸任致仕的刘健和谢迁,发自内心地惆怅起来,“可他拥有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他除了在内廷兴风作浪,又怎么会想不开去造皇上的反呢?况且又是个生不出儿子来的家伙。”
应籽言扯了扯唇角,红着脸剜了他一眼。
彼时刘瑾得了朱厚照微服出宫前往宁王府的消息时,正准备从万岁山前往印绶监处理墨匠和刊字匠的纠纷,肥胖的身子险些滑了一跤,再听钱宁和臧贤说起宁王非但没有请皇上对他降罪,反而向他献来一笔巨额私礼时,更是战战兢兢冒了一头的汗,于是命人紧闭司礼监大门,三人坐在内殿中面面相觑。
臧贤得了提拔做了钟鼓司统领,近来忙于礼乐差役远离朝政,自从惊闻刘瑾手下的人绑了宁王妃这档子荒唐事,就只能在心里为他烧高香了。倒是被提拔为锦衣卫南镇抚司的钱宁淡定许多,不慌不忙地道:“我听兵部的弟兄说,驻扎在城外的四王耐不住严寒,撤了一部分的兵马,在回往自己藩地时与南昌开拔过来的军队短兵相接,偷袭了宁王部下的粮草大军。依我看,宁王之所以忍下这口气,就是希望皇上能够恢复宁康王被褫夺的护卫屯田吧?那个叫什么不懂的太傅整日疯疯癫癫,不可与谋,眼下能替宁王开口的人,也就只有总管您了。”
“没错。”臧贤瞬间领会到了几分意思,“我之前跟宁王妃打过交道,这个女人倒是有几分聪明,宁王跟其他几个王合不来,她就一心向朝廷投靠,不过皇上对宁王也是真的倚重,我看,这回咱们就莫不如顺水推舟,卖宁王一个人情吧?”
刘瑾有些犹疑地思索片刻,精干的目光落在二人脸上,“你们两个,怕是没少收宁王府的好处吧?”
“嗐,瞧您说的,咱们几个得了好处,还不是得拿来孝敬您啊?”臧贤谄媚一笑。
“哼,你们倒是乖觉。”刘瑾不由得轻笑,心念一动,“要是没有宁王妃这码事,咱家跟宁王素无瓜葛,也是不好在万岁面前开口,如此算是因势利导,也罢,那咱家就替宁王走一遭!”
翌日,朱厚照在看到兵部递来宁王兵马被袭的折子焦头烂额时,刘瑾从江彬那里接过茶盏,闲话家常般提议恢复宁王的卫护职权,得到的便是御笔下的一个“准”字,不懂微觉其中不妥,只是看到朱厚照对刘瑾那副笑容可掬的亲昵,心内只有一阵茫茫然的无能为力。
他可以是朱厚照传道授业的老师,可以是他把酒言欢的挚友,但在朝政的问题上,他跟刘瑾并无不同,他们有着殊途同归的身份——臣。
不懂负手站在文渊阁门口,望着银装素裹的紫禁城,忽然觉得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脏得很,可是一想到弘治皇帝临终时拉着他不放的手,他便只能逆风前行。
“春红,你去准备一副麻将,稍后本太傅邀请六部大臣一起乐呵乐呵。”不懂唇角一勾,闹着不上朝么?他有的是法子!
文渊阁成了不懂与阁臣的赌坊,几位尚书输得撸起袖子叫苦连天。
当夜,这样的无稽之谈传到宁王府时,宁王正在案前疾笔,听了只是淡笑,并不放在心上。
“王爷,皇上圣旨既下,南昌那边裴昭也得了消息,咱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招兵买马,一旦郑王耐不住动手,裴昭立刻就可以率部来援。王爷以一队粮草兵马为饵,在邢州边境诱敌深入,使得郑王和谷王的部下主动出击,真可谓神机妙算。这下就连皇上,都不得不违逆皇祖和先帝的意思,恢复王爷的护卫职权了。”刚刚遣走快马赶回南昌的探子,一向沉稳持重的陈勤亦忍不住喜形于色。
宁王嘴角一翘,搁在案上的灯烛仿佛散发着融融喜气,浸润其中的俊朗面容绽放出一抹久违的喜悦,“狗奴才不过是个眼中只有金银财帛的宵小,难成气候。听说他之前举荐到宁夏屯田的大理寺少卿周东,近些年来搅扰地方,克扣军需,侵吞国帑,与宁夏戍卫势成水火,周东依附刘瑾,安化王一再为其所迫,恨不得生啖其肉,这下用不着本王动手,刘瑾就自掘坟墓了。”
“属下愚钝,安化王式微,在诸王之中都是末流,藩地宁夏又接近塞外,如何是刘瑾的对手?”陈勤听了有些糊涂。
宁王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刘瑾的对手不是某一个人,是被他在紫禁城金水桥当面折辱的刘健和谢迁,是被他弹劾入狱蒙受不白之冤的杨一清,是被他帐下影从逼得怨声载道的安化王……朝野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就等着大厦倾颓的这一天!
朱寘鐇府上的萨满女巫为他献来一只鹦鹉,鹦鹉一见朱寘鐇,就直呼“天子”二字,不多时,阁部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划破了紫禁城清晨时分的寂静。
“皇上!军情紧急!安化王谋反了!”
“快宣太傅和宁王!”听到江彬的叫唤,朱厚照在昭德宫的牙床上一骨碌起了身,李凤揉着眼睛醒来,只能看到一道急似星火匆忙远去的明黄一色。
谕旨下到宁王府时,辛蓝从朱阙那里接手,轻手轻脚地将具服送到毓秀堂的暖阁案几上,宁王穿衣整发间,娄玉珩昏昏沉沉地睁了眼,宁王见她缓缓支坐起来的身子,来到塌前温然轻问:“吵醒你了?”
娄玉珩浅笑着摇摇头,示意他转身,动作熟稔地帮他将绶带塞进腰带,整理成一个好看的角度,见他似有急色,她疑惑:“最近六部的事不都是不懂在操持吗?怎么皇上一大早的就宣王爷进宫啊?”
“延绥巡抚来报,安化王在宁夏发动兵变,公然反叛朝廷。”
“什么?”见宁王神色从容,眉头都没皱一下,娄玉珩却神色一骇,“安化王世代戍守宁夏,在诸王中也算是个安分的,难道他真的被刘瑾手下的人逼进绝境了?依王爷看,他是否有胜算?”
“胜算?”宁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抬手捻了一缕娄玉珩垂在肩头处的发丝在指尖把玩着,“若朱寘鐇能成事,那岂不是天要亡我大明?”见她低头莞尔,他俯身吻一吻她额头,凑在她耳边哑声道,“你现在还病着,不必为这些事操心。你知道,本王现在就希望你能尽快养好身子……”
“皇上那边急得快火烧眉毛了,王爷不要耽搁了入宫的时辰。”他炽热又缠绵的气息洒在耳畔,娄玉珩推一推他肩膀,脸上羞得火烧一样。
……
志在帝位的朱寘鐇秉风雷之势而起,以何锦为讨贼大将军,广布“今举义兵,清除君侧,传布边镇”的檄文,焚官府,释囚徒,并派人袭杀大理寺少卿周东,兵锋直逼陕西。哪怕四王兵临城下,坐困京城,朱厚照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六神无主,平日里变着花样奉承主子的内监一个也不敢往前凑。
空气焦灼的乾清宫内,兵部尚书陈词作战部署,宁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同样纹丝不动的李东阳,突然进言道:“皇上,微臣以为,此番宁夏平叛,只要有一人出马即可。原督查院右都御史杨一清赋闲家中,此人兵马娴熟,颇负战功,又担任过陕西巡抚,晓畅边事,对陕西的作战条件极为熟悉,若能在此战中得到复用,相信不日便能得胜还朝。”
谁都清楚杨一清就是被刘瑾构陷才被贬到镇江,唯独朱厚照稀里糊涂地不知内情,但他能确定的是宁王与杨一清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遂立刻点头起草擢封杨一清的旨意。
出了乾清宫的朱漆大门,一向对各路藩王敬而远之的李东阳忍不住唤住宁王掀帘入轿的身影,拱手一礼,道:“今日的事,多谢宁王慷慨举荐。”
“李大人客气了。”对于面前这位弘治皇帝委以绝对信赖的心腹,一位永无收为己用之可能的治世能臣,也许是强者间的惺惺相惜,宁王对他并无反感,回以淡淡的敬意,“古有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李大人与杨一清素有同门之情,皇上虽然圣明不输晋悼公,但架不住别有用心者搬弄是非,既然杨一清怀有平叛之能,本王很愿意替李大人开这个口。”
见李东阳隐有踌躇思虑之色,宁王微笑补充道:“安化王何以会谋反,刘健和谢迁大人何以会辞官,李大人与本王都是心知肚明。外乱易平,内患难除,但愿此事一毕,李大人能够得偿所愿。”
李东阳心内了然,微微颔首,开始以一种新的目光来看待眼前这位曾被弘治帝日夜提防的大明宁王,在这件事上,宁献王的子孙担得起一个“侠”字。
轻雪又飘了几场,约莫半个多月的功夫,杨一清与旧部里应外合,大败叛军,擒获朱寘鐇父子回京,一群铁骑浩浩荡荡来到京城德胜门。
朱厚照为示嘉奖,当夜在奉天殿内大摆庆功宴,与此同时,两道来自宁王府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没入紫禁城外的一片繁华所在,目标正是刘瑾私宅。席间,杨一清冒死向朱厚照陈情朱寘鐇造反檄文上“讨伐刘瑾,为民除害”的内情,并盛上刘瑾多年来贪污纳贿、私养武士、党同伐异、迫害良民等数十桩罪状文书,朱厚照终于酒醒,立刻下令抓人抄家,结果竟抄出黄金二十余万锭,白银五百万锭,奇珍异宝更是不计其数。
权倾朝野的刘瑾一朝锒铛入狱,消息很快传扬开来,娄玉珩在惊闻刘瑾所获不义之财的数目时,都不免吃了一惊,好像杏花楼地下的那些都是小巫见大巫。
冬夜漫漫,宁王命人将棋盘搬至毓秀堂塌前,两人落子数枚,娄玉珩慨然叹道:“如今朝廷内外都巴不得皇上早些料理了刘瑾,只是我听籽言说,皇上就在昨晚还命人去给死牢里的刘瑾送了些过冬的衣物,看来,皇上终究是打算对刘瑾手下留情了。”
宁王缓缓落子,想到三日前举办庆功宴的那个晚上,他命叶子将伪玺、玉带、暗藏兵器的折扇等物藏入刘瑾私宅的祠堂里,面上浅笑如清风,“刘瑾就是贪到天上去,最终也都入了大明国库。不过……”他落下险峻一子,眸色骤冷,“别的罪名皇上都能宽纵,唯独这谋反之名,是罪无可恕。”
话音一落,娄玉珩的心弦狠狠地被拨动了一下,这话,又何尝不是讲给自己听的呢?
事情不出宁王所料,看着摆在御案上铺天盖地的状纸,衮衣、玉带、折扇中的匕首等逆物,朱厚照终于斩断对刘瑾存有的最后一丝善念,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似乎不忍亲自发落,将案件一应交给刑部审理,但考虑到刘瑾在群臣间的非凡地位,于是又命身份贵重的宁王协同办案。
随着刘瑾本人的垮台,其同党的命运也随之分崩离析。一年终到头,转眼间到了除夕,院落中的气氛逐渐喜庆隆重,连廊处处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就跟糖葫芦似地悬挂在树枝与亭台之间,下端飘飞着艳丽的流苏,苏沐特地从街上买了些红纸和金箔回来,叫上正在张贴福字的辛蓝,与娄玉珩围坐在火炉旁剪窗花。
时近傍晚,姜大夫来请了一次脉,见娄玉珩精神日渐爽朗,脸上也有了血色,便道王妃一切安好,可适当出门舒活一下筋骨,只是离去时笑容颇有古怪。
窝在房中闷了一个多月的娄玉珩动如脱兔,换好衣服便一溜烟儿似的窜出了房门,来到东跨院,才发现平日里那些最守规矩的仆人都在玩闹取乐,隐约还能听到燃放的爆竹声和打牌的吆喝声,就连一向只跟宁王沟通惜字如金的凌十一,都被那些小厮簇拥着上了赌桌,这一幕,让她想到曾经在蓟州过年的场景,养父养母身边也都是五大三粗之辈,那时候,她还是巾帼不让须眉地赢了不少压岁钱的。
但念及自身王妃身份,她很快放弃了参与其中的想法。
夜色渐浓,堪堪从刑部大牢赶回来的宁王穿过满院的灯笼纱幔,撩起衣袍跨入毓秀堂的寝殿,就看到手肘支在桌案上,手边都是瓜果皮壳,困得摇头晃脑的娄玉珩,细看之下还描了个精致的妆,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他轻轻咳了一声,娄玉珩闻声醒来,按捺不住心中欢喜迎了上去。
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对比,暖阁内红烛高照,暖炉温热,熏香袭人,下人摆上几道精致可口的小菜,两人对饮起来,瞧着宁王毫不掩饰浮在脸上的快意,娄玉珩就猜到一切进展顺利,忽然听他说起刘瑾被处以凌迟,她的脸还是白了一白。
乱世用重典,那些黑暗恐怖的刑罚从前只在书里见过,商朝时期的炮烙、汉朝吕后的人彘,光是文字描述就足以让她毛骨悚然,何况是用在自己身边活生生的人身上,想到刘瑾那一身肥膘,她抬手捂了下内里有些翻涌的胸口,抿了抿唇:“这不像是皇上下的旨意,难道……是王爷的意思?”
“怎么?难道王妃不认为刘瑾罪有应得吗?”宁王笑问道。
“是,刘瑾该死,人人得而诛之,但王爷这样将他千刀万剐,只怕皇上会……”
“王妃不必多虑。”宁王放下酒壶,淡淡抬了手,“皇上那边,我自会跟他解释清楚,至于王妃这边,这是本王答应给你的交代。”
娄玉珩不再多言,内心惊惧的同时,竟泛出一缕奇异而隐秘的幽甜来,她蓦然转首,一下子被窗外的雪景吸引住了,起身来到窗前开了个缝,缭绕的冷气夹杂着飞絮一样的雪花纷纷洒洒,她忍不住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触到掌心很快化开。
“瑞雪兆丰年!”她有些欣慰地感慨一句,言罢便有两条手臂圈了过来。
方才见宁王喝了不少,她猜他是有些醉了的,酒气很快蔓延,但不刺鼻,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瑞脑的清冽,别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醇香,耳边嗡嗡地传来他埋首在颈肩的低沉嗓音:“本王一回来,就听姜大夫说,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王爷……”娄玉珩被热气熏得缩了缩脖子,“王爷喝醉了,要不还是……”
“不许拒绝本王。”宁王撅了下唇,借着酒劲儿扳过她的身子,与她略显惊惶的眉眼对视良久,目光在清明和迷离之间反复,思绪在冷静和狂热之间徘徊,最终化为一抹苍松磐石般的坚定,“本王想要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上次不是说,你也想跟本王亲近的吗?那就不要再犹豫,就是今夜,我要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宁王妃!”
说着,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丢在塌上,身体一触到被褥,娄玉珩连忙抱着被子滚到里面,这倒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见他这副朦胧醉态,万一下手没个轻重的可怎么好?
那边没了动静,她陷入乱七八糟的冥想,忽然身上一沉,唇瓣被人堵住。
可意外的是,他的吻出奇的温柔,令人浑身变得绵软,直到力气全无……不知不觉间,长发温顺地散开在枕上,发饰被人一一除去,玳瑁的发簪、玛瑙的璎珞、翡翠的珮环霹雳乓啷掉在地毯,淡粉色的棉绸寝衣,嫣红的小衣,与淡金色的外罩、腰带、绅带搅在一起,在急迫和躁动之下不再成为肌肤相隔的束缚。
从前只以为身着浅金色具服的宁王是世间美貌无匹的巅峰,可什么都不穿的他好像更加引人入胜,娄玉珩迷失了,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没想明白,可当望着自己面前这张勾魂摄魄的脸,她就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但她还不傻,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想好了不会喊痛,可当察觉到自己一点点被剧痛撑开时,她还是哭了出来。
摇曳的红烛燃烧至半夜,宛若女子痛楚而又欢愉的泪滴。
雨雪霏霏,逐渐猛烈。
……
——咻!的一声。
不知京中谁家点了焰火,明亮火光在空中绽放的刹那,两道奔腾跌泻的洪流同时决了堤。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宁王极为满意地埋首在她汗湿的肩窝,道出他欠了她一整天的话——
“珩儿,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