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雨打惊鸿面
翌日夜,宁王没有再来毓秀堂。
接下来的几日,宁王也没有踏入西跨院半步,娄玉珩行事一切如常,但一连几日都是吩咐毓秀堂的小厨房开灶,也不打算跟宁王同屋用膳,独自用膳时胃口也有些差,苏沐让人炖了她最喜爱的无花果烩鸭脯和金针煨扇贝,没用几口就任性扔了筷子,整个人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辛蓝看在眼里,心里犯了嘀咕。
整个王府属她资历老成,只因她从前伺候过宁王的生母宁康王妃冯氏,冯氏过世之后,才被遣到京城宁王府做了掌事婢女,她虽然得见宁王的时日有限,但心里一直都盼着王妃唯一的儿子赶紧为宁府一脉开枝散叶,奈何宁王每次入京都是只有凌十一随侍左右,这回好不容易迎了位人美心善的王妃回来,她终于为先王妃的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看着这两人虽然谈不上如胶似漆,但也算相敬如宾吧?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别苑分居了呢?
她觉得这不对劲,开始暗地里跟朱阙打听王爷的动向,打听的结果,无非是王爷近日忙着出门办事,不是留宿宫中就是独宿书房。
朱阙说这话时苦着脸,手里端着一盏蓝纹底嵌螺钿黑釉茶壶,里面泡着经过了第三开冲泡之后的碧螺春,守在书房外面迟迟未敢敲门。
房内气氛极低。
原是几名探子前来向宁王回禀消息,四王部下的大军各自从藩地开拔,沿途打点官府,借道而行,近十万人马在京畿百里开外安营扎寨,旌旗四面高悬,对京城形成合围之势。
这纵然没有脱离宁王的计划,他也一直本着同为藩王物伤其类的原则,与其余诸王保持着表面和气的关系井水不犯河水,但到了如今这样逐鹿皇权的关键时刻,他以忠君护民的形象在明面上被划为太子一党,若是四王孤注一掷挥军入城大杀四方,这种藩王间的默契和平衡被打破,他也会一并沦为四王口袋中的猎物,在这样天下不安社稷不宁的动荡时刻,就算朱厚照有心将京城数万戍卫的指挥权交到他手上,这个提议硬是在皇帝的极力否决下被搁置。
早朝过后,御史麟台中的阁臣怀着各异心思为目下局势争论不休,以刘健和李东阳为首的老臣一力拥护皇帝的所有决策,可是面对不懂,一个整天吊儿郎当在皇帝面前只会猜个谜卖个乖的太傅大人,一无真才实学,二无操守品德,内阁首辅杨廷和和洛亦早就有了微词。
宁王府书房中的气氛也是一度陷入焦灼,日思夜盼的兵权近在咫尺,却总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窗纸,明明可以一捅就破,却偏偏韧度十足。
暮色时分,烟火气息太过灼热,书房内的炭炉烧得并不旺盛,烛火点得也不多,屋内显得有些沉闷昏暗,辛蓝再次来到东跨院,从朱阙那里讨了个好,替他端了茶水奉到宁王的书案跟前。
近日四王的小股人马在城中流窜得厉害,太子顶着一部分内阁文臣的压力,又经江彬的一番撺掇,暗自将五城兵马司和兵部负责城防营的人马交给宁王调遣。如此一来,宁王虽然暂时未能获得兵马大权,但京城九门的管辖权算是稳稳拿在手里,筹划有了进展,他稍微松了口气,便坐在案前翻看着江西传来的文书,顺便处理一些地方要务。
他看了一眼搁在手边的茶水,经滚水冲泡后的翠绿叶片舒展得刚刚好,正要弯唇饮下,抬头却看到垂手站在对面的妇妪面孔,不由得疑惑:“辛蓝姑姑,怎么是你啊?”
因着她伺候过宁康王妃的情分,宁王对她总是格外客气些。
辛蓝福了一福,眼角的皱纹泛着慈和,“奴婢听王妃说,黄芩降肝火,连翘降心火,听闻王爷心情不佳,就在茶水中添了少许,顺便替管家端了过来。”顿一顿,见宁王眉心轻蹙,唇边的平和笑意微微一敛,“王妃她,这几日晚上都没睡好,奴婢瞧着,早上起来还有点恹恹的没精神,王爷若是得闲的话,去看看王妃可好?”
宁王怔了下,瞬间领会辛蓝的来意。
值此多事之秋,夹在虎视眈眈的诸王、头脑简单的太子、慧目如炬的皇帝和玲珑圆滑的朝臣等势力中间求存谋全,行事多有掣肘,烦忧千头万绪,他很难有静下心来的时刻去认真考虑跟娄玉珩的关系。
她之于他,纯粹是一个意外。
老实讲,从他在新婚之夜送她那块和氏璧所铸的玉佩开始,就几乎断送了两人身心交融的可能,加上娄玉珩对他不经意的亲密之举流露出抵触之意,即便他在床笫之间偶尔会对她产生那么一丝属于正常男人蠢蠢欲动的狎昵心思,也断不可能强人所难,且她愿以谋士自处,也省了他许多麻烦。
可不知怎么,这种本是纯粹利益捆绑的关系随着两人的朝暮相对逐渐有了转变,他从不掩饰对她机慧才智的欣赏,被她一系列胆大包天又诙谐十足的行为逗乐,诚然,有时也会被她秀丽绝俗又不失娇憨动人的脸蛋所打动,不由自主地给了她逾越本分的关注,分寸之外的关心。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上开始存在一种欲拒还迎似的的矛盾。
这种感觉,既不同于李凤对他的怦然心动,也不同于应籽言对他的狂热仰慕。
他虽然琢磨不透,但认为两人的关系应该点到为止。
且他之前已经跟她达成共识了的,他也如她所求没跟其他女人牵扯,那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没道理在吃了她的闭门羹之后还主动叩门,他既没那个耐性,也没这样厚颜,跟女人低头求全可不是他朱宸濠的作风!沉吟良久,他随即抬起茶水饮了半盏,不觉轻笑:“你是伺候过母妃的,这些话由你来问,本也应当。只是姑姑不明白,本王若是留在她那,只怕她更加睡不好了。”
辛蓝听了这话,不禁颊上一热,“王妃年纪不大,身子骨纤弱,在有些事情上,难免力不从心。”
哪比得上王爷您身强体健孔武有力的……这话被她噎在齿间。
宁王眼神一顿,才明白辛蓝会错了意,微窘之下平淡回道:“春困秋乏,王妃睡眠不好,让大夫给她开些安神药就是,本王去看也是无用。”
言罢,他将手上纸绢重新摊开,不欲再跟对方浪费唇舌。
辛蓝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睑,心知事已至此不好再多话,告退转身的刹那,忽然被人唤住。
“她最近白天在忙些什么?”想了想,宁王还是问了句。
“回王爷的话,王妃先前就是绣花、看书或者喂鱼什么的打发时间,后来就……”
“哦?她没弹琴么?”宁王忽然想到那一晚曲折回肠、高低跌宕的绝妙琴音,下意识地截了话。
“没有。”辛蓝摇摇头,“记得有那么一晚,苏沐提议王妃弹琴来着,但是王妃说,弹琴是她人生乐事,琴弦本来就脆弱易折,要是心绪不佳弹出什么伤感曲调也是白白辜负了,王妃有时讲话书卷气重了些,奴婢也听不大明白。”见宁王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又认真补充道,“还有就是,王妃这几日脱簪布衣带着苏沐出门,两人好像是去了顺天府衙门。听闻现在京中时局动乱,到处都是人心惶惶的,王妃担心受到闯入城中的军队滋扰的百姓求告无门,就打算通过洛尚书给顺天府衙门施压,再联合户部一道想办法安抚百姓,想必户部的官员为了避嫌,就没有在朝中当众提起。”
“王妃有心了。”宁王知晓辛蓝这些年在京中也没闲着,眉眼含笑,神色一松。
顺天府尹收了诸王的好处尸位素餐,纵容城中大乱,户部尚书韩文是皇帝那边的人,与洛亦有些不和,娄玉珩先是打通洛亦那边的关系,再借着安定民心的名头将户部拉下水,迫得户部不得不拨款赈济百姓损失,相当于借了皇帝的力为宁王府赚了名声,为他日后成事再添一把东风。
看来,他到底还是小看了娄玉珩。
沉默须臾,宁王对着面前绿润莹透的青瓷茶盏凝神盯了片刻,眼中划过一丝淡淡的哀缅,疏眉朗目间掩映着一缕若隐若现的微妙情思。
腕底生香,触动柔肠,他抬头看向辛蓝,忽然想到了什么。
月色空濛,像是沿着银河倾泻而下的一汪白灿灿的清泉,娄玉珩随意翻了一本词集来看,读到晏殊的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心里便闷闷地有些不痛快,信手将书卷一合,“砰”的一声,起身将两寸宽的窗缝关了个严实。
又是一轮下弦月,宁王有十来日没现身了,她也同样没去见他,这种感觉,仿佛回到了初到南昌王府时的疏离。
一连几日的奔波劳碌,辗转于官府和阁臣府邸左右逢源,她宁愿让这种汲汲营营的充实代替患得患失的空虚,可明明累得很,躺在塌上还是睡意全无,心里好像空缺了一块什么。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宁王手下的探子来无影去无踪,一向都是等天黑透了才现身的,这个时候,想必他也没睡吧?有时候,她还真的有点羡慕叶子和吹花,羡慕她们身上手起刀落的江湖气息,羡慕她们心怀坦荡,可以在宁王面前保持纯粹热烈的仆忠……
苏沐端来安神汤,一边服侍着娄玉珩饮下,一边心里不是滋味,“小姐从前身体好得很,吃得好睡得香,哪里喝过这种东西啊?王爷不来就算了,小姐还这样天天往外跑,替王爷的事操心,苏沐看着都替小姐委屈。”
“我没什么委屈的。”娄玉珩握一握苏沐的手,仿佛心底最柔软的位置被风拂过,“欲承其冠,必受其重,我虽然是替王爷办事,但也想借着王妃的名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现在外面的状况你也见到了,城内那么多家的店铺开不下去,人们无处谋生,缺衣少食,各种偷盗纠纷层出不穷,城郊的状况就更严重了,大量房屋田地被军队侵占,百姓流离失所,还有不少其他藩地的灾民涌向京城,天子脚下都尚且如此,还不知道京城之外是什么情形。眼看着外面都快闹得天翻地覆了,我也就是动动嘴皮子做个指挥,只希望,王爷来日别鸟尽弓藏就好。”
行善积德的事,苏沐当然愿意陪她去做,但她总觉得娄玉珩在转移话题。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一道丰腴而沉稳的身影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方镶嵌着精美血珀的乌沉木小匣,散发着一股沧桑旷古的独特气息,娄玉珩一见来人,拨开幔帐半支起身子:“辛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王爷有东西托奴婢赠给王妃,奴婢不敢误了时辰。”辛蓝嘴角扬起一道弧线,眉梢的褶皱里都溢着笑意,在娄玉珩疑惑的眼神下将木匣打开,躺在盒内嫩黄色如意锦缎上的玉镯绿莹冰清,色泽清透,在暗淡烛光映照下流光四射,光华灼灼,可见匠人打磨技艺精湛。
然而娄玉珩数月来也算见识到不少价值连城的玉质器物,只是短暂地为之眼前一亮。
“难得王爷有这样的雅趣。”她别过目光,淡淡一笑。
“这阳绿冰魄翡翠玉镯,乃是王爷的母亲,宁康王妃的遗物。”见她态度有些轻慢,辛蓝加重了语气,端正了容色。
闻言,娄玉珩惊诧抬眸,立时直起腰背,拘谨而小心地将锦匣伸手捧过。
宁康王妃四个字的分量何其沉重,她也是读二十四孝长大的,不敢有一丝怠慢,内心油然而生出一股肃穆的敬重,动作仔细地将玉镯拿在手中细细摩挲着,细腻冰凉的触感激得眼底倏然一热,心中温暖之余,不禁陷入如坠云际的茫然和遐思,宁王姿貌玉华无双,那么这镯子的主人,得是何等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啊?
想到已故之人的生前之事,辛蓝哀哀叹了口气,柔缓道:“这玉镯,原是先王妃最心爱的陪嫁之物,王妃仙去之前,常说要把这镯子留好了,送给宸濠未来的媳妇,希望夫妻两个如月如环,人月两圆。说起来,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果王爷不提,可能奴婢都记不起来了。”
娄玉珩心口一滞,酸甜交错的滋味在胸腔蔓延。这是宁王的母亲生前最心爱的饰物,翠盈盈,沉甸甸的,带着对未来儿媳妇的期盼和祝福。
她想不到,他会对她用了这样的心思,他对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吧?她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将镯子套在左腕上。
哪怕外界风雨飘摇,这一夜,娄玉珩难得睡得踏实。
……
黑云压城欲摧,城中人心浮动,凡是有点本钱的商贾或是富人都预备着拖家带口地卷铺盖离京避难,一些乡土情结严重的农民无处可去,对着街巷中忽然窜出来的一队铁蹄惆怅叹息。
无休跟着不懂和应籽言来到街上,好不容易寻了块清净的地方打坐,忍不住发出“三界不安,国有何乐”的哀语,不懂昨夜陪着朱厚照在乾清宫侍疾,听着皇帝咳了一宿,还看到皇帝咳出血来,他心情沉重得厉害,黑黢黢的眼睛没了光采,不管应籽言怎么逗他开心,他都笑不出来,嘴里不停念叨着“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城内黎民行色匆匆,四处弥漫着贴地打着旋转的风声,京郊铁蹄所至之处,令人迷呛的尘土气息在风中飞散,谷王、韩王和辽王早早将军队驻扎城外,加紧调动排兵布阵,几人接连收到手下探子传来“皇上病危”的字条,脸上均露出阴恻恻的笑意,随即将纸条置入营帐中的炭盆,兴奋的瞳孔注视着剧烈跳动的火舌,一点点卷成的灰烬。
郑王手下的探子做事更得力些,贴身副将童叟兴冲冲地带来皇帝病危的消息时,郑王已然从京外返回郑王府坐等时机,浑圆的眼珠绽放出狂热而阴鸷的光芒。
“太好了!是时候了!该是我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郑王振袖一挥,带着童叟大步跨出府邸。
海面风暴来临之前,宁王府仍旧维持着一派风平浪静。
叶子和吹花来到院中禀报消息,宁王气定神闲地坐在一片幽篁之外的石案边上,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开封巡抚堪堪进献来的信阳毛尖。
“皇上马上就不行了,郑王谷王辽王和韩王都应该有所行动。”叶子静静立在一侧,语气间难掩喜色。
“很快就有好戏看了。”宁王唇瓣微勾,轻轻放下茶盏,随手拿起青石案上的古月弯弓,如燕身躯纵地掠起,身形移动变幻莫测,正对靶心放出成竹在胸的一箭。
天际苍黄昏暗,浓密的雨云渐渐汇成一处,秋风随意一刮,都会卷下来一大片的枯黄残叶簌簌落下,得知宁王已经入宫,娄玉珩默然来到窗边坐下,耳边风声呜咽,一种说不上来的闷窒缠上心间,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反复揉搓着心脏,让她坐立难安。
苏沐将门窗一一关好,来到娄玉珩身侧,关切地注视着她的脸。
“小姐昨夜不是睡得很好吗?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样差?”
“国丧将至,天亦悲鸣,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娄玉珩幽然轻叹。
“没错,辛蓝姑姑也得了消息,说是皇上那边情形不好了。”苏沐抿一抿唇,“但苏沐说句私心犯上的话,皇上本来就对咱们家王爷日防夜防的,皇上早一天不在,王爷做事就多一分轻松,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对于咱们宁王府来说,当然是好事,不只是咱们,其他藩王也都在盼着皇帝驾崩的这一天。可即便如此,对于天下而言,弘治皇帝虽然比不得秦皇汉武那般雄才大略,但是他修德自持,广施仁政,的确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她深深感叹,这是她无论站在什么立场,都不得不承认的心里话。
苏沐轻轻点头,“理是这个理,奴婢记得在娄府的时候,就常听老爷跟门客大赞当朝天子的德政。”顿了顿,她附在娄玉珩的耳边小声道,“不过苏沐觉得,若是将来王爷坐拥天下,也一定不会差的。”
娄玉珩一怔,她光想着为了一己尊荣步步为营,奔走呼号,却好像从来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以宁王之能,绝对担得起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即便他利用探子做局,结交内侍朝臣,囤积军需财富,排除地方异己,为了实现目的而不得不采取一些见不得光的霹雳手段,但也还算是一些争权夺势的寻常之举。
但,他会是一位好皇帝吗?
算起来,她嫁进王府半年还没有,对宁王根本谈不上了解啊。
“小姐,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宁王妃,这天下大事,你……没得选的。”苏沐突然轻声道。
娄玉珩眼皮一跳,心房猛然一颤,左腕上的翠玉冰晶一样的质地,硌得手背刺骨一凉,就在这时,窗外一声闷雷从天边滚过,一袭强劲的冷风顺势叩开窗棂,吹得发丝凌乱飘飞,带着焦土气息的风呼啸着打在脸上。
她豁然起身,衣袍猎猎作响,沉着吐出二字:“进宫!”
这是宁王所布之局的关键一环,一步也不容有失,更不容有错,她得在他身边,才能放心。
……
夜色四合,阴沉的天际如同蘸了墨汁搅在水缸里,高远的苍穹划过一道接着一道的闷雷声,间或有闪电劈开紫禁城上方的云层,犀利的明光撒在海蓝底色鎏金字体的乾清宫匾额上。
太医院的全部太医守在门口跪了一地,所有的王公大臣聚在庭院中央,人人俱是愁容满面,哀叹声私语声不绝于耳,宁王和其余诸王赶到时,朱厚照已经被皇帝传至内间,围在皇帝病榻前的只有蒲乐、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几人。
潮湿的空气仿佛被胶水黏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不懂满心忧虑地站立在台阶下方,不经意地转身,刚好与迎面而来的郑王迎头相碰,郑王一见不懂那身与皇宫大内格格不入的廉价僧袍,发出不屑又鄙夷的冷哼:“这种闲杂人等,怎么也配在这站着?”
“闲你个头啊?皇帝老伯现在危在旦夕,你还在这里耍威风,你是不是人啊?”不懂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胸口裹着一团火似地怒目相对。
“童叟!把他给我拉出去斩了!”郑王气得眼睛一瞪,大声吩咐道。
“喂!拖我出去斩?你的口吻这么像皇帝,是不是想趁机做皇帝啊?”不懂退开一步伸手一指,半是玩味半是凌厉的口吻,像是戳中了郑王敏感之处,看向不懂的眼神愈发阴狠,当初要不是应墨林一力拦着,他早就在观自在书院把面前这个油嘴滑舌的光头一刀劈成两个小水瓢,如今再度对峙,他哪里能忍,对着童叟伸出手掌:“你竟敢污蔑本王!刀来!”
宁王面无表情地在一旁踱着步子,冷眼听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他只觉得烦躁,甚至有点期待郑王的刀落在不懂的脑袋上,好让他们两个闭上聒噪的嘴。
“传皇上口谕,宣不懂进殿——”内侍一声高唤,瞬间平息骚动,不懂肃然回眸,心房一阵刺痛。
望着不懂匆忙进殿的背影,宁王内心狐疑,皇帝命悬一线,唤了心腹阁臣和朱厚照草拟遗诏还说得过去,这个时候把不懂叫过去是什么意思?
殿内极静,隐隐传来刘健等人的啜泣声,像是幽深夜色中凉透人心的清明细雨,龙床案几上尚且搁着乌黑干涸的汤药,躺在床褥里的皇帝面色苍黄,气若游丝,如同经历疾风骤雨冲刷凋敝的残叶挂在枝头。
朱厚照心痛如斯,垂首跪在塌前,不懂飞快来到皇帝身边,“扑通”一声伏跪在床畔,一把握住皇帝颤抖的手腕。
“皇帝老伯,您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人总归是要死的,你不必伤心,死……是生命里的一部分,只是朕现在,仍有心事未了……”皇帝眼球充着血丝,咳得撕心裂肺,断断续续地交代着,“不懂,朕知道你不愿涉身朝政,但是,朕这次为难你,你一定要帮助太子,千万不要让他入了歧途!也许,别人认为你做事情是不讲章法,可是朕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做事情,有一种非同常人的感染力,你可以教化别人,更可以改变朝廷。朕也不想这样做,可是局势所迫,朕只能……如此……”
不懂眼含热泪,他从小没有父亲,只有一位陪着他在寺庙长大的母亲,他与皇帝算是萍水相逢,可是这位权倾天下高高在上的老人却不问缘由地亲近他、重视他、欣赏他、信任他,他被这种不解之缘深深震撼到了,哪怕前路千难万难,唯有咬牙接受皇帝弥留之际的深重托付。
皇帝饱含欣慰地点了点头,他深深凝视着不懂,滚烫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面上浮起一丝苍凉而憾然的笑——
关于茶花的秘密。
终究,他要带着这份刻骨铭心的遗憾去见故人了。
灰绿色的云雾不断翻涌,夜空电闪雷鸣,来自宁王府的马车堪堪停靠在御花园,积蓄了一整天的雨水终于划开云层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子拍下来,楼阁阙宇的卷翘飞檐被雨水冲刷成了模模糊糊的剪影,苏沐替娄玉珩撑着伞,两人在内监的带领下疾步而行,刚一跨过乾清宫大门,雨势就大了起来。
夜色朦胧无光,殿门被人从里推开,蒲乐抱着拂尘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褶皱纵横的脸泪流满面。
“皇上驾崩了——”尖细悲怆的哀泣响彻九霄。
从险被冤杀的襁褓婴孩,到六岁前在安乐堂依靠宫人施舍度日,被父亲宪宗皇帝认可的代价,就是他的生母纪娘娘被人戕害,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从黑暗与血腥走出来的弘治皇帝半世坎坷,一生从善,亲贤臣,远小人,竭他所能,鞠躬尽瘁,为大明王朝的清明盛世奉献了他的一切。
国丧当前,天地同哭,万物同哀,暴雨如注,如同千万条银鞭无情地抽打大地,乾清宫的一众宫人、侍卫、大臣、皇室亲眷纷纷落跪,位列群臣首位的宁王撩起衣袍,带着水汽的疾风贯入裙衬,吹得浅金色的下摆飞扬如凤翼,浑似雨中蛟龙,玉面惊鸿。
娄玉珩来到在庭院一侧的雕绘长廊下避雨,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随众人徐徐跪了下去。
大雨滂沱之下,她的视线虽不清晰,但也能隔着人群辨别到那张熟悉的绝俊容颜,他实在太炫目,太耀眼,系在背后的金丝绅带挺括地竖立着,宛如一只隐没于一众红衣臣子中孤傲的金雁,到了这一刻,她的眼中别无他物,皇帝崩逝和改朝换代的悲凉之意骤然锐减,取而代之的是为宁王即将实现他计划一环的激动和荡漾。
原来,她也不过是个凉薄如斯的人呵。
众人默哀片刻,童叟来到郑王耳边低声道:“王爷,大军已经在城外准备好了,只等王爷一声令下,就可以挥军入城!”
郑王当即准备起身,一道身着刺绣着祥云鹤纹的暗红锦衣长袍的鹤发老臣捧着金灿灿的圣旨来到蒲乐身侧,刘健老态龙钟,面容哀戚,惨白异常,好似从鬼门关兜了一圈。
“各位王爷,皇上有遗诏宣读,各位王爷接旨。”
见众人皆俯首,郑王只好静观其变,勉力维持着谦恭的姿态听宣。
“朕即位多年,海内升平,国泰民安,全赖诸藩王之功,朕现赏各王黄金万两,赴京勤王者另行重赏。今朕传位太子厚照,诸王大臣,务必竭尽所能,匡扶新主,若有变异者,其余诸王务必尽忠,全力讨伐,不得推避,事后必论功行赏,变异者之封邑,赏予平叛诸王。为保国民安泰,海内平治,朕决定将天下兵权交予不懂,负起保天下安危之责……”
话音未落,满院皆惊。
皇帝先前擢封不懂为太傅统率六部本来就引得群臣反感侧目,但官阶再高也算是文官虚职,只好随他去了,但天下兵马大权乃是国之命脉,一旦掌权就意味着拥有天下军政大权,对外可征敌作战建功立业,对内可挥师入朝逼宫篡位,事关社稷安危,先帝却交给一个寺庙出身的小和尚,众人只觉得荒谬绝伦,如同五雷轰顶不可置信,谷王、韩王和辽王各自相觑一眼,只觉得打湿了的亲王具服裹得人分外窒息,将头埋得更低。
宁王脑中“嗡”的一响,大惊之下唇瓣微张,兜头泼下的雨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不由分说地灌入口中,两绺湿漉漉的淡棕色额发略显狼狈地贴在鬓边,失了魂似地跌跪在地,是他难以自持的失仪,前所未有的失态,心头重重地受了一击,只听得耳边雨声如擂鼓,节奏凌乱地往他心上敲打。
算无遗策,却棋差一招!
他实在不敢相信,心心念念渴望得到的兵权,就这样随着皇帝的一道遗诏,越来越飘渺,距离他心中目标,越来越曲折……
“等一等!”郑王按捺不住愤慨,起身厉喝,“先皇是不是病傻了?居然把天下兵权交给一个小杂役!”
“郑王,先王遗诏,你是不是要抗旨啊?”刘健目光冷厉,分毫不让,将“抗旨”二字咬得极重。
当众抗旨,形同造反,郑王摄于众人之势,不得不强压下火气缩回原处,一记轰轰烈烈的雷声划过众人头顶,刘健继续朗声道:“谨遵勿违,钦此!”
此刻除了雨声,几乎听不到其他,众人皆寂静,呼吸声也无,满院陷入诡异般的沉默。
宁王飞快调整思路,先帝这一招制衡之策,一定会迫得四王不敢轻举妄动,那么就算此刻兵权不在他手上,也可以暂保京城稳定,只要朱厚照登基之后还能对他赖以信任,他就还有机会从不懂手中夺权,痛定思痛之下,他率先抱拳一呼:“臣,谨遵遗训!”
唇齿清晰,一字一顿,樱唇一勾,俊逸的脸上写满了志在必得,在此雷霆万钧之势下,众人纷纷附议,郑王咬牙切齿地看向宁王,本来只以为他装出一副亲近太子的模样沽名钓誉,没想到他在军机大事上,竟也如此道貌岸然地支持朝廷!
遗诏宣读完毕,刘健为宁王留下一个认可的眼神,众人各自掩袖离去,雨水泪水混在一起,任是天公也辨不出忠奸,夹杂在嘈杂雨声之间,娄玉珩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无限惆怅的叹息,目下这样的情形,实在是一个折中偏下之局,四王没有占到好处,宁王又得重新部署谋划……
宁王耳膜一动,侧身一望,恍惚中见那长廊檐下伫立着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那张数日不见的皎月样的容颜,平日里灵动慧黠的双目正哀凉而伤感地注视着他,似能洞穿他心底深处的恼火和不甘,他迅速举步走去,来到娄玉珩跟前停下,深邃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沉声道:“你来了。”
“是,玉珩来了。”娄玉珩定定地看着他,抬袖擦了擦他两鬓流落而下的雨水,“天黑路滑,雨势潇潇,妾身担心王爷迷失了回府的路,所以来接王爷回家。”
风雨肃杀的时刻,一句朴实而风趣的关心,胜过千言万语。
“好。”宁王眉头一松,从陈勤那边接过雨伞,撑在她头顶。两人并肩往外走着,娄玉珩笼在袖口中的手再次被他牵起,而这一次,他的手好似浸在正月的冰水里,冷到骨子里去,她默默并紧五指,将一点微薄热量传至他的掌心。
马车驶得飞快,两人一路无话。
回到王府,娄玉珩便随着宁王一道来到东跨院的书房,房内炉火生得温热,周围热气扑面,朱阙已然在内间备好干燥的常服,见了来人,连忙识趣地将衣物放下,拉上陈勤一道退至门外。
娄玉珩就是再迟钝也领会到了意思,眉目间晕了一层淡淡的绯色,低低道:“王爷当心着了风寒,妾身来替王爷更衣吧。”
见她没怎么淋着雨,宁王便点一点头,任凭她将他腰带间的金扣解开,取出硬朗华丽的金缨绅带,接着解开镶嵌着七彩宝石的佩玉腰封,除去淡金色绛纱外袍和淡褐色中单,剥得只剩下浅金色贴身内衬,单薄的布料一旦湿透,贴在肌肤上便是身形毕露,娄玉珩有些赧然地别开视线。
宁王从偏殿沐浴完出来时,换了一身清爽的月白色中单。
娄玉珩拿起衣架上的崭新常服抖了一抖,绕身至他面前,从领口开始替他将系扣,手指来到他肋间时,宁王下颚微抬,深深吸了口气,鼻息交错之间,面前一张朱颜楚楚,化开香风细细,见她始终不发一言,窝了一路的火急于寻找一个突破口,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背抚上她滑弹软嫩的雪腮,娄玉珩一个激灵,本能地抬手挡了一下。
下一瞬,她在心底惊呼“不好”。
一抬头,果然见他眼中闪过尴尬难言的压抑和难以理解的薄怒,窗外秋雨未停,连风带雨吹得窗子啪啪作响,仿佛有一阵凉风贴着脊背拂过,她娇怯地唤了一声:“王爷……”
宁王喉头滚了一滚,幽邃凤眸盯了她片刻,一手托起她的膝盖窝,一个旋身将她放在身后的青玉案几上,一阵天旋地转之下,娄玉珩伸手攀上他的肩,清澈如水的眼波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迷茫,四周太过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的手掌缓缓移向她的腰窝,眼神染了一丝迷醉,嗓音亦低哑:“本王忍了太久,忍得辛苦。”
他指的是取信太子的事,还是别的什么?他这样一语双关,娄玉珩羞窘地抬不起头来,奈何心底有杂乱无章的飞絮涌过,两人从前的对话她不曾忘怀,终是冷静地轻轻开口:“勾践雪耻灭吴,尚且卧薪尝胆,王爷晦迹韬光,必然后福无穷。”
“你这样聪明,听不懂本王的话?”宁王眼尾轻挑。
“妾身……”她正要开口,门外忽然出现不同于寻常人的纷杂脚步声,接着便传来两道女子的清脆低呼:“属下回禀王爷!”
宁王瞬间回神,眸光清明神朗,娄玉珩如蒙大赦,连忙从桌案跳下,飞快躲至内间,叶子和吹花推门而入的刹那,宁王已然将最后一颗盘扣系好。
娄玉珩隔墙听着外面的对话,陷入深深的不安。
如今四王果然如宁王所料按兵不动,但如叶子所说,即便皇帝如此布棋,各路藩王也不会善罢甘休,等到时机一成熟,他们还是会起兵造反。
那么在宁王看来,皇帝唯一能买的,就是太子登基后这三个月的时间,倘若这三个月内,太子能够稳定朝政,那么四王就很难再有翻身之力,而朱厚照监国不久,才疏智短,根本不具备这样的能耐和手段!
需要他严密提防的,是不懂,这位被皇帝委以兵马之权的当朝太傅,俨然成为皇帝临终安排的最奇峰凸出的棋子,这是皇帝高明独到的一步,也是无可奈何的一步,因此,他要派出大量的探子去彻底弄清楚这个和尚的底细。
尽管不懂做事颠三倒四,偷奸耍滑,但他有一种深深的直觉,不懂这个人,很可能会成为他前进路上的巨大障碍!
叶子和吹花领命离开后,宁王背靠在书案后的紫檀雕花大椅上,案几边紫金瑞兽鼎中焚烧着的崖柏之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他凝郁未解的眉心,娄玉珩推开侧殿的紫漆红木房门,轻步向他靠近,语意悠然道:“王爷可还记得姚广孝?”
“你说道衍么?”宁王语气很轻,有些淡淡的疲倦。
“据妾身所知,道衍在十几岁时在苏州妙智庵出家为僧,几年后成为燕王府幕僚,堪称燕王手下第一谋士,后来更是为燕王夺取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官拜太子少师,被称为黑衣宰相。但是他却对燕王赏赐的金银美女分毫不取,依旧以僧人身份入仕,继续留在庙里吃素。功高震主为历来君王大忌,哪怕是披肝沥胆的生死之交,亦难逃这一规律,就算太子智术短浅,早晚有一天会明白这个道理。”
她曼声说着,宁王眼中的思量一点一滴地泄出,“论勇武智谋,不懂根本无法与道衍相提并论,但是论炙手可热,不懂倒是比道衍引人瞩目得多。一旦他成了气候,到时候别说是太子,就算是内阁中的那些老狐狸,也必然不能容他,只不过他现在手中握有先帝赐予的兵权,这个的话,本王还须得想个对策……”
娄玉珩深知兵权一直是宁王的心结所在,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淡笑道:“不懂一个和尚,读的是经文而非兵书,这行军打仗的事,他哪能是四王的对手,只要王爷牢牢握住太子这根线,这平叛乱党的大旗,还得由王爷来扛。”
宁王眸光熠熠地看向她,眼神划过一丝意外,“你在书院待的时日比在王府还要久,当真对不懂和朱厚照没有一丝手软?”
“玉珩首先是宁王妃,才是他们口中的阿珩。”娄玉珩迅速抹去心头一闪而逝的纠结,微笑着回道。
“宁王妃。”宁王含糊着喟叹一句,饶有兴味地凝眸向她,“说起来,你似乎还没尽到作为一个王妃的本分。”
闻言,她神色一黯,这个令人难以启齿的话题,到底是要摊开来谈了么?
她轻吸一口气,将反复掩藏于唇齿间的话艰难道出:“玉珩记得王爷说过,只要我做事得力,王爷就会给予我应有的名分和地位,其他的,都不该是玉珩所求。玉珩虽是一介女流,愿以鄙薄之躯在王爷府中效力,但也并不愿轻付此身,薄待自己。倘若王爷执意要我侍奉,我自当不敢推辞,但我相信王爷并非是一个轻贱女子之人。”她容色郑重地说着,脸颊上还是泛起一层红杏似的红晕,她咬一咬唇,“还有……王爷正当盛年,若是需要外间女子排遣,妾身……绝不阻挠,亦绝无怨言。”
她讲这话时,心头隐有一丝酸楚迭起。
良久的静默无言,她忍耐许久,才敢去瞥一眼宁王的神情。
那是他脸上出现过的最古怪的神情,但是又被他克制得无法形容,他轻轻仰头,淡色的唇瓣吐出一口浊气,“外间女子,谁敢近了本王的身,本王就让她死无葬身之地,那个叫潇潇的,算她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