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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为君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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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午后暑气稍重,街上人少马稀,龙凤店只有零星的客人光顾,账房和惜缘足以应付得来,娄玉珩被李凤吩咐去东街收账,不料回来的路上晴天漏雨,于是抱着账本寻了屋檐躲避,回到龙凤店时比预计晚了一个多时辰。

    江南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也是怪自己出门忘了带伞,此事若换了朱正,可能又要被李凤数落,但考虑到最近店里生意差,娄玉珩担心自己惹了李凤不痛快,进门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

    怀中抱着干燥清爽的账本,甫一进门,她就看到李凤和惜缘对着一面墙壁发呆。

    这面墙壁她之前就注意过,不用于店内寻常装饰,这面墙白色为底,朱木为框,上方的木椽雕刻着一片图案精美的鹤顶祥云,墙面上是往来才子佳客留下的一半对联,很有擂台比试的意味。

    “海水潮,朝朝潮,朝潮朝落。浮云涨,常常涨,常涨常消,这下联是谁对的?”李凤细细品味着下联意境,眼中露出由衷的激赏之意,娄玉珩听了也觉得好奇,悄悄放下账本凑了上来。

    惜缘手指敲敲脑袋,眼中灵光一现:“啊!可能是刚才那个帅哥哥对的!这副对子,原本是黄华黄公子临走的时候留下来的,一个多月了都没人对出下联,那位帅哥哥竟然一下子就对了出来,一定是才貌双全啊!”

    李凤点点头,脸上露出更多的赞赏:“此对十分精妙,下联连用四个常字,读起来语音别致,就好像真的看到海潮起落,浮云聚散的景色一般,此人真的是文才出众啊!”

    “那他是谁呢?”惜缘捏着小辫子,似乎很可惜没能把那位客人留下与主人结交,娄玉珩来到李凤身侧,看到那红色宣纸左下方的落款,当即愣住。

    宸濠。她没想到是自己出门收账的时候,朱宸濠恰好光顾于此,他怎么会无端来到龙凤店?非但如此,还提笔留下了这幅对联,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该觉得他别有深意,还是相信他只是一时单纯的雅兴使然?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惊弓之鸟了。

    他既然来了又走,就未必是冲着她来的。

    李凤不经意地转首,看到盯着对联出神的娄玉珩,觉得惜缘接不上她的话,于是轻咳了一声:“阿珩,虽然你不是观自在书院的人,但是我能感觉到,你也是个手不释卷之人,那么,你觉得这下联对得如何?”

    “嗯……对仗工整,音韵优美,平仄和谐,可以说得上是绝对。”娄玉珩摸了摸鼻子,敷衍着讲了个笼统。

    实际在她看来,朱宸濠的下对,以“浮云”对“海水”,字面上是水天相连的天然之景,实则非然,《慎微》曰,故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浮云蔽日,乃寓意朝纲不稳,奸臣当道,他当然不会拿奸臣来指代自己,想必是他前行道路上遇到了绊脚石,故而结尾以“常涨常消”来表达扫清障碍之决断。

    而对联表面又是一派意境幽美,恬淡疏狂,真可以说得上慧智巧思,内涵无穷!

    而这层意思,是李凤永远也不可能明白的。

    思及此,她不禁暗自感慨,曾经初入娄府待嫁闺中之时,也未尝没有对未来夫君抱过期待,那时,她跟娄玉吟深闺为伴,谈诗论赋莫不快哉,就打趣说将来一定要寻一文采斐然之人为婿,志趣相投,才好琴瑟相和,奈何如今一朝嫁入王府,哪怕这位素有“侠王”之称的宁王殿下阶庭蓝玉,腹笥渊博,她也不可能引他为知己,甚至还要费心思量,筹谋算计。

    还真的是,挺可悲的。

    天阶夜色凉如水,龙凤店打烊后,娄玉珩独自一人来到后院水井边坐下,不知怎么,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乱,好像最近情绪很容易受到不相干事物的影响,心绪镇定下来后,她决定这几日要多往书院走走,她必须得弄清楚,应墨林开设这座书院的目的是什么,以及,他作为书院院士,几乎从不在书院现身,究竟是在做什么。

    翌日书院组织蹴鞠比赛,朱正在打棍球时磕碰到了膝盖,就跟书院告了假,留在龙凤店打杂,在他端茶送水收拾碗筷时,娄玉珩就跟着上去搭一把手。

    尽管朱正从应籽言那里得知了阿珩来自宁王府的事,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宁王是宁王,阿珩是阿珩,先有黄河赠饭逃生之恩,再有日常生活点滴相处,朱正把两人分得很开。

    最近不懂在书院又弄出了不少啼笑皆非的事,朱正就把这些事当笑话讲给娄玉珩来听,两人正说笑着,门外传来银铃一般的女子婉转低语声,以及松间滴露般舒朗悦耳的男子交谈声。

    看到一前一后迈进门槛的两人,正在不远处擦拭着同一张桌子的娄玉珩和朱正俱是一愣,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多谢宁王相送。”李凤粉面含春,轻轻拂了下自己鬓角的发丝,微微施了一礼。

    “不用客气。”朱宸濠温和一笑,明亮的眸中刮过和煦春风,“那么,我们就一言为定,下一次你再带我去吃尽梅龙镇的美食,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李凤笑意温软地点头。

    朱宸濠抬手道了别,转身离开后,惜缘手舞足蹈地狂奔到笑意悠长的李凤面前,兴奋道:“就是那个帅哥哥!就是他对出下联的!我看,他好像对你很有意思哦!”

    娄玉珩咋舌,手中的抹布“啪——”的一声掉在餐桌上。

    自从龙凤店的生意一落千丈,李凤的那两位兄弟惹出的麻烦层出不穷,这样真切而灿烂的笑容,她许久都没有从李凤的脸上见过了。

    而这份笑容,竟然是宁王带给她的!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可别告诉她,宁王千里迢迢从南昌来到梅龙镇,不是为了观自在书院,不是为了应墨林,不是为了其他未解之缘故,不是为了埋在杏花楼后园地下的那些东西,而是为了区区一个酒家女李凤!

    那她留在梅龙镇忙活的这段时间算什么?

    这种感觉,简直比吃了苍蝇还让人难受,只是,比她脸色还要难看的,当属站在她对面,与她隔着一张桌子的朱正。

    其实,她自己倒还能调整,大不了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看朱正这个样子,确实挺让人同情,她挺想安慰他两句,李凤转身去了厨房,惜缘却突然冲了过来,对着怔愣中的朱正大声嚷道:“喂!你发什么呆呢?哼,看你这个傻乎乎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努力,我看你啊,还是做一辈子的小二吧!我看你,还不如刚才那个帅哥哥的百分之一呢!好好努力吧!”

    这话听着可真够刺耳的,哪怕平日见惯了惜缘这丫头的口无遮拦,此刻她却是听不下去了,便淡淡截话道:“你是说朱正比不上宁王么?要知道,感情面前,不分高低贵贱,若以身家论取舍,那岂不是暗示凤姑娘虚情假意、嫌贫爱富了?”

    惜缘一下子被娄玉珩说懵了,一时拗不过,便只能跺一跺脚,气呼呼地离开。

    朱正感激地看着她,略带愁容:“多谢你。不过惜缘说得也有道理,我的确比不上你家主子。”

    “没什么比不上的。”娄玉珩勉强撑起一丝安慰的笑容,“虽然我是宁王府的家仆,但是也不在王爷身边伺候着,老实说,除了相貌之外,我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好的。”

    她随口一讲,朱正却有些吃惊,“你敢这样讲你家主子啊?”

    “啊?我随便说的啊,难不成你能把我卖了?”娄玉珩耸了耸肩,停顿片刻,两人皆噗嗤一笑,朱正走过来,动作豪迈地抬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揶揄道:“我说兄弟,你说话可真有趣,如果你要是个女的,说不定,我的心思就不会放在别的姑娘身上了。”

    “一派胡言!”娄玉珩眼眸一瞠,下意识地啐了他一句,连忙拍掉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然后转身去了厨房。

    朱正望着她灰溜溜离去的身影,轻轻勾起一抹笑——其实,若是将来有机会,也未尝不能跟皇叔开口把阿珩要进宫里去,不过是一个家仆而已,皇叔应该不会那么小气才是。

    娄玉珩来到厨房,看到李凤又在研究新的菜式,切菜、配料、烹煮、摆盘一气呵成,尤其在炖汤调火的时候,脸上露出痴痴的笑,就跟遇到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喜事似的,于是忍不住上前搭话:“凤姑娘,那个,我冒昧问一下,你跟宁王……是不是,真的有那个意思啊?”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但是如果不问,好像更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这话若换了别人来讲,李凤定要羞恼,但是娄玉珩平时就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也不怎么多管闲事,所以莫名地对她格外尊重些,于是敛了下神情,微笑道:“这个,我也不太好说。事情是这样的,今早我去村里收租,需要经过护村河,可是木桥年久失修,忽然断裂,村民险些掉进河里,就在这时,宁王忽然出现,出手救了大家。村子里有个乡绅温大爷,平日里嚣张跋扈,强收村民们的过桥费,又是宁王出面调解,勒令乡绅以后不许为难百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注意到了人群中的我,不仅让我第一个过桥,还邀请我到郊外散步。”

    李凤回忆着当时情景,已是双颊酡红,娄玉珩淡淡“嗯”了一声,极力摒除心中那一抹复杂情绪,故作兴味盎然,“那然后呢?他还让你带他去吃梅龙镇的小吃?”

    她隐约记得朱宸濠讲过这么一句。

    “是的。”李凤笑意更加柔媚,“其实我也没想到,宁王贵为王爷,竟会对村野小吃甘之如饴,后来他跟我说,曾经为了治理水灾,他奔走于大江南北,住的是穷乡僻壤,吃的是粗茶淡饭,可见他为了黎民百姓,肯于屈尊降贵,真是非一般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可以相比啊。”

    “哦……”娄玉珩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从书院师生到镇殿百姓,从南宫越意、到应籽言,再到李凤,但凡与宁王有所接触的人,全都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就跟鬼迷心窍了一样,“收买人心”四个大字,就这样慢悠悠地浮现在她脑子里,朱宸濠既然注重民间声望,收买其他人她尚且可以理解,但是对于李凤,他有什么必要花费这么大的功夫来收买一个酒家女呢?

    她想不清楚,或许宁王是真的对李凤起了兴趣吧,便只能浅笑着接话:“看来宁王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倘若他真的有意于你,也算是梅龙镇的一段佳话了。”

    其实早在她收拾细软滚出宁王府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对这事看开了,就算不是李凤,将来还会有王凤、张凤什么的,若是朱宸濠将来有更大的本事和能耐,那莺莺燕燕可就更多了去了。

    李凤俏脸泛红,轻轻抚了下自己的脸蛋,“那就很难说了,不过他今天倒是盛赞了我的名字,说我是,人间之凤。”

    人间之凤!!!

    娄玉珩目光大震,喉头一紧,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一攥,瞬间堵得透不过气来!

    听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下去。

    帝妃嫔御之中,唯中宫皇后方可以凤自比,朱宸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把她赶到杏花楼还不够,还想动摇她宁王正妃的封号么?她的手脚阵阵发冷,好像连日来的筹谋全都成了泡影,全都成了她自作聪明的证据,不!她绝对不能成为一枚弃子!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来撼动自己宁王正妃的地位!

    投之亡地然后存,置之死地而后生,朱宸濠,我不会就这样认命的!

    “阿珩,你怎么了?”李凤看着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甚至肩膀微微发抖,有些疑惑。

    娄玉珩回过神来,唇角牵起一个好看的角度,“没什么,我只是被王爷的文采风流震撼到了,看起来,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也不尽然。”许是担心自己被天降的喜悦给冲昏了头,李凤有了一瞬间的沉思,变得有些怅惘,“常言道福兮祸之所倚,宁王在跟我聊天的时候,碍于他的身份,我其实是很不自在的,毕竟,我不希望我只能表现出谦卑柔顺的一面,他虽然看起来平和近人,但是从男人的角度来说,却是比寻常男子少些细心的。”

    看来这李凤的直觉还挺准的,娄玉珩微微收起下颚,一抹算计的流光,自眼底一闪而逝。

    ……

    夜色漆黑如墨,万籁俱寂之下,风刮树叶的声音格外清晰,林中一道伟岸身影逆光而行,随手摘叶飞刺,一只雀鸟受了惊吓,“哗——”的一声从树枝间飞出。

    “叶子,是怎么回事啊?”朱宸濠负手站定在一株老树跟前,淡淡地问。

    “我只知道无休很紧张,但是,无休和不懂只是普通人。”叶子以轻功从树干上跳了下来,单手撑地,稳稳扎于地面。

    “不,无休虽然有的时候语无伦次,但是他曾经是皇帝的心腹,他一定掌握了一些消息,至于那个不懂,他从京城来到江南,也绝不会是到书院教书这么简单,这其中必有文章!”朱宸濠凤眸微眯,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杀伐般的寒意,“你要继续监视他们!还有朱正,并且派出江南所有的密探,继续打探这件事情!”

    他之所以如此笃定,就是因为不懂虽然只是京城迦叶寺的一个小杂役,但是他曾在皇帝去迦叶寺祈福时,为皇帝解了神鸟之围,深得皇帝赏识,并且在当地人缘极好,甚至得到居民百姓爱戴,这样一个八面玲珑之人,惜才若渴的皇帝怎会轻易放任他到江南一带来教书?

    加上不懂现在跟无休在金阁寺作伴,能把这八竿子碰不到的两人联系在一起的,只有皇帝才做得到。

    “是!那个凤姐跟他们都有联系,是不是也要监视她?”

    朱宸濠眉头松泛些许,“凤姑娘这方面,由我来处理。”

    叶子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知不觉问出了逾越本分的话:“王爷,你真的打算亲近凤姐?”

    朱宸濠冷眼一记,那是不容置喙的眼神,叶子立刻解释道:“主子勿怪,属下是替大局考虑,如今王妃人在龙凤店,倘若她干扰到王爷的计划……”

    叶子虽是杀手出身,早已铁石心肠,但从女人的角度考虑,王爷新娶的王妃若是日日看到王爷与别的女子亲密交往,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不可控的事端来。

    “没有人可以干扰到本王的计划。”他的语气淡漠如冰,没有丝毫温度,于沉沉夜色中,如粗粝的刀锋那般冷厉,叶子当即心领神会。

    他的意思很明显,若是干扰到了,那也就,不必为人了。

    ……

    叶子领命离开后,朱宸濠很快回到书院客房,在房门口看到娄玉珩的那一刹那,他还是本能地愣了下,借着书斋廊下与屋檐夹角漏下来的月光,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而他本能地觉得,这种神情,不该出现在她的脸上,现在出现了,就是一种令人别扭的违和。

    “进来吧。”他打开门板,侧身让开了一条路,挥手点燃一根蜡烛,屋子里的光线依旧昏暗,他坐在床榻边上,两腿微分,不自觉地放松了姿态,冷静地看着做贼一样溜进来的女人。

    娄玉珩双手交握着,努力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出门前换了一件比较贴身的玉色绸衣,腰带系得格外紧,十分暴露身材曲线,虽然头发只是如男子那般束成一个简单发髻,但别有一番纯净到底的淡雅。

    “王爷,你年纪不小了。”她靠近他,忽然小声开口。

    “你说什么?”朱宸濠皱起眉,有些云里雾里地看着她。

    他逐渐发现,这个女人讲的话,做的事,带给他最多的情绪就是,困惑。

    “嗯……妾身的意思是说,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为女子,当以妇德为上,传宗接代就是头等大事,若是再过三四年,王爷接近而立之年,膝下又无一子半女,岂非妾身之罪过?”她在袖口中紧紧搅动着手指,近乎是从嗓子眼抠出来的这些字句,更由于她表现得过于矫揉造作,非但没有诱惑的风情,反而像个不懂风月的无知少女。

    朱宸濠维持着岿然不动的坐姿,静静地看着被她攥得褶皱不堪的袖口,一针见血地看向她,“你是想母凭子贵?”看着她满脸通红,近乎默认了的神情,他的语气有些凉薄,“你应该明白,对于本王而言,传宗接代这回事,没有非谁不可。”

    她当然明白了!要是不明白,她至于讲出这么多让自己恶心的话来么?娄玉珩按捺着心底深处的气恼,故作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掐着嗓子道:“这个妾身自然明白,王爷可以有很多生孩子的女人,但是妾身只能有王爷一个男人,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玉珩自知没有讨得王爷欢心的本事,所以只要能有让王爷高兴的女人,玉珩都愿意做出让步和成全。”

    为了那块不能退步的领地,她只能以退为进,朱宸濠很快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她这是在为李凤的事跟他抱屈,于是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你不必在本王面前装出一副贤良大度的样子,你是真的可怜,还是装可怜,或者,是真心爱慕,还是出于利益考量来接近,本王是分得清楚的。”

    就像他一眼就能看穿李凤逢迎他讲话的姿态,认定她才气过人的外表下,不外乎是一个意图攀附高枝的世俗女人。

    刹那间,娄玉珩恍然觉得,在这位宁王殿下面前惺惺作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扑通”一声,是膝盖骨重重磕在砖地上的声音,她一咬牙跪到他膝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双臂交叠于胸前,一字一句唇齿清晰:“玉珩自知无才无貌,不配与王爷佳偶天成,但请王爷明鉴,妾身嫁入王府,纯粹处于被动,但既然成为王爷的人,就一定事事以王爷为重,请王爷垂怜,不论来日王爷如何宠爱妾室,请您不要废弃妾身正妃之位。如果王爷对凤姑娘有意,其中若有坎坷,妾身一定尽力周全,让王爷得偿所愿。”

    近乎铿锵的话音一落,她霍然抬眸,与朱宸濠坦然对视,诚然,见他眼中的讥诮散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尴尬和无奈,他虚抬了一下手臂,示意她起来讲话。

    一个将追名逐利摆在明面上的女人,总归好驾驭,沉默半晌,他沉沉开口:“对于凤姑娘的事,你的反应太激烈了,本王并没有废弃你的打算。只是,本王若想得到李凤,似乎并不需要任何辅助。”

    言外之意,以他堂堂宁王殿下之权势、才干、容貌、地位,什么尚书千金、将相之女尚且甘愿趋之若鹜,对付一介民女,实在大材小用。

    地位暂时得以保全,娄玉珩轻轻呼了口气,但并不想放弃自己的作用,于是又大着胆子进言:“妾身斗胆,王爷若是真的想要俘获佳人之心,只怕,眼下的做法是远远不够的。”

    什么?他没听错吧?历代后宫宅院妇人,为了争宠夺爱斗得头破血流,各种手段杀人不见血,比起前朝斗争也不遑多让,他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主动为自己夫君追求别的女人出谋划策的女人,看来,她是真的为了王妃之位豁出去了,朱宸濠轩一轩眉毛,眼尾上挑:“怎么?你有什么良策么?”

    他本意也不想深更半夜的跟她废话太多,什么王妃之位在他眼里根本草芥不如,但是他忽然想到白天跟李凤交往时的那种难以搭腔之感,那是一种粗糙浅薄的对话,哪怕他自认为能够洞穿对方的隐秘心思,却并没有让李凤真正为他沦陷的把握。

    说到底,风花雪月的儿女情长不是他发挥自如的长处。

    见他起了兴味,娄玉珩笑吟吟地回话:“依玉珩浅见,凤姑娘的为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她在跟您对话的过程中,会因为身份的局限、地位的悬殊而感到不适,所以您最好不要以王爷的身份自处,具体而言,就要尽量避免谈论与朝廷有关的事。再则,就算是再成熟理智的女人,也敌不过真情实感的关心和相处细节上的体贴爱护,凤姑娘的内心,其实也是一个渴望真情的良苦女子,若是王爷在这些方面下些功夫,一定可以事半功倍。”

    她讲得头头是道,实际心口有些僵硬,这后半段话,算是她的肺腑之言,只不过,永远无法实现在自己身上了。

    看透人心和看透女人心完全是两码事,对于这一点,朱宸濠深以为然,从娄玉珩的话中,他似乎获得了一些灵感,但也很快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失落,他意味深长地开口:“如何拿捏女人,你身为女子,自然比本王更能设身处地,只不过,除了王妃之位,你就没有什么额外的想法么?”

    “妾身不敢。”娄玉珩脱口而答,答得十分爽快。

    “嗯。”朱宸濠点点头,算是理解。

    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松开,娄玉珩浅浅笑了下,小心觑着他恢复平淡的神色:“那妾身就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他闭了闭眼,自鼻腔发出一个“嗯”字,又忽然想到什么,语气低而迟疑:“此时已过子时,书院大门已经下钥,你准备到哪儿去?”

    呃……她汗颜,回头望了一眼窗外不断偏移的月色,咬一咬唇,道:“书院书斋左侧有一道不是很高的围墙,我……我可以翻墙出去。”

    翻墙?这是大家闺秀讲出来的话么?

    朱宸濠扶额,看她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的样子,要是动作不慎被书院值夜巡逻的人发现,再当成蟊贼给拿了,又要惹出风波,于是叹了口气,“你就留在这里吧,对面窗户旁边有一张长椅,本王去那里休息,明早你再离开。”

    她既女扮男装,又是名义上宁王府的家仆,与宁王共宿一间也说得过去,尽管洞房那一晚,朱宸濠在她熟睡之后就起身离开了德馨园,但两人也算是躺过同一张床,如此,他倒没什么别扭,正要起身,娄玉珩就先他一步阻止了他的动作,脸上堆着笑:“王爷贵体,睡椅子上哪像话啊,还是我去吧。”

    说完,她立马弓着腰转身,小碎步走到窗户下面,背对着他侧卧上去,缩起胳膊肘和膝盖,纤细的身子蜷成小小一团。

    江南的夏夜实属燥热,朱宸濠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床头叠得整齐的被褥,而后平静地阖上眼帘,房内除了若有似无的蚊子划过的声音,没有其他。

    ……

    这样的夜晚对于娄玉珩来讲无疑是一种煎熬,甚至黎明将至的时候意识还清醒着,天一放亮,她立刻从长椅上弹坐起来,耐不住憋了一夜的气息,跨步出了房门。

    明媚的阳光透过合院之间的天井,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沿着回廊往前走,刚刚走到拐角处,就看到墙壁另一侧飘出一角熟悉的淡蓝色绢纱,接着就是莫名其妙的话音响起。

    第一句“宁王好”,活泼开朗,第二句还是“宁王好”,又变得文静得体,接着就是几句手足无措的自言自语。

    是应籽言的声音。

    娄玉珩停下脚步,心道,这籽言同学是被宁王给下蛊了吧?大清早的,居然在这自说自话,练习跟宁王问好,真是荒唐到家了!

    她正腹诽,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应籽言跟着就闪身到她和朱宸濠面前,姣好的脸蛋,灵动得似一只春天里的百灵鸟。

    “你这么早啊宁王!”

    “你也挺早的。”朱宸濠温润地笑了笑。

    “今天天气这么好,赖在家里怪可惜的,这种天气应该出去郊游,相请不如偶遇,那等一下我们……”应籽言笑意热烈地抬手。

    “对不起,我已经约了人,我们改天吧。”朱宸濠眉眼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径直从她肩膀一侧走了出去,步伐翩然,潇洒无羁。

    望着他没有一丝停留的背影,应籽言垮下小脸,失落得直想拿脑袋撞墙,娄玉珩尴尬地站在一旁,正准备离开,应籽言就来拉住了她的手臂,充满乞求地看着她,“阿珩,你不是宁王府的人吗?你肯定知道你家王爷干什么去了对不对?”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去找李凤了。她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是今早才过来。”

    “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应籽言不依不饶起来,“不行!你得跟我去看看,到底是谁把我的宁王给蛊惑走了!”

    “啊?”娄玉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应籽言拽了出去。

    从镇殿集市,到村舍小河,穿越一片薄雾潺潺的翠竹林,迈上数百步林间台阶,十里坡尽头矗立着一座八角为檐的瞭望亭,周围古朴清幽,生机盎然。

    娄玉珩被应籽言一路拉着,最终两人蹲靠在距离亭子不远处的一处野芭蕉交错掩映的草丛之中,极目望着亭中对面而坐的粉衫女子和白袍男子。

    “籽言,你看也看到了,王爷约的人是凤姑娘,我们,还是回去吧。”娄玉珩一边擦着汗,一边低声劝说,她一夜没休息好,整个人又累又困。

    除了担心被朱宸濠发现这回事,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窥探自家夫君与别的女人甜蜜郊游这回事,终究是有些本能的不自在。

    “什么凤姑娘啊?只不过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分明是想引诱宁王!这种女人,只有傻瓜才会喜欢,宁王,你可别被人骗了啊!”应籽言小脸涨得通红,忿忿地咒骂不停,娄玉珩只觉得她孩子心性,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应籽言坚持不肯离开,她也不好起身,不经意地抬眼,只见朱宸濠和李凤用着山果,他忽然起了身,走到李凤身侧,弯腰抬手,动作妥帖地替她拂落肩膀上的一枚落叶,李凤当即别过脸,露出一丝羞赧。

    果然是学以致用了,娄玉珩心内发笑。

    她怔愣了有一会儿,就稀里糊涂地被应籽言给拉走了。

    原是朱宸濠和李凤离开凉亭之后,两人慢悠悠地散步到了村舍附近的翠湖边,寻了块与水面相接的木板台面,席地而坐,双腿刚好可以悬在湖面之上,迎面吹着湖面刮来的徐徐清风,情态惬意,舒展自由。

    应籽言躲在一边叹着气,娄玉珩被她闹得脑子嗡嗡的,可能是夜里着了凉,肚子忽然有些不舒服,人有三急,于是就近找到了一间茅厕。

    如厕后,她一推开竹篾编成的茅房门板,就看到朱宸濠捂着肚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猝不及防间,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个红衬紫衫、穿着暴露的女子,一把搂住了朱宸濠的胳膊,“宁王!宁王!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潇潇啊!记得在五年前的香满楼,你要走了我的人,又要走了我的心!”

    事发突然,他躲闪不及,又不便在青天白日对一个女子施加拳脚,拉拉扯扯的推拒之间,仍被那女子紧紧拽着,又搂又抱,一股浓浓的脂粉香冲进鼻腔,他极力忍耐着一掌拍飞面前这个女人的冲动,神色惊惶地抬头,刚好与娄玉珩对视。

    这个自称潇潇的女子,头顶花枝招展,穿着清凉露骨,明显来自烟花柳巷,娄玉珩惊呆了,一双澄澈慧黠的眼眸写满了不可置信,在朱宸濠惊惧、无奈、又窝火的眼神之下,她缓缓恢复了镇定之色,接着,就别过脸,视若无睹地擦身走了出去。

    越往前走,脑中的情绪就复杂,是震撼、荒诞、鄙夷,还是那么一丝庆幸,倘若宁王背地里是这个样子,那么今日之李凤,焉知不是来日之潇潇呢?

    还有,朱宸濠的眼光也太差劲了,幸好她洞房花烛夜逃过一劫,否则指不定染上什么不干不净的花柳病。

    为了躲开应籽言的缠闹,娄玉珩没有原路折返,而是沿着另一条路过了河,往龙凤店的方向走去。

    天公不作美,好端端的天气忽然下起骤雨,她一路连躲带避,中途又路过茶棚打尖儿,晃晃悠悠转进龙凤店所在的巷口时就到了晚上,想着这个时候酒馆也快打烊了,于是打算从后门进店。

    龙凤店的后院由三面围墙围起,借着柳树稍漏进来丝丝缕缕的月光,她沿着墙根往前走,忽然看到毗邻围墙的屋顶上匍匐着一道黑影,接着,就听到重物重重跌在地上的声音,以及男孩子的一声痛苦惨叫。

    是李凤的弟弟,阿虎的声音!娄玉珩心叫不好,一抬头,只见那道黑影如秋风落叶般从屋顶一跃而下,刚好把背影暴露在她面前。

    “叶子!”伴随着几片扑簌簌的嫩绿树叶飘散而下,她喊住对方。

    叶子闻声转身,一见是娄玉珩,便微微点了下头,黑纱斗篷下的淡绿色眼影闪烁着无情的弧光:“王妃有什么事吗?”

    “真的是你!是你把阿虎推下去的?他只是个孩子,脑子还不好使,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情急之下,她顾不得叶子是替朱宸濠办事的手下,径直问出了口。

    “他不会死的。”叶子神色淡漠,“叶子奉劝王妃,不要多管闲事,如果王妃将这件事对凤姑娘宣之于口,那么,就别怪叶子以下犯上了。”

    叶子这样骤然一句,含了满满的威胁,娄玉珩心头霎时雪亮,克制着有些发颤的舌尖,竭力平静道:“阿虎是李凤弟弟,又不是我弟弟,只要他不死,我就什么都没看见。”

    “告辞。”叶子面无表情地纵身飞离而去。

    “哗啦啦——”夜雨突降,后院中哭泣喊叫声不断,正在劈柴的朱正和惜缘赶来帮忙,几人手忙脚乱地把受伤昏迷的阿虎抬往医馆。

    阿虎受了不轻的内伤,需要半夏干菖蒲入药,不巧的是,医馆的这味药草已经售罄,朱正听了连忙顶着大雨跑了出去,欲找其他医馆碰碰运气,李凤看着朱正毫不犹豫没入滂沱雨幕的身影,心底默默划过一抹轻叹。

    众人束手无策之时,朱宸濠的马车如及时雨一般出现在医馆门口,将李凤和阿虎接回龙凤店。

    朱宸濠内力深厚,采用推宫过血之法,逼出阿虎体内的淤血,又给阿虎服用大内御药房特制的九转还丹,阿虎很快醒了过来。

    看到阿虎转危为安,娄玉珩总算松了口气,但是转而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担忧——朱宸濠并非善男信女,她十分清楚这一点,但她没有想到,他会为了博得李凤的好感,派手下叶子把年仅十岁的阿虎从房顶给推了下去!这让联想到自己,联想到叶子的威胁,是不是哪天朱宸濠有所需要,也会把她给推下去,而到了那时,她会有阿虎这样的好运气么?

    李凤含泪看着躺在塌上呼吸平稳的阿虎,对朱宸濠千恩万谢,感佩不已,惜缘在厨房煎药,便唤了娄玉珩出门相送。

    时至午夜,云消雨停,淡淡弦月挂在夜空,此时街巷空无一人,地面洼地泛起的水光一晃一晃的,照得人心神不安,两人于店门外站定,娄玉珩思虑良久,涩着嗓子开口:“王爷,我今晚看到叶子了。我……我有些怕,有些担心王爷的法子太过冒险,要是王爷愿意的话,我再给您出些别的主意吧。”

    似叶子这般近身心腹,早晚会将遇到她的事讲给朱宸濠来听,与其来日被他知晓招来猜忌,倒不如自己主动开口撇清干系。

    朱宸濠蓦然转身,腰带间银色丝绦于月光水影折射下华光溢彩,英俊的脸庞清冽而不可逼视,压低了嗓音:“你的话,我会考虑。但是今晚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能讲出去,明白么?”

    “我明白,我只会帮助王爷,绝不给王爷添乱。”她语意诚挚地点头。

    沉默须臾,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朱宸濠背负双手,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那个……名叫潇潇的女子,是受了不懂的指使,前来污蔑我的。”

    他这样突然一句,娄玉珩有些不明所以,转而明白过来,原来不懂同朱正一样,对李凤怀有爱慕之意,所以才演了这么一出儿,回神过后,不禁为白天时的揣测产生了一丝感愧,“王爷乃万金之躯,洁身自好,岂是青楼女子能够染指的。”

    “嗯,你昨夜一夜未睡,早些去休息吧。”朱宸濠不咸不淡地道了句。

    “王爷怎么知道?”她讶异抬眸,转而垂下目光,“知道了,王爷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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